何妨惜清歡(二十三)

何妨惜清歡(二十三)

聞言,蘇墨臉上一僵,片刻之後卻又如寒冰乍破,低下頭來,溫柔憐惜地抵住錦瑟發心,言語中卻似下了天大的決心:「我不會讓你死

錦瑟有些恍惚的聽了,也沒往心裏去,只笑道:「都聽你的。丫」

蘇墨一路疾馳至皇宮,徑直將錦瑟引至一座偏殿,錦瑟本以為他要將自己暫且安置在這裏,片刻之後卻有人呈上了一套內侍的衣衫,而蘇墨則示意她換上。

「為何要穿成這樣?」錦瑟換過衣衫,一面解開發髻重新梳理,一面問道。

「跟我在身邊,這樣打扮總歸要方便一些。」蘇墨語氣極淡,徑自取了內侍帽子,親自動手為錦瑟繫上。

錦瑟抬頭看了看他,只覺得他今日似是隱忍了極大的怒氣,思及方才的一番事情,心下不覺惶惶,伸手挽了他:「方才的事,我都不氣,你又何苦?媲」

她終究覺得自己是將死之人,很多事,實在不必太過計較。

蘇墨緩緩握住她的手:「我心頭實在覺得悲涼,你可知為何?」

錦瑟望着他,頓了頓,伸手圈住他的腰身,將自己埋進他懷中,輕聲道:「你本不愛這樣的日子,卻為了這祖宗建立的基業一力扛下整個朝廷。如今岌岌可危,偏還有人不顧國難當頭,反倒將心思用來對付我,你心頭覺得悲涼,我自然懂。只是如今的情形,你若還為了這樣的事置氣,豈非與那些人無異?」

蘇墨抬手,輕撫上她的後腦,嘴角勾起一絲笑意。她不鑽牛角的時候,向來通透,很多事情不點即名,只是近些年她歷經浩劫,性子已經淡漠了許多,如今更是只在意與他相守,其餘諸事不理,他倒從不曾在她身上體會過這般的體貼解語。微微將她圈緊了些,蘇墨微微沙啞的聲音才響起:「也不是置氣,只是……真的累了。」

錦瑟聽得心頭一凜,明知他所謂的「累」別有深意,卻只佯裝不知:「若是累了,那就休息一陣。不如先小睡片刻吧?」

她小心翼翼地探問,蘇墨眸色微涼,無奈一笑:「好。」

錦瑟這才鬆了一口氣,將他引至床邊為他寬衣。剛剛為他褪下外袍,卻忽然聽見門外腳步匆匆,隨後傳來內侍尖細慌張的聲音:「奴才給王爺請安,太後有請王爺往壽康宮議事。」

錦瑟捏著外袍的手不覺一僵,待要重新抖開袍子為他披上,蘇墨卻已經將手一擺,同時回了外頭那人一句:「你去回了太后,本王不得空。」

外頭那人似乎又囁嚅了句「王爺」,卻再也不敢多說什麼,又隔了許久,才聽見那人離去時沉重的腳步聲。

錦瑟再回頭看蘇墨,卻見他已經躺到榻上,一副不欲搭理的模樣,思及覓兒之死,心下不覺難過,拉了拉他的袖子,剛要說話,蘇墨卻反手握住了她,緊了緊手心。於是錦瑟已到唇邊的話,便又都咽了下去。

不料約兩刻鐘后,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更加匆忙的腳步,似有人跑過來一般,錦瑟剛站起身,門已經被人「砰」的一聲推開來,隨後,一女子撞了進來

錦瑟有些發怔地看着她,但見她衣衫華貴綺麗,容顏秀美,分明是季太后,偏卻形容憔悴,髮髻偏散,竟再無往日半分神采!

