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凜冬1

第七卷:凜冬1

因眼饞梅染那天下無雙的符咒術,仙門各派求得恩典,將門下弟子悉數送到琅寰山學習。作為先生的梅染,溫和又耐心,從不對學生疾言厲色。他因材施教,循循善誘,每個人的學習方法和研修方向都因人而異,揚長避短,就是最笨的人到學業結束時,也常常能超出預期,學有所成。因而,每到含章殿的符咒術開課後,梅染就忙得連喝口水的時間都要靠擠,姻緣殿的人數日不見其面更是成了家常便飯。

第一場雪落下時,各家弟子齊聚一堂,先到含章殿聽訓,然後在仙官的帶領下熟悉暢春園,他們將在這裡吃住,直到學業結束。

有機會結伴求學,眾人都頗為歡喜,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忙著尋找情投意合的室友。夜月燦連番三次邀請莫待入住暢春園,理由是方便課後交流,有利於彼此鞏固提高。莫待不應,他便去纏謝輕雲說項。謝輕雲知道說不通,當場便回絕了。夜月燦不死心,又來回磨了莫待一陣,才喪氣放棄了。

仙門的本家弟子獨居一室,一人一名隨身侍從,無需自己動手打理學堂和生活上的事,要晚入學幾天。等人全部到齊后,含章殿的聽學鐘敲響,符咒術的學習就正式開始了。

為了促進彼此的了解,第一堂課上,梅染讓眾人作自我介紹。莫待沒像別人那樣詳盡地介紹自己,只簡單說了姓名和出生年份。夜月燦本欲追問他的生辰八字,被他一個眼神噎了回去。課後,他對夜月燦說:並非我刻意隱瞞,只因為被拋棄的嬰兒沒本事記住自己的生辰。他說這話的時候,梅染和雪凌寒剛好走到迴廊旁的老梅樹下。茂密的花枝與樹葉擋住了眾人的視線,沒人能看見他倆。見夜月燦面有愧意,莫待又說:自相識,和你們相處的每一天都是我的生日。多謝!夜月燦當著一眾人的面,緊緊擁抱了他,大笑:因為有你,我三生有幸!

謝輕雲笑道:他現在是名草有主,你別太放肆,當心變肉泥。

夜月燦叉腰道:誰怕誰?大不了打一架!就當是活動筋骨了。

莫待撣撣衣服道:你確定打得過他?千萬別到時候滿地找牙。

雪凌寒陰沉著臉,拈下枝頭的雪就要出手。

梅染忙道:他們是朋友,朋友間純粹的情感表達你要接納。再說那孩子心地純良,用情至專至深,絕不會做對不起你的事。你要相信他,多給他點私人空間。

雪凌寒道:天地間,唯有他,我不許任何人碰觸!

梅染嘆道:他一個有思想有靈魂活生生的人,總得有自己的交際與圈子。若過分限制,對你對他都絕非好事。

雪化作水流下,雪凌寒轉過花樹,出現在眾人面前。夜月燦和謝輕雲不約而同想道:好險!

只瞥了一眼,莫待就知道醋罈子又翻了,忙陪著笑道:我正要去找你,好巧啊!

雪凌寒皮笑肉不笑地道:是很巧!恰好我也找你有事。他冷眼瞅瞅夜月燦,牽著莫待的手朝星辰殿而去,將別人的議論與目光統統拋下。

夜月燦吁了口氣:神仙也這麼愛吃醋么?

謝輕雲道:神仙也是人。你得注意分寸。

梅染抬眼看著漫天飄飄的白雪,黯然神傷。

那場雪下了很久很久,久到人們已經忘記了春花秋月,久到萬物好像就只剩一個顏色,久到天上地下的神與人都以為世間原本就只有一個季節。

雪從南下到北,從西下到東,從高山下到平原,從峽谷下到森林,又從中土下到塞外……似鱗,如絮,成團,張牙舞爪地在天地間漫卷,不放過每一個角落,每一寸土地。天與地模糊了界限,被縞素般的白連為一體,像個被掏空的巨型雞蛋殼,只是懸浮於高空的顏色格外-陰霾,厚重。

不多久,竹柏槁死,牛羊凍斃,河冰塞路,舟不能行,路絕人跡,門戶被封,民多斷炊。飢荒和嚴寒讓死亡人數呈直線上升,昭陽國中十村九荒,家家戶戶都有人死去,全家死絕的情況也很常見。僥倖活下來的人從此有了不同的人生:熬不過自己吃自己人的精神折磨,半瘋半癲,渾噩活於世,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死於下一場天災或人禍;熬過去了的,已摒棄了為人的根本,從此墮落為魔,可以為一簞食,一瓢飲,無惡不作,為禍他人。

人們心心念念盼著官府體察民生疾苦,減免田租賦稅,盼來的卻是新增的燒炭費、取暖費、道路清掃費、農作物毀壞懲罰費……一時間,民怨盈塗,匪患四起。

有大臣上書,痛陳民間疾苦,稱「春秋數載,民幾不知禾稼為何物,樹皮草根,早已蕩然無存。往來千里地,目之所及,皆鵠面鳩形;耳之所聞,無非男啼女哭。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比比皆是。枯骸塞道,殘喘呼救……地獄慘狀,也無非如此。跪請陛下免賦稅,開國庫,放糧賑災,救萬民出水火。」

