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柒

壹柒

茶館本就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只要你付得起一杯茶的錢。

可茶館走進一個乞丐,就真的讓人吃驚了。

從沒有人見過乞丐也會進茶館。乞丐進茶館,當然只有一個目的。

跑堂的小伙走來,想將這乞丐趕出去。這乞丐卻硬賴著不走,還瞪了小伙一眼:「茶館只要是喝茶的人就能進來,對不對?」

小伙點頭:「當然。」

乞丐怒道:「我就是來喝茶的,為什麼不能進來?」

小伙怔住。怔了半晌,道:「大爺若真是來喝茶的,當然可以進來。」

乞丐不再理會小伙,徑直走入茶館。

可他卻並沒要茶,而是走到人前點頭哈腰地乞討。這乞丐跑得真快,討完一張桌子,立刻閃去另一桌,轉眼已討過了五張桌子。

小伙大怒,正想跑來將這乞丐攆出去,哪知乞丐居然一把抓起他的手,將剛討來的銅板往他手裏一塞:「這是不是錢?」

小伙又怔住:「是。」

乞丐道:「那你還不快去給本大爺上茶?」

小伙愣住,乞丐卻又轉頭討錢去了。

小伙又衝過來,這乞丐立刻回頭道:「我有沒有給你錢?」

小伙瞪了乞丐半晌,只好道:「給了。」

乞丐道:「這錢夠不夠沖一壺茶?」

小伙苦着臉道:「夠。」

乞丐道:「我是不是來喝茶的?」

小伙道:「是。」

乞丐怒道:「那你還想幹什麼?」

小伙漲紅了臉:「可你總不能……」

乞丐大嚷:「誰說不能?我就不能一邊喝茶一邊討口子?既然我是來喝茶的,你難道還要趕我出去?」

小伙被這乞丐問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轉頭沖茶去了。

在場的人都笑了,有幾人還多給了這乞丐幾文錢。

乞丐討完茶館里的人,立刻轉身離去,連茶都不喝了。

他討來的錢比買壺茶花的要多得多,當然要快點去下一家茶館再使出這招,怎能將時間浪費在喝茶上?

風逍舞卻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他看到在那些由丐幫中人喬裝改扮的勞工將自己的銅板遞給乞丐時,乞丐也迅速將自己的一枚銅板塞了過去。

這團頭手上功夫不弱,卻並沒能瞞過風逍舞的眼睛。

能在風逍舞面前耍小伎倆的人並不存在,連宋捉影都不能。

已有幾人站起,向外離去。每隔一段時間,又有幾人走出門外。

他們當然不會一窩蜂地全湧出去。這樣不僅目標太大,也很容易引起懷疑。

等他們最後一撥人離開時,風逍舞也立刻跟上。

街上人還很多。風逍舞跟着他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昨天他發現丐幫弟子出沒的李園附近。

這更證實了他的想法沒有錯。

面前只有四人。他們雖走在一起,卻一個字也沒說。

顯然今天的參與者比昨天更謹密得多,要做的事也必定更加機密。

機密的事通常都是大事。他看到眼前的四人走進了一家綢緞莊。

四個大男人進去,當然不會是要一起買緞子。風逍舞躍上屋頂,果然看到四人從後門溜出,而且都是跑着出去,往四個不同的方向跑去。

追哪個呢?

顯然這是丐幫為了防止有人跟蹤所準備的法子。每次出茶館他們都是四個一起出去,四人中應該都只有一個真正參與行動的人,另外三個很可能都是跑回去睡大覺,要麼就是跑進賭場玩個痛快。

風逍舞思忖片刻,決定去追那身材修長的人。

這人很年輕,比另外三人都年輕,身材也最高。

風逍舞為什麼要追他呢?