而季太后彷彿也沒有看見她,徑直便衝到榻邊,只衝着剛剛坐起身的蘇墨又捶又打:「為什麼不來見我?你為什麼不來見我?」

蘇墨眉心一擰,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冷喝了一聲:「季芩!」

季太后似被這聲冷喝一震,盯了他片刻,終於哭出聲來:「覓兒不在了,你不來見我,反倒要棄我而去!我是為你才進宮的!可如今我沒了孩子,你也要走,你讓我怎麼辦?你把覓兒還給我!把覓兒還給我!」

錦瑟聞言,面色已是大變,卻並非為季太后話中透漏與蘇墨的關係,而是因為她那句蘇墨要走。蘇墨似有去意,連她也是從蘇墨隻言片語之中揣測而得,往往還不敢深思。可是如今季太后卻言之鑿鑿蘇墨要離開,莫非,他竟去意已決?

她震驚回眸看向蘇墨,蘇墨抬眸與她相視一眼,又低頭看着季太后。錦瑟心頭愈發不安,卻忽然聽他道:「那麼,告訴你我要離去的人,沒說我會如何安置你么?」

「你真的要走?」季太后猛地抬起頭來,分明預料之中,卻仍然掩飾不住震驚,「為了那個宋錦瑟,你果真什麼都不要了?」

聞言,錦瑟再次怔了怔。今日發生的事情,她本以為策劃者是另有其人,可如今卻隱約顯示出與這深宮之中的季太后也有關係的徵兆。「季芩,我會送你出宮。」蘇墨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道,「從前你就說宮裏悶,如今不用再憋在這裏了。」

季太后忽然笑了起來,因為傷心的緣故,那笑聲聽起來及其詭異:「從前覓兒還在,我尚且覺得憋悶,如今覓兒已經不在,我在哪裏,又有什麼不同?」她笑着笑着,忽然又大哭着撲進了蘇墨懷中:「我只求你不要走!我已經沒有覓兒,我求你,不要再丟下我一個人……」

蘇墨被她撞得往後仰了仰,眉心始終緊擰。

錦瑟緩緩轉過身,背對着兩人,忽然覺得自己應該出去走一走了。

那日的結果是季太后傷心欲絕,終於暈倒在蘇墨懷中,被蘇墨派人送回了壽康宮。

從那以後,蘇墨果真是日日將錦瑟帶在身邊,形影不離,因此錦瑟也得以看到聽到很多扮盲裝聾時不知道的事。

第一日,她聽說仲離軍隊已經接連攻佔了青越多個州郡,勢不可擋;而朝中已有大臣開始攜家眷逃亡,蘇墨大為震怒,下令全力緝拿出逃大臣;

第二日,她親眼看見眾多大臣跪在蘇墨面前,眾口一詞請求蘇墨殺掉妖女宋錦瑟,遭到蘇墨怒斥;

第三日,在請求殺掉她的同時,又多了一些勸諫蘇墨登基稱帝的聲音,蘇墨將摺子一一駁回;

……

第七日,錦瑟聽說仲離軍隊再度大捷,大軍已雄踞於清江南岸,與北岸青越軍隊僅一水之隔渡江之戰向來不好打,仲離應該不會輕舉妄動,而青越也終於贏得寶貴的喘息之機。

而錦瑟覺得自己所需的時機也應該到了。

*

留書出走,錦瑟向來覺得那是極傻的一件事。若真心出走,何必還要留下線索讓人來尋?

可是這一回,她就幹了一次這樣的傻事。卻並非為了讓他來尋自己,而是知道他已經足夠焦頭爛額,不想讓他為自己的去向再平添煩愁。

她想去的地方,是清江南岸,是有蘇黎在的地方。

其實很多事情她都沒把握,可反正自己不久后就要死了,何不趁還活着,嘗試一下某些可能性呢?

