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叄

壹叄

文澤龍,三十五歲,兵器為一丈三尺長大關刀,往年洛陽官道單騎誅十三寇,刀法雄渾剛猛,亦有三尺長髯,人稱「美髯文公」。居鴻福客棧。

秦飛雨,三十七歲,南海群島十六島島主,水性極佳,擅水中搏擊,一雙點魚分水刺在海中出神入化,陸上威力依然不減,與海南派交好。居鴻福客棧。

余山風,四十八歲,點蒼派掌門詹澄秋之師弟,劍術深得點蒼精髓,以點蒼鎮山劍法蒼山碧水青雲六十八式揚名武林。居鴻福客棧。

這是司徒超風給到風逍舞手中的三人資料。

人已死,當然也用不著再保密。

現在他們就在鴻福客棧中。

鴻福客棧是城中規模最大的一家客棧。文澤龍家財萬貫,秦飛雨島上多產罕物,點蒼所在滇邊盛產黃金礦物,為九大劍派首富。他們每人都有享樂的資本,這三人也都是不慣吃苦的人,鴻福客棧的「鴻皋福漸」四字套房中的「鴻」字型大小套房自然就是他們的首選。

所以他們也都死在了一起。

一起來的人除了風逍舞外還有宋捉影,簡二先生和諸葛青峰。帶他們來的人是三莊主李沁,而不是司徒超風。

此地距離蒼穹幫總壇不過十里,萬事皆需小心謹慎。來的人越多,目標也越多,更容易被蒼穹幫的眼線監察。

風逍舞已在此前展現出卓越的邏輯推斷能力。宋捉影為天下第一神偷,對現場的勘察比任何人都仔細,能注意到他人不曾留意的細節。諸葛青峰是目前唯一一個受到暗算還活著的人。死者中的是銀針一類暗器,簡二先生暗器手法與蜀中悠久暗器世家唐門的家主唐賞雲唐大先生,花溪派掌門花來凰相齊名,並稱當世三大暗器高手,讓他來分析死者的傷口最合適不過。

雖然簡二先生一向討厭看死人屍體,然而此刻事態嚴峻,且礙於李沁委以他辨識暗器的重任,也只好跟來了。

李沁擇人一定要有絕對滿意的理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風逍舞看著面前帶路的李沁,忽然感到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以前去義宏庄時就沒怎麼見過李沁,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李沁本人。他感到李沁給他的壓力比諸葛笛,甚至比司徒超風都要大。司徒超風儼如泰山般威重,但李沁卻是令人捉摸不透,玄機莫測。

李沁的人怎樣?他的武功又是怎樣?

自他五年前第一次走進義宏庄,直到現在,他已見過司徒超風五次出手,諸葛笛十三次出手,算上剛才兩人又各加一次,卻從未見過李沁出手。

他的武功是不是比諸葛笛和司徒超風都更可怕?

風逍舞知道這是肯定的。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和李沁走得這麼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人能給他如此大的壓力。

壓力不僅是李沁武功的深度,更是對未知的恐懼。李沁的武功也許比他以往所見的任何一人都要高。

李沁推開門,是鴻福客棧中的「鴻」字型大小房,也是鴻福客棧設施最完備,裝潢最豪華的套房。

風逍舞走進去,忽然笑了。

房內瀰漫著一股美妙的蘇合香氣。像這樣的套房,義宏庄請來的各路貴人基本全都會搶著住進去。蒼穹幫要是想殺人,甚至根本不用做事前探查,單跑來鴻福客棧的「鴻」字型大小房就夠了。

聞到這股令人愜意的味道,宋捉影卻皺了皺眉頭。李沁問道:「宋先生莫非不喜這股氣味?」

宋捉影搖了搖頭,卻沒說什麼,李沁也不多問。他們走進去,看到坐在一張金絲楠木椅上的文澤龍。

他雙目緊閉,似連一絲痛苦也沒察覺到,臉上神色依舊平靜安詳。

只有他眉心一點針孔大的小洞。

簡二先生嘆了口氣:「好厲害的一針,好毒的一針!」

屋裡沒有打鬥痕迹。文澤龍死時連掙扎都沒掙紮下,就結束了他輝煌的一生。

無論多麼高貴的生命,死的時候也和平常人沒什麼兩樣。

針已完全插入眉心,因此看到的只有血孔,看不到殺人的針。

簡二先生道:「能在文澤龍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以一根細銀針將他殺死,據我所知,天下絕不超過七人。」