很快就有了答案。

這人跑着跑着,雙腿一屈,一蹬躍上山牆,再一躍飛上樹枝,幾個起落就飛出七八丈外,用的竟是「八步趕蟬」的上乘輕功。

風逍舞早已看出此人身手比另外三人要好得多。他的功夫是練在腿上,估計早已將丐幫中「踩尾腿」功夫至少練至八成火候。

乞丐們在乞討時,有時閑得發悶,就一起去踩貓的尾巴,狗的尾巴,只要是有尾巴的動物他們都去踩。第十三代丐幫幫主洪鐘望在玩踩尾巴時,忽然靈光一現,在踩尾的同時悟出了一套腿法,將其命名為「踩尾腿」。

雖然踩尾腿這名字不甚雋雅,威力卻不容小覷。昔年洪鐘望為了展現這套腿法的威力,曾在東南沿海一帶以踩尾腿功夫一天踢死三百七十八個倭寇,一個都沒能活下來。

倭寇們個個嗜血好殺,殘忍暴戾。一天內踢死三百多個倭寇,這在當時曾轟動整個江湖。自此人人皆知踩尾腿這名字俗套卻如排山倒海般的腿法,再沒有任何人敢對這門武功懷有一絲輕蔑之意。

踩尾腿練的是腿力。這人的腿力顯然比一般人強勁,輕功身法也很巧妙,但風逍舞依舊沒將他跟丟。

他們二人已出了城。夕陽將落。

這人一到城外,就停下身形,緩緩蹀躞在小路上。

他顯然不想多花一分力氣用在不必要的地方,真正該發力的是今夜時分。

城外餘輝透過樹梢,在路上鋪開細碎光影,光影隨風搖曳。

走了盞茶時分,這人才走進一片樹林子裏。

風逍舞也走進去,鑽進一叢灌木后。他向里望去,裏面已有二三十個人坐在一起,彼此間誰也沒有交談一句。

這些都是丐幫中人,每人至少都有五口麻袋,顯然他們在丐幫中地位已不算低。他們看起來似已等了很久,但都沒露出焦躁不耐的神色。

人陸續走來,來了已快有四十人。這時,深林處走出一人。

看到此人物,所有人立刻站起,躬身道:「鍾長老。」

這老者蒼髯皓首,左右兩點神水精光迸射,正是鍾無泥。鍾無泥背負雙手從林子走出,背上一口沉甸甸的大麻袋,顧盼間凜凜有威,儼然與此前那個睚眥必報,倚老賣老的丐幫長老判若兩人。

風逍舞這才見到他真正的一面。原來之前他的可憎面目不過都是做給別人看的。

只有這樣的人才配當上丐幫的九袋長老,丐幫九袋長老也只有關鍵時刻能屈能伸之人才有資格即位。

風逍舞心下一沉。他不曾想過鍾無泥居然也有這般城府,由此看來此次行動的每個人都不容得輕視。

但鍾無泥之前為什麼卻要裝成那副惹人生厭的面孔?是為了掩飾自己的真實面目,以及此次他在義宏庄指示外的個人行動?

晚霞漸沉。林中已明起火把,火光閃爍間,更映襯鍾無泥臉上神威。

鍾無泥開口:「人都來齊了么?」

站在鍾無泥面前一人道:「來齊了。」

鍾無泥道:「昨日我與諸位討論過的計劃,諸位可都一字不漏地記住?」

四十餘人齊聲道:「是。」

鍾無泥點頭:「江湖中人,義字當頭。更不論咱們丐幫歷來都是為了天下蒼生無暇自顧,高義薄雲。縱然最後不能勒石鐫金而粉身碎骨,為青史所遺忘,只要事情是正確的,咱們丐幫就必須去做,絕無推辭忍讓之理。丐幫中也絕不容許出現此等只顧自身利益而捨棄大義的宵小之輩。」

「我希望諸位能牢記在領五六口麻袋的『冷鋪集』上,曾在列丐幫幫主牌位前許下『我身為丐,天下為公』的八字誓言。同時不要忘記雲幫主的淳淳教誨,不負丐幫之盛名,不負天下蒼生之冀望。」

「這次行動非常重要,也極為危險。即使行動失敗,我也與蔡稻主交代過情況,屆時將會由他第一時間協助你們撤退。準備的方法是製造紊序亂時,然後在昨日明細過的位置備好馬匹,供你們有序撤離,諸位請做好心理預期。」

丐幫之內,不同於江湖的其他幫派。其餘各幫各派,一般都是由堂主或分舵主掌轄一地之事務。由於丐幫人數眾多,在堂級之上,還有一個由丐幫自己設立的職位,稱為「稻主」。稻主所在的據點也不稱作堂或舵,而是稱為「穀倉」。

歷屆丐幫稻主,都由幫主和副幫主親自提命,領七袋。各稻主與八長老協助正副幫主共籌天下丐幫之事,無一不是鶴首之人。丐幫的眾多提案與策劃,稻主都直接參與其中,地位相媲八袋長老。這一代丐幫幫主接替一事,各稻主也都直接參與其間。