兵荒馬亂之際,她好不容易才出高價租到一輛馬車,讓車夫將自己送去清江北岸。車夫得了幾倍的錢銀,歡喜地一面趕路一面高歌,歌聲荒腔走板得厲害,錦瑟很是擔心會不會招來強盜。

事實證明她的擔心絕非多餘。行至第三日,馬車在半道上忽然被截停時,那車夫嚇得幾乎傻了,一個勁地磕頭求饒:「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小的是良民,做些賠本買賣,身無長物,求大爺饒命!」

錦瑟聽他那樣害怕,也不知馬車外是何等駭人的架勢,猶豫了片刻撩開車簾,登時也被嚇得有些呆掉。

馬車前騎了高頭駿馬,寒眸冷眼,正沉了臉看着她的,不是蘇墨又是誰?

她心頭忐忑,卻又另有一種莫名的歡喜湧起,頓了許久,朝他伸出了雙手。

蘇墨依舊沉着臉,緩緩打馬上前,終於還是將她抱上自己的馬,丟了一錠銀子與那車夫,調轉馬頭疾馳而去。

錦瑟埋在他懷中,聽着耳旁呼嘯的風聲,淚水悄無聲息地洶湧了一陣,終於平息之際,才抬頭看他:「我不是讓你不要來找我么?」

蘇墨大約是真的生氣了,也不與她說話,只是寒著一張臉往前趕路,任錦瑟怎麼軟磨硬泡也不搭腔。

無奈放棄之際,錦瑟卻忽然發現他的馬竟一直在往南,心頭不由得大驚,再度抬頭看向他:「我們這是去哪裏?」

蘇墨仍是不理她,只是抬手撫上她的後腦,將她的臉重重往自己懷中按了按。

錦瑟鼻子被撞得生疼,可是鼻端他布衣青衫的氣息,又是那樣讓人舒心。她靠在他懷中深深地吸氣,深思竟有些飄渺,不由得想起他從前那些似是而非的隻言片語,又想起季太後言之鑿鑿他的離去,她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放棄了一切,要真正帶她去過遠離朝堂爭鬥的逍遙日子。

可是回過神來,她又忍不住嘲笑自己的想入非非。雖然她心裏也的確是有某種期待,可是卻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尤其是如今的情形之下,他更是不能。

可是這樣一直往南,便是清江了。錦瑟一顆心不由得提了起來――他該不會,是想親自統帥,指揮軍隊抵禦仲離吧?

夜裏,兩人下榻至一處客棧。這一日以來,錦瑟被蘇墨的沉默逼得幾乎發狂,終於在用晚飯時再度問起:「我們到底要去哪裏?」

蘇墨扒著飯,一番細嚼慢咽之後,才終於看了她一眼,慢條斯理地道:「你不是想去仲離軍隊里嗎?我親自送你去。」

「你!」錦瑟又驚又怒,初見他時的那絲驚喜蕩然無存,背轉身去,良久,不無哀怨地道:「這一出來就是許久,你可捨得你的季太后么?」

聞言,蘇墨擱下碗筷,朝她的背影看了一眼,見她抬手擦眼,眸色不由一緩,語氣也軟了幾分:「如何捨不得?」

「可不是!」錦瑟負氣道,「反正我再過幾個月就死了,到那時便再不礙你的眼,你盡可以帶別人出宮長長久久雙宿雙飛去,哪裏還差這幾日!」

她說着便果真哭了起來,蘇墨很是有些無奈,伸手扳過她的身子。

錦瑟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不讓他看見。

「你就因為這個出走?」他言語之中不由得帶了一絲低笑,「我只說一句送她出宮你便推理出這番雙宿雙飛論,往日我與你說了那許多,怎不見你記得?」

「我怎麼不記得?」錦瑟猛地拿開手,迎着他的視線,「你說的所有細枝末節我都記得,可你從來沒有明確告訴過我你已有去意,她卻知道!」

蘇墨看着她泛紅的眼,抬手拭去她猶在眼眶打轉的淚,低聲道:「前日才覺你通透,今日卻又開始鑽牛角尖。你好生想想那些話我怎麼可能與她去說?究竟有什麼話被別人聽去起了疑心,再傳到她耳中,你原該比我更清楚。」