李沁道:「這七人中包不包括你自己?」

簡二先生微笑:「包括。」

宋捉影已從外面的院子跳進來:「我已看過外面的情況,最有可能的是人躲在這扇窗戶正對著的大樹上的第四根樹枝,向文澤龍出手。」

樹距離窗戶有三四丈距離,能在這麼遠的距離以一針奪取文澤龍性命,這人的指力,腕力,暗器手法的巧妙與準度不言而喻。

諸葛青峰道:「有沒有可能是機簧一類的暗器?」

簡二先生道:「機簧類暗器並不適用精準出手,力道及數量才是機簧暗器的優勢,像這種精細的招數只有用雙手才能發出。」

「也許這人的暗器手法根本沒在江湖中出現過,這人的暗器功夫也從未向人公開過。」李沁道:「這人甚至有可能是蒼穹幫的專屬殺手。」

簡二先生沉思片刻,道:「也不乏這種可能,畢竟江湖之大,我也不敢妄作推斷,只是在我見過的人中,只有七人有此等手法。」

李沁道:「所以也可能是第八個人。」

簡二先生道:「是的。」

五人已步入一所跨院。

秦飛雨和余山風都是住在一所跨院中,兩人各將兩所跨院全包了下來。

余山風死的時候正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眉頭緊鎖,似在思考什麼。

他手邊的一杯酒幾乎還是滿的,顯然思考得十分專註。

這種情況下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思索,對周圍環境變化的感知興許會差點,但也絕不會有人突然向他暗算,卻連一絲迴避都沒有。

且人在深度思考時,精神力極度凝聚,對周圍事物的感知甚至有時比安詳端靜地坐著要更加敏銳,一點點相異於自身思維空間的聲音都會使他受到干擾,若在此時有所舉動,他當然不會不知道。

秦飛雨是死在一邊耳房裡的,房裡還擺著個大煉丹爐,他的人就倒在煉丹爐旁。

他們兩人都和文澤龍一樣,一針穿進眉心,就終結了自己的一生。

諸葛青峰嘆道:「不想秦飛雨竟迷戀於黃老之學。」

宋捉影道:「所以他就真的成仙了。」

當一個人的財富和權力達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高度,有時總會想做些很顯然就荒唐的事來滿足自己愚昧的幻想。

風逍舞看著秦飛雨的屍身,沒有說話。

李沁道:「直到目前為止,只有他的死比較容易解釋。」

風逍舞點頭:「煉丹時爐鼎的氣息很強,當然也掩蓋了他的耳目,所以他死得並不奇怪。」

簡二先生苦笑:「這種情況能殺他的人恐怕不下一百個。」

宋捉影道:「他在自家煉丹倒沒什麼,那是他的地盤,在外頭居然還敢做這種事,且還正值與蒼穹幫為敵時,死得也不算冤了。」

李沁看著秦飛雨,沉默了片刻,淡淡道:「也許他不是敢這麼做,而是不得不這麼做。」

宋捉影皺了皺眉:「不得不?」

李沁道:「你聽過罌粟這種花嗎?」

宋捉影點頭:「這種花也叫阿芙蓉,據說是種很美麗的花,在天竺一帶似有隱秘的廣泛種植。」

「不止天竺。西域,滇邊,甚至中土一帶都有大片的繁殖田地。」李沁道:「罌粟的確是種很美麗的花,但美麗有時往往都是醜惡的掩飾。」

「罌粟花中的提取物可製成一種粉末,這種粉末可暫時讓人擺脫肉體上的痛苦。當粉末純度夠高,也可以讓人沉浸到無窮無盡的遐想與歡愉中。」李沁微笑:「然而當你有過一次沉浸在這般快樂的經歷,就永遠也擺脫不了它了,直到它將你體內的精氣全部吸干,你才能得到解脫。」

死亡豈非也是一種解脫?