鍾無泥注視着眾人,緩緩道:「撤退時一定要乾淨徹底,切忌逞匹夫之勇。發現情況不對,不要猶豫,立刻抽身而退。我們不止這一次機會,只要還有人在,就能再組織下次行動。」

眾人道:「明白。」

鍾無泥道:「好,行動現在開始!」

鍾無泥一聲令下,四十餘人立即動身,朝林子外走出。每兩人一組,共十三組,剩下的人單獨成列,一齊向城中走去。

鍾無泥注視着眾人離去。再轉頭,發現眼前已多了一人。

這老人眼裏只稍微露出驚訝之色,立刻恢復了過來,向風逍舞抱拳道:「原來是風公子。」

風逍舞沒有回應。

鍾無泥道:「公子有無意願參與老朽本次的行動?」

風逍舞斂了斂眉:「什麼行動?」

鍾無泥道:「捉拿姦細的行動。」

風逍舞怔了怔,道:「你知道不是我?」

鍾無泥淡淡一笑:「我當然知道。」

風逍舞沉默片刻,道:「前輩如何得知?」

鍾無泥道:「公子最近的遭遇都十分巧合,天下簡直沒有比這更巧合的事,無論什麼人都難免會認為你就是姦細。」

風逍舞道:「但前輩卻認為我不是。」

「因為我知道你是被蒼穹幫陷害的。」鍾無泥道:「我的人在昨天和前天夜裏,都曾看到你在與蒼穹幫的陰刀堂主郭重山交手。那段時間裏,你完全沒有閑暇再去殺人。」

風逍舞苦笑:「你知道,卻還將我說成是姦細。」

鍾無泥也笑了:「那只是為了讓真正的姦細對我放鬆警惕的手段。讓他以為我現在已只是個心胸狹隘,不識好歹的臭老頭。而你又是本不在義宏庄計劃中的人選,因此我就對你下手了。」

風逍舞只好接着苦笑。

鍾無泥接道:「蒼穹幫一直都是丐幫最大的敵人,我必須讓那姦細對我完全放鬆戒備,才能開始辦事。」

風逍舞嘆了口氣:「我一直錯看了你。」

鍾無泥道:「我卻從未低估你。在見到你那震落滿樹楓葉,獨留鳳首的一劍后,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擺脫險境逃出生天,我也預料到我們勢必會有如今晚這般的相遇。」

風逍舞道:「所以前輩剛剛其實是在等我?」

鍾無泥神秘地笑了笑,並沒有回答他:「何況宋捉影也說得對,能練成你這樣的劍法,暗器功夫也絕對不會有此般高明。無論任何人都一樣,即便是郭重山這樣的百年奇才。」

風逍舞笑了笑,沒有回答。

鍾無泥或許是因自身的閱歷及豐富的經驗才能對此事有絕對的自信,但大部分人顯然都不懂,因而他才會陷入今日之窘境。

「其實第一個死的人是易掌門並不意外。你與峨眉有過糾葛,而你在那時又隻身外出,嫁禍的最佳人選無疑就是你,嫁禍手段的最佳方式無疑也就是殺掉易風揚。」鍾無泥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前段時間,在義宏庄邀請我參加此次計劃后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雲鴻一箋。」

風逍舞從鍾無泥手中取過信,泥金信紙上只有一行字——

此次義宏庄計劃,有一人為蒼穹幫之姦細,望丐幫及鍾老先生慎之再慎。

信沒有署名,紙是做工精細的花簾紙,字跡彷彿是女子手跡。

風逍舞道:「是景翰軒的枯煙墨,紙是米氏一家的花簾紙。」

鍾無泥微笑道:「果然厲害,我看了半會才辨別出來,你一眼就看出來了。」

風逍舞淡淡一笑,道:「能用上景翰軒的頭牌墨汁顯然是富貴人家,你當然也查過哪家人曾用這樣的紙和墨在近些日子寄出過信箋。然而你沒跟我提起,也就說明沒有調查出結果。」

鍾無泥嘆道:「的確如此。我利用個人交際和幫中弟子查遍天下,連官府士族都沒放過,近些日子就算有人用這兩樣東西寫信,寄出的也都不是無頭信。」

丐幫弟子遍佈天下,說查遍天下絕不是誇張事。丐幫沒能查出來的事,天下也不會有第二個勢力能查出。

風逍舞道:「然而現在也確如信上所言出現了姦細,也不必再去追究信息是否屬實了。」

鍾無泥點頭:「雖當時沒能查出,但我也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在這次行動暗中調度本幫弟子,城中現在每一處都有我丐幫的人。」