蕭堯收到奏摺時,正用上好的鮮肉逗引籠中那隻相貌醜陋,卻有個好名字的鳥——梧桐。這當口,梧桐的胃裡還滿滿當當的,對肉提不起一點興趣。蕭堯卻認為它是嫌棄那肉上有芝麻大個黑點,遂命人換了新的,繼續逗弄。

顏槐玉戰戰兢兢地念著奏摺,時刻關注著蕭堯的臉色。蕭堯笑道:瞧你這沒出息的熊樣,一個破摺子就把你嚇成了這樣?他們想逼朕放糧,朕偏不!易子而食?多好的事!朕還沒吃過人肉,這幫賤民倒先飽了口福!他們該感謝朕才是!顏槐玉忙五體投地,三呼聖號后道:奴才本卑賤之軀,得聖上高看,方能活得有個人樣!聖恩無以為報,奴才願肝腦塗地,為聖上分憂!若聖上不棄,奴才捨得一身剮,身上的肉隨聖上選食!蕭堯開懷大笑:你這老東西,就知道哄朕開心。起來吧,朕對人肉沒興趣。朕此生的願望有二:長生與鳳肉。除此之外,所作所為皆為消遣,權當打發時日罷了。他拈起新上供的藥丸,自言自語道:前幾天上官離下葬了,宛瑜的身體養得足夠壯實了,他也該上路了。替朕賜套新衣給他,全了朕與他的父子情分。

與此同時,魔界的民眾卻在以各種各樣傳統的、自創的、稀奇古怪的方式慶祝這場大雪的到來。春耕后,謝輕晗突然下令全國各地改種耐寒的作物,說自己得神明指點,今冬必遭暴雪,往年的農作物經不住凍,無法存活。國民半信半疑,擔心貿然改種會導致來年糧食欠收。但本著對謝輕晗的信任,家家戶戶還是依著告示,改種了指定的作物。依目前的情況看,來年又將是個豐年。

停雲居里,落英劍挽起的劍氣掃開空中的白雪,殺氣騰騰。雪落在花朵滿枝的梅樹上,簌簌有聲。謝輕晗頭頂冒煙,一身單衣薄褲已被汗水濕透。清心玉貼著他的肌膚,隨著他的動作來回擺動。

那日,謝輕塵歸來,將莫待的話悉數轉達。莫待分析的很有道理,但要扛到明年秋收后,談何容易!

謝輕塵見他沉思不語,忙拿出清心玉道:這是莫公子讓我帶給你的,說是有一位故人向你問好。他口中的梅花如意釵是怎麼回事?你與他早就相識?

看到清心玉的瞬間,他僵住了,思緒有片刻的混亂。謝輕塵連著喚了好幾聲,他才恢復正常,慢聲問:他還說什麼了?

謝輕晗道:他問你還記不記得你書案上的梅花如意釵。頓了頓,又問,梅花如意釵是怎麼回事?你與他早就相識?

非也。他只是故人之子。梅花如意釵不過是我與他之間的一句玩笑話罷了。

謝輕塵沒再追問,只說:莫公子明明被侍衛重傷卻假裝沒事,不願我們掛懷。又聽說他落下了咳血之症,此生難離湯藥。你若有暇,記得寫信問候。

聞聽此言,謝輕晗握玉的手緊了緊,半晌無語。之後,他寫信隆重感謝了梅染和季曉棠主持公道,沒有隻言片語提及莫待,好像謝家兄弟能從琅寰山全身而退,都是兩位上神的回護,根本就沒莫待什麼事。

回憶很短,短到只有一場雪落的時間。他接住一點雪,看它們被自己的體溫融化,再從指間滴落。恍惚見,他似乎又聞見了蘭花繞指的香味……又練了一套劍法和兩套拳法后,他簡單洗漱,準備批示新接到的密函。

柏木書架旁的牆壁是一道暗門,平時掛著一幅荷塘月色圖。按下機關,圖畫上卷,暗門開啟,便可進入密室。密室里擺放著無數捲軸、書信與文件,都是絕密。四面牆有三面都貼滿了人物畫像、兵器圖樣及周邊各國的布防圖,莫待新繪製的行軍地圖被放大,居於正中間。正對書案的那面牆上,只掛了一幅顏色陳舊的畫:畫上的人削肩細腰,側身站在窗前,素白的衣衫和潑墨般的長發被風吹起,飛揚洒脫。窗外白雪皚皚,紅梅怒放,雪鳥在枝頭婉轉歌喉。那人拈花輕嗅,嘴角噙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見半邊雪似的輪廓。在他身後的花架上,一盆葉秀而健,莖細瓣凈,心闊肩平的荷瓣素心蘭清香悠遠。近旁,深茶色的書案樣式樸素,上面整齊地擺放著一摞古書籍與筆墨紙硯,一支梅花如意釵伴著一副捲軸,靜靜地躺在香氣繚繞的香爐旁。畫上沒有題詞,也沒有落款,只有一處恰到好處的留白。謝輕晗在書案前坐下,對著畫中人舉了舉茶盞,眉眼間是誰也沒見過的溫柔顏色。

密室外,朔風如刀,雪密得叫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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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月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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