最徹底乾脆的一種解脫。

李沁的笑容逐漸變得很淡:「當它讓你享受到這輩子從不曾擁有過的快樂時,就已開始將你推向死亡的深淵,而你還滿懷感激地欣然接受,最後自己跳了下去。」

「一切遠高於自身付出所得來的快樂與幸福,都是虛假的,都逃離不了其偽裝背後所掩飾的罪惡的本質。」

諸葛青峰忍不住道:「但我們說的是煉丹。」

李沁道:「煉丹也一樣。你在享受著丹藥帶給你的快樂時,它就已將你禁錮在這種快樂中,讓你無時無刻不牽挂著這種快樂。煉丹的人一天不煉丹,有時比死了還難受。」

簡二先生看著秦飛雨,嘆息道:「事實證明還是死了更難受一點。」

罪惡帶來的快感永遠都是最令人難以抵抗的誘惑。當你接受了一次誘惑后,恐怕永遠都會墮落在這份罪惡當中了。

然而此刻宋捉影眼中竟閃爍起了詭異的光芒,忍不住大嚷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眾人還未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宋捉影已拉著李沁疾步奔迴文澤龍的房間,風逍舞等人也只得跟上。一進入文澤龍的居室,宋捉影立刻展開搜查。片刻詳盡排查后,他從文澤龍隨身箱包中發現了一個工藝繁複雅緻,堪稱珍品的漆盒。宋捉影湊近一聞,臉上立刻現出厭惡乃至嘔吐的鄙夷之情,雙手將漆盒遞至李沁前。

諸葛青峰惑道:「宋先生,請問這是什麼?」

宋捉影道:「方才李莊主提及罌粟一物,我才想起此事。」

李沁道:「卻是何事?」

宋捉影道:「莊主可記得咱們首次進入文澤龍居室之時,曾問過我因何皺眉?」

李沁點頭:「不錯。」

宋捉影道:「當時濃郁的蘇合香氣中,我彷彿聞到了一絲古怪的氣味。然而尋思涉歷間,卻始終無法想起這是什麼味道。只因此物在我聖朝內尚未盛行,我也只在四年前的天竺曾親見此物一次,因此此物之氣味已被我漸漸淡忘。而適才莊主提及罌粟花,才讓我聯繫起了此前所嗅之怪味究竟源於何物。」

李沁臉色變了變:「莫非這就是……」

「不錯。」宋捉影打開漆盒,露出裡面黝黑粘稠如濘土,且冒著辛烈刺鼻的難聞氣味的詭異物體,使得眾人不禁皺眉捏鼻,面露憎色。宋捉影接道:「只不過莊主所言並非完全準確。如今製成粉末狀的主要是藥用,用於麻痹神經,減輕病人痛苦等醫用途徑。而罌粟其汁液用另一種工藝炮製,便會成為方便人們吸食,如莊主所言的罪惡之物,名喚煙土。而再進行精加工后,所得之物即為阿片。其吸食過程如身處仙境,周圍事物亦幻亦真,無法明辨自身行為,喪失常理判斷。恐怕文澤龍遭遇毒手之時,正是吸食此物之時。」

簡二先生道:「這阿片一詞我也曾有所耳聞。一年前我朝天子曾頒布敕令,其內容就是禁止阿片煙土等一系物品流通於我國之內。」說到此處,簡二先生不禁慨然:「當時我還不知這是什麼,只知不是什麼好東西。想不到今日此時,竟在此處見到了這等罕見的禁物。」

宋捉影道:「此物雖產自天竺,實則卻是源於天竺一處號稱日不落帝國的圈地之內。這等污穢之物流入我國,絕非懷著什麼友善的目的。雖當朝已下令嚴禁此物於我華夏內流通往來,但考慮到匪邦之脾性,此物今後一定會在我們的眼裡再次出現。各位定要慎之戒之,斷不可貿然輕試。」

「嘗試此物的結果,這裡豈非已有一個鮮活的範例?」諸葛青峰望著椅上的文澤龍,長喟一氣:「風光一世的美髯文公,不想最後竟落得個如此下場。」

黃桐軒,二十六歲,左右手混元對牌,共重四十三斤,為人謹慎,耳目靈敏,居城外青竹寺。

青竹寺青竹琅玕。清風掠過,宛如濤聲。

宋捉影笑道:「想不到黃瓜子竟也是位風雅之士。」

簡二先生也笑了:「或許他並非風雅,只是小心謹慎慣了。」

黃桐軒年紀雖不大,仇家卻遍布天下。無論黑道白道,各省各府都有他的仇家,自己至今卻猶是獨身,自然不敢鬆懈大意,即使在義宏庄的庇護下也一樣。

他們來時並未驚動此地的僧侶。此地的僧侶也並未發現昨夜前來投宿的客人已死在了雲房裡。

青竹寺雖在青竹掩映間,香火卻並不旺盛。若是香火旺盛,黃桐軒也不會來這裡投宿。

布置簡單的客房,雪白的床單,矮小的桌椅。

黃桐軒是死在床上的。他人就躺在床上,嘴巴張大,大得能塞下三個雞蛋。

莫非他看清了殺人者的面目,永遠想不到會是這個人來殺他,所以他的嘴才會因驚慌而張得這般大?