鍾無泥頓了頓,接道:「而當我見到易風揚死了的那一刻,就知道此事已假不了了。」

風逍舞道:「司徒超風知不知道此事?」

鍾無泥搖頭:「若告訴他,他的舉措也許會讓姦細察覺出自己已有暴露的可能,我也不能像這樣暗中將他捉拿。」

鍾無泥又從懷中取出一張圖紙,上面畫的竟是全城的詳細地圖。圖上有十七處用硃筆圈了起來,有四處是新圈起來的,一處圈得最重,赫然是鴻福客棧。

鴻福客棧已被打上了個大大的紅叉,另一處也被打了一個紅叉,正是青竹寺。

鍾無泥道:「除了義宏庄三位莊主外,二十五人的住處都在這裏。」

顯然出事後已有四人搬離了鴻福客棧,因此鍾無泥在地圖上新標出了四個位置。標著紅叉的鴻福客棧和青竹寺如今也沒人敢再住。

他在自己的住處也打了個紅圈,是個城中一處小小的山神廟。

鍾無泥道:「現在人人都認為你是姦細,且你已逃跑,真正的姦細此刻若聯絡蒼穹幫就一定不如之前那麼謹慎。我已派出十三組人在其餘各人住處旁監視,另分十五人在這十三處中間隨機遊走,一有情況,立刻伸手援助。」

風逍舞看着鍾無泥手上地圖:「你把你的計劃如此詳盡地告訴我,是不是說明我非得要參加不可了?」

鍾無泥笑着點頭:「正是如此。這也是能證明你自身清白的計劃,即便不用我強拉你,你豈非也一樣會參加?」

風逍舞笑道:「正是如此。」

七八丈的高台,將城中附近每處看得清清楚楚。

這本是城中大人們的登臨賞月樓,現在各位大人不在,看管此處的人對鍾無泥和風逍舞而言自然也不算什麼。

此刻他們在高樓上,臨睨四方,等待着四方可能傳來的訊號。

他們已等了半個時辰。今夜雲層低矮,無星無月,只有城中燈火劃破黑暗。

今夜是殺人的好日子。

風來又去,他們都沒露出一絲不耐。鍾無泥瞥了眼風逍舞,目光多了份讚許,卻也有一份無奈的嫉妒。

一種老年人對年輕人的嫉妒。

近年來,他的確已開始有變老的感覺。雖他動作依然矯捷,頭腦依舊清晰,但有時還是有股力不從心的疲憊從心頭湧起。他知道自己作為丐幫長老,為丐幫做事的時日已無多。

鍾無泥道:「你可知道,直到現在我還是在嫉妒你。」

風逍舞看着鍾無泥。

「你這麼年輕,就已有如此劍術造詣,而且還有敏銳清晰的判斷。至少在你這個歲數,我是根本想都不敢想的。」鍾無泥微笑:「可我這股臭脾氣就這樣,明知老頭子沒必要和年輕人計較,也知少年俊秀乃中華福份,卻總忍不住去比一比。」

風逍舞笑道:「愈老的老頭卻擁有愈年青的好勝心,這未嘗不是件好事。」

鍾無泥嘆了口氣:「雖然並非壞事,但這樣活着真的很累。然而每當我想不去比較的時候,又總不由自主地再想到你。」

鍾無泥看向風逍舞:「你應該明白我說的這種感覺。」

風逍舞沉默。

他明白。人活着確實不能萬事按照自己意願去做,無論是外界的影響還是自我的心境轉變。

風逍舞道:「雖然很累,然而你還是活到了現在。」

鍾無泥沉吟片刻,道:「是的。連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認為,人活在世上遲早都會活成自己討厭的樣子。」風逍舞的目光忽然到了遠方:「只不過在這份討厭里,終究會剩有幾分是自己喜歡的模樣。而正是這幾分喜歡,讓我們最終擺脫掉自己討厭的部分,照着喜歡的樣子繼續活下去。」