錦瑟打掉他的手,自己低頭拭了拭眼睛。其實關於這點,她早已反覆想過無數回,只覺唯一有可疑的便是那次他仗斃勸降大臣之時,曾說過迎回蘇黎為帝的話,恰好被溶月的侍女聽了傳話過來,而溶月那時便已經變了臉色,彷彿是察覺到了什麼。

其實,若還事關溶月,她倒寧願是蘇墨親自告訴季太后。畢竟溶月待蘇墨一片真心,如今雖是她霸佔了蘇墨,可她終究是將死之人,將來能陪在蘇墨身邊的,還是溶月。她不願意他二人為此事生嫌隙,可聽蘇墨的語氣,似乎已經知道了來龍去脈。

錦瑟抬頭看了看蘇墨,只見他目光融融地看着自己,不知為何一陣心虛,莫名就想避開這個話題,於是又道:「那……我們究竟要去哪裏?」

見她目光閃爍,蘇墨瞭然她心中所想,卻也依她沒有繼續方才的話題,只笑道:「你覺得呢?」

錦瑟抿抿唇,憂心道:「你不會真的要上陣領兵吧?」

蘇墨笑着颳了刮她的鼻尖,不置可否。

如此,錦瑟卻只當他默認了,愈發憂心忡忡。

沒想到幾日後,兩人行至清江將近處時,蘇墨卻忽然將馬頭一轉,往東奔去。錦瑟原本已經做好一路往南的準備,不防他突然如此,忍不住驚叫了一聲:「蘇墨,你究竟要帶我去哪裏?」

蘇墨聞言笑出聲來:「若我說私奔,你會作何反應?」

錦瑟訝異地看向他,片刻之後,卻忽然認真起來:「那樣的話,我一定會哭死。」

蘇墨低頭抵住她的發心,低聲道:「傻姑娘,你要多笑一點才好。」

兩人一騎穿梭在山林間,越往東去地勢愈發崎嶇不平,到最後唯有錦瑟坐在馬上,由蘇墨牽了馬一點點探路前行。

兩人在崎嶇的山林之中行了兩日一夜,又馳過一片茂密的灌木林,眼前赫然出現一片山谷,澄空碧凈,湖光山色,野藤綠樹交織而成的綠色長廊,通往山谷深處,纖塵不染,恍若仙境。

「這是……什麼地方?」錦瑟微微有些回不過神來。她所呆過的地方,最安靜美好不過那依山,可是尚不及此處十分之一的美。

蘇墨笑笑,棄了馬拉她徒步走入長廊,步向那不知如何藏幽的深處。

錦瑟一步步皆小心翼翼地放輕了腳步,彷彿唯恐驚破了這山谷中的寧靜。蘇墨察覺到她緊張到身子緊繃,終於笑道:「此處喚作瓊谷,曾因『魂牽夢縈』而成為天下好酒之人趨之若鶩之地。」

「魂牽……夢縈?」錦瑟憶及一些過往,不由得紅了臉,「那……我們來做什麼?」

「尋一些因由。」蘇墨捏緊她的手,意味深長地道。

行盡長廊,眼前出現一片豁然開朗的空地,鳥語花香,蝶翅翩翩,隱約聞得水聲潺潺。

蘇墨將錦瑟安置在一塊大石上,道:「我去取些水來,休息片刻再往前走。」

錦瑟點頭,安心坐着等他歸來。

卻未料剎那之間,原本澄凈碧藍的天空,竟古怪地落起豆大的雨點來!

錦瑟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剛要走回長廊避雨,餘光卻忽然瞥見另一側有一人執傘緩步行來。

那人一襲玄色錦袍,雖走在雨中,卻仍舊行止優雅。他逐漸走得近了,身形步法也清晰清晰起來時,錦瑟容顏卻開始失色。

直至他終於近在眼前,將傘遮至她頭頂,那張臉,才終於在錦瑟眼中清晰起來。

他低頭看她,俊眉修長,眸光清冽,映襯着她慘白的容顏,唇角微漾:「錦瑟,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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