風逍舞含笑看着鍾無泥:「你豈非也是因此而活到了現在?」

鍾無泥怔住。盯着風逍舞看了半晌,長嘆口氣:「連我這歲數都不曾想通的問題,竟被你一番話給點透了。」他很快笑道:「莫非你的心已比我還老,已是個連路都走不動的龍鍾老蒼了?」

不等風逍舞接話,他又立刻道:「你的劍是把好劍。」

他知道風逍舞是不會回答剛才那個問題的。

風逍舞道:「是的。」

「在悅來客棧外那一閃劍光,我隱約看到了你的劍。」鍾無泥道:「只是我卻沒能看清,你那一劍實在太快了。」

風逍舞笑了笑:「我可以讓給你看一次。」

他的手按在劍柄上:「能看我這把劍的人不多,看過我這把劍后還能活着的人更少。」

「但此刻你可以隨意觀看。」

鍾無泥笑了。

一聲清嘯,劍出鞘。

劍白如一泓秋水清澈幽遠,劍光在夜色中看來隱約晃動着幽怨的光芒,竟似少女的淚光。

鍾無泥笑道:「這恐怕是世上最多情的一把劍了。」

風逍舞也在笑,笑得卻有點凄涼:「但劍永遠是無情的,永遠都是……」

鍾無泥臉上笑容也消失,眼裏露出一絲傷感。

他是不是也想起了什麼?某一段往事?

但他眼中神情很快恢復了過來,道:「楊青虹在三月前勝了武當掌門雲松。按名頭來算,當今天下第一劍客就算不是他,也已不遠。」

風逍舞收劍:「武當雖為玄門武學歸宗,然單論劍術,峨眉肖九星,點蒼詹澄秋,崑崙石崖子,黃山一石道長等一眾前輩昔時比之雲松皆互有勝負,平分秋色。且近年更有九華蕭聽月,崆峒梅永憐等不世出的後起之秀,加上已隱退江湖,昔年非陸雲飛之劍莫之與京的鴛鴦對劍珍珠島主鍾離孤,更有仙鳧難覓,形骸江湖的『常虛劍』武當雲涯。」

鍾無泥點頭。

風逍舞道:「十六年前,『天下九琴』之一,以善彈《廣陵散》、《平沙落雁》、《欸乃》等名操的『千秋雪』琴管辭航繼承九嶷劍派后,將門派功法悉數與琴法相結合,經長年摸索探研,三年前終將琴劍合流,形成自成一家的武林宗派。琴中有劍,劍中悟琴,琴劍兩物相互迎就,為九嶷派武功開創了全新的思路,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自此九嶷弟子不但劍術比之往昔更上一層樓,且均通曉操縵藝術。此舉不但復興了九嶷派劍法,更是為我中華民樂起到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今日江湖中人每每談到管辭航,無不望其項背,嘆服其思運神通,獨具之匠心。」

「同十六年前,於太湖西山島,懷蚌山人開創東歸派。雖是新興宗門,兩年前在邀請九大劍派掌門上縹緲峰論劍,同雁歸人與墨離染交過手后,各派掌門對東歸『完璧雙劍』都不吝盛讚之辭。彼時九華派掌門岳夢譚更是說出『孤劍封劍,飛仙度仙。今繼往開來,領塵寰之風騷者,唯此包瑕之璧耳。』這一極高評價。」

東歸派完璧雙劍,以「白璧有瑕,方為無暇」作八字心訣,修鍊時需一男一女分練「璧瑜劍法」及「璧瑕劍法」,過程兩人需終日對練,彼此對對方而言皆不可或缺。至於男女間誰人練瑜劍或瑕劍,則並無約束,練瑜劍者得「歸」字輩,練瑕劍者得「離」字輩。待兩人各自劍法大成后,方能從瑜瑕兩套劍法中領悟東歸真傳,合力使出「完璧劍法」。而因此劍法修鍊的特殊性,男女間極易萌生情愫,傳聞雁歸人與墨離染早已在修練完璧劍法時結為一世鴛侶。

「這次論劍,懷蚌山人自始至終都未曾露面,負責接待各位掌門人的也只有東歸瑜瑕兩劍的第一高手雁歸人與墨離染。更有甚者說東歸派其實就是這兩人創立的,懷蚌山人只是他們捏造出來,用以增加門派神秘性。從懷蚌山人鍾離磬的名字可以看出他練的是瑕劍,而東歸派的瑜劍中卻無法找到一位女子或男子與其相對。」

「只不過若世上真有鍾離磬這一號人物,他的東歸劍法在雁歸人與墨離染之上自不言而喻。若東歸派中有人能與其合力使出完璧劍法,威力也勢必會在雁墨兩人之上。」

風逍舞頓了頓,接道:「一年前茅山派柏道人泛舟東海之上,忽遇氣候驟變,電閃雷鳴,風雨交加。自天地之威中得以生還后,得悟自然之力,遠非一介凡人所能左右。雖然如此,卻仍能笑談於大塊中,不僅遺詩《夜縱舟游海忽遇風雨·問》、《答》兩篇,更獨創絕世劍法』驚雷十劍『,並改號『雷霆道人』。」

天水囂,地水狂。

急雨天上來,洶湧雲潮蔽四方。

流矢飛盪穿膽裂,龍嘯滄海海倒懸。

怒濤闕起三千丈,孤舟卧浪一葉扁。

我欲馭舟破狂浪,此浪沉寂彼浪喧。

一浪未卻一浪疊,浪浪不盡浪浪先。

恍然宛若夢裏煙。

疊浪重疊浪,龍嘯復鬼嘯。

莫非天之九神欲滅我,遣此風雨散吾魄?

——《夜縱舟游海忽遇風雨·問》

瀾飛裂雨破九塵,驚雷劈斷天九痕。

欲把九歌唱九醉,縱舞十劍笑九神。

——《夜縱舟游海忽遇風雨·答》

「天下劍手觀摩此劍法后,有部分者雲以茅山的劍術歷史根基,加上創』驚雷十劍『這一對劍術發展的卓越貢獻,可再次比肩九大劍派,重組為『十大劍派』。」

風逍舞頓了頓,正色道:「江湖之大,能人隱士輩出,『天下第一』四字,怕是不能草草冠之予人。」

鍾無泥點頭:「葉飛仙憑手中劍折服天下劍手,九大劍派共舉為天下第一劍客,最後亦敗在陸雲飛劍下。」

「今之江湖相較過往流年,賢才英標更如春泉噴薄而出,不勝枚舉。然而即便在當今眾多絕頂劍手間,楊青虹依舊是作為第一位人選,別無二人。」

風逍舞點頭。

鍾無泥道:「可我知道他的劍法大抵還及不上你。」

風逍舞沉默。

每當別人談起這樣的話題,他都會沉默。

鍾無泥道:「我很好奇。」

風逍舞道:「好奇什麼?」

鍾無泥道:「你的劍法是誰教的?」

風逍舞還是沉默。

鍾無泥接道:「以你這般年紀,能有如此劍術高度,不但要有絕對的智慧與天賦,也一定需要個造詣極高的師傅,可我卻從未聽過你有什麼師傅。」

風逍舞微笑:「那你不妨當作我是偷師的。」

鍾無泥還欲再問,遠處已有朵絢麗的焰火綻開。

風逍舞立刻躍出樓台,朝煙火發射處掠去。

鍾無泥嘆了口氣,也立刻跟上。

焰火炸開處離這座高樓有近一里的距離。風逍舞將身形展開到極致,宛如飛鷹般撲去。

很快他就聽到尖細的破空聲和兵刃相擊聲。

這是一處客棧。雖不及鴻福客棧高大瑰麗,卻也是富貴人家才住的起的精雅宿處。

風逍舞已看到丐幫眾人在向一個一身黑衣,頭包黑幘,臉覆黑巾,身型似男性的人圍攻。

破空聲是這黑衣人打出的暗器,兵刃相擊聲是暗器打在丐幫子弟的兵器上。

只要這人暗器出手,就立刻倒下一人。丐幫中已倒下三人,卻依然沒能靠近此人一步。

暗器打在兵刃,正好彈到另一人身上。這人的暗器手法高到能以移花接木的技巧殺人,顯然也完全符合簡二先生對姦細的暗器水平判斷。

這人極有可能就是那個姦細!

丐幫弟子已陸續在黑衣人身前倒下,卻沒有一人心生退卻,依舊不斷有人朝這邊湧來。

又有兩人倒下,卻還是沒能近他半步。

忽然一道寒芒從空中直劈而落!

風逍舞劍已出鞘!

劍光宛若滔滔洪流,直取黑衣人。卻並不是取向他咽喉,而是他臉上矇著的黑巾。

這塊黑巾顯然比咽喉更容易命中。當黑巾落下時,人的面目也會露出。

當黑衣人面目暴露,他的目的就已達到。

黑衣人甚至連看都沒看到這一劍,劍尖就已到他面目前!

他臉立刻側過,身子扭轉。卻還是被風逍舞的劍穿過了臉上黑巾,連臉部肌膚也被這一劍堪堪擦過。

黑巾掉落,卻是一張陌生的臉,並不是義宏庄行動的參與者之一,也是風逍舞從未見過的一張臉。

劍已刺破他的臉,卻並沒有血滲出,風逍舞立刻反應過來。

這人臉上一定還戴了個人皮面具。

黑衣人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戴着人皮面具的臉是不會有任何錶情變化的。但他的瞳孔已收縮。

他眼裏已露出驚訝恐懼的神色,彷彿想不到眼前這人竟會是風逍舞。

鍾無泥已趕來,大聲道:「別放他走!」

不等鍾無泥話出口,風逍舞手中劍又已刺出。

劍如月光。今夜無月,這一劍的劍光就是今夜的月光。

月光滲漏進黑衣人的衣襟,劍也刺入了黑衣人的胸膛。

然而在劍刺入他胸膛時,竟發出了極其尖銳的金屬撞擊聲。

這黑衣人裏面居然還穿了件隱秘輕甲一類的防具,而且還是用極為稀有罕見的軟韌金屬打成,連風逍舞的劍也只刺進去兩分,並沒能對他造成致命傷。

黑衣人在風逍舞劍尚在自己胸前時,立刻將手中暗器打向風逍舞!

風逍舞只有將劍抽出,挽起一朵劍花。

花朵的意義恐怕就是那一瞬的綻放,在含苞時就等待着那一刻它生命中最絢麗最神聖的一瞬開放。

然而風逍舞挽起的這朵劍花卻是慢慢收攏的。劍花開放,漸漸合攏,攏成一朵花苞。

當花苞完全合起,黑衣人暗器也被含入了這朵花苞中。

花苞消失時,暗器自空中紛紛落下,赫然是一根根銀針!

黑衣人已倒掠出六丈外。鍾無泥已到來,直逼這黑衣人。黑衣人逃走時,又發出了兩手銀針。

兩手銀針飛過,風逍舞身後又傳來兩聲慘呼。

這黑衣人已身中劍傷,傷得雖不重,卻也絕不會輕,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能回手再傷兩人。風逍舞劍已入鞘,跟上了鍾無泥。

他們都沒回頭去看,因為他們知道此時唯有將這黑衣人抓拿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受了傷,鍾無泥和風逍舞很輕易就追上了他。鍾無泥從麻袋中取出一根短棍,朝黑衣人當頭劈下。

這不是打狗棒。打狗棒是只有丐幫幫主才能持有的丐幫聖物。

打狗棒雖不能被他人持有,打狗棒法卻並非只有丐幫幫主一人習得。只要六袋及以上弟子,皆能習得打狗棒法。打狗棒法研習條件雖不苛刻,然而其真正心法自第四代幫主嚴立行開始,就唯有正副幫主及四位九袋長老掌握。上任幫主蔣根暴死於塞外,未來得及傳授心法,這一代幫主雲勿非的打狗棒心法就是由四位九袋長老代傳的。因此九袋長老在丐幫中地位極高,甚至比肩幫主。

而鍾無泥就是這四位九袋長老之一。一棒打下,棍影重重,凌厲如風雷之勢,彷彿真把人作落水狗一般痛打。

打狗棒法是丐幫鎮幫絕技,又經歷代幫主長老細研精修,與少林鎮門棍譜「怒目金剛棍」並稱當世兩大棍法。黑衣人胸前還有傷,這一棒下去,也勢必會像條死狗一樣,全無反抗餘地。

卻見黑衣人身形下墜,墜入一條暗巷。鍾無泥手中木棒也毫不猶豫,隨他身形一併落下。

眼看將要打到這黑衣人時,卻見他已竄進一輛停在巷中的馬車。黑衣人溜進去的一瞬,馬車即刻啟程,飛一般奔出暗巷。

鍾無泥一棒打下,只打到車廂的頂部。一聲巨響,車頂炸裂,破開一個大洞。

車頂破了並不能影響馬車的速度,馬車已絕塵而去。

鍾無泥跺了跺腳。風逍舞立刻接上,追向馬車。

鍾無泥也再次跟進,在施展輕功的同時輕吹兩聲口哨。

出了巷口,立刻見到兩個丐幫弟子,一人牽着一匹馬趕來。丐幫辦事果然嚴密且周到,鍾無泥和風逍舞一騙上馬,健馬長嘶,揚長而去。

馬是良種。鍾無泥從六歲開始騎馬,現在已七十八歲,七十二年來從沒坐過一次車,也沒坐過一次轎子,都是騎馬。

他喜歡騎馬,喜歡風往耳畔飛掠而過那種速度的刺激,及大腿間偶爾收到馬背回饋的輕輕撞擊帶來的生命活力。如今他雖年近耄耋,興趣卻不減當年。

他發現風逍舞的騎術也很不錯,居然跟上了他的速度。

兩人騎術精絕,卻依舊沒能縮減與馬車的距離。

馬用來拉車,速度一定不比人騎在馬背上。他們的馬也都是這附近遴選出來最好的馬,卻還是沒能趕上前方車的速度。

鍾無泥皺了皺眉,打馬更緊。

馬車已轉入一條明巷。是條修葺得很不錯的巷子,顯然這裏已是富貴人家的地頭。

面前馬車驟停,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車裏黑衣人立刻從車廂閃出,躍入屋裏。

風逍舞卻並沒減速,一拍馬背,向前衝去。

這打馬的車夫必定也是蒼穹幫的人。他參與進這件事說明他一定知道有關內奸的一點消息,風逍舞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

他在馬車前拉住馬,跳上車梁,正欲抓起車夫,手中動作卻忽然停止。

鍾無泥也在另一邊落下。剛落下,也一併愣住。

車夫已死。

鮮血從他七竅迸出,依稀還能辨出他死前的痛苦。

他背後心脈處已中了三枚銀針。黑衣人下車后至風逍舞來到他面前的頃刻間,他就已命赴黃泉。

風逍舞看着眼前的車夫,臉上神色彷彿跟着商末的寒意變了下,立刻轉頭,看向這戶人家。

鍾無泥道:「這戶的主人姓胡,是個販私鹽的。」

他笑了笑:「若非他在朝中有人,只怕早已被官府一家老小抓去砍頭了。」

風逍舞道:「莫非這人與蒼穹幫有所聯繫?」

鍾無泥道:「我並沒查出他與蒼穹幫有什麼聯繫。只是這一家人五天前東窗事發,為了躲避官府追查舉家南下,恐怕這房子只是正好被他們利用到罷了。」

風逍舞抬頭,望向牆頭朱瓦,道:「我們當然不能就這樣進去。」

裏面很可能會有埋伏,鍾無泥明白:「我的人已將附近全部封鎖,就算他要逃,也一定逃不過我的耳目。」

巷口已有人進來,是鍾無泥此次行動的丐幫中人,一共十八人,其餘沒有受傷的丐幫弟子正警戒着四周。鍾無泥向他們施發命令:「進去三人,看看裏頭情況。」

立刻有三人走出,攀進牆裏。

鍾無泥目光如炬,眼裏迸發的光芒似下定決心必要將這姦細抓獲。

他們為這次行動已付出太多,絕對不能讓姦細從此地再次逃脫。

人已進去有一段時間,卻並沒人出來,甚至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

風過葉隙,院裏大樹瑟瑟作響。不遠處響起了搗衣聲,看來是沒能在這反常天氣到來前搗好衣裳的人家。

這搗衣聲似要將這凄寒的秋夜給搗碎。

鍾無泥抬頭,眼中憂慮疑惑更深。

怎麼到現在人還沒出來?

莫非裏面真有什麼陷阱?

這次丐幫獨立行動的參與者都是幫中好手,縱然能殺死他們,至少他們還能抵抗一下。何況那黑衣人還受了傷,在他脫離風逍舞那一劍反手回擊時,鍾無泥也已看出他手中銀針落空了好幾枚。

可裏面卻連一絲聲音也沒有,甚至沒聽到那三人的慘呼聲。

裏面發生了什麼,究竟出了什麼狀況?

這未知的情景卻最是讓人焦慮,讓人心生多疑的。

鍾無泥臉色已沉了下去,想再派五人進去探探情況。

他不會貿然一下多派人,他一向謹慎。能當上丐幫長老的人也必定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更謹慎得多。

風逍舞卻忽然伸手,將他準備打手勢的手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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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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