針從他的嘴裡穿入,釘在他口腔上方。

看來殺人者不但手法迅穩精準,還有種將殺人當作玩樂的扭曲心理。

諸葛青峰已皺起了眉頭。他一向厭惡有這種詭異癖好的人,尤其是在殺人一事上有這些癖好的人。

黃桐軒耳目一向敏銳,看他現在的情況也不似秦飛雨那般處於毫無防備的處境下。若不是他的熟人,根本不可能在他連那對鐵牌都沒來得及抓起時就一招將他致於死命。

殺人者說不定是黃桐軒的舊識,而黃桐軒交涉也極其狹窄。通過這條線索,查起來就容易多了。

簡二先生已開口:「殺人都是同種暗器手法,和文澤龍,秦飛雨,余山風他們時用的都完全一樣。」

諸葛青峰道:「來殺人的究竟是誰,能讓黃桐軒驚訝到這種程度?」

風逍舞看著黃桐軒的臉,忽然道:「不,不是。」

諸葛青峰道:「不是什麼?」

風逍舞道:「黃桐軒死的時候嘴巴雖張得很大,但目中沒有恐懼之色,反而很淡然。」

所有人又看向黃桐軒的眼睛。剛才每個人都被他張大的嘴所吸引,別的地方只是淡淡略過了一眼。

諸葛青峰看著黃桐軒:「這又代表了什麼?」

風逍舞道:「這就說明他張嘴並非因殺人者的出手而感到意外,而是別的原因。」

諸葛青峰道:「別的原因?什麼原因?」

風逍舞道:「比如,打呵欠……」

他立刻接道:「打呵欠不僅會讓人在短暫的時間裡聽力變得模糊,眼神變差,對周圍的感知也會衰弱很多。」

諸葛青峰猛然醒悟:「所以說若他是在打呵欠的話……」

風逍舞點頭:「他若是在打呵欠,這短短的時間裡能殺他的人也有很多了。」

看到黃桐軒的情況,第一時間想到的也會是因驚訝而張大了嘴,接下來所有的思路都會被第一步的思考偏差所誤導,最終造成錯誤的結論。然而事實上事情也許只是很簡單而已。

打呵欠,這個答案雖然無聊,但卻正確。若順著殺人者是黃桐軒的熟人來思考下去,只會離事實越來越遠。

宋捉影一拍風逍舞的肩膀,大笑道:「你真該改行去當六扇門的人。你若進了六扇門,我肯定連根牛毛都摸不到。」

風逍舞笑了笑,目光轉向李沁:「余山風是否有什麼特別的事一定是要定時定點做的?」

李沁想了想,道:「余山風三年前已患了肺疾,點蒼並沒有對外透露。這三年來遍訪名醫診療,半年前又請了京城的華清坤為他開了一方葯,要他每天早晚服用。」

點蒼蒼山碧水青雲六十八式,蒼山三十式,碧水三十式,共六十式。最後青雲僅有八式,然而這最後八式才是這套劍譜的歸納與真髓,有如重重蒼山,漭漭碧水中悠渺漂浮的幾抹青雲般,是讓整套劍法在最後起到脫俗的點睛一筆。

最後青雲八式又分「青雲在」六式和「青雲遊」兩式。「青雲在」為前六十式的涵納,劍路浩渺連綿,有如群山壯闊碧水長流而青雲獨悠悠其上。「青雲遊」則是前六十六式的超脫與升華,劍路灑逸空靈,恍若隔世,無拘無束,有如雲縷遊絲般不可捕捉,恍似青雲飛離蒼山碧水,獨自飄遊方外的灑逸不羈之情,是為青雲八式中真韻神采所在。

這套劍法雖有六十八式,然而最後「青雲遊」兩式唯獨點蒼掌門詹澄秋方得其要領。除此之外,點蒼門下眾弟子使出的青雲遊二式雖見得其章法,卻皆不如詹澄秋般如幻虛滄海,如浮遊天地。而詹澄秋在談及青雲遊二式時,往往只說「只可心神領會,難以身教言傳」十二字。這也是當世三大劍法之名號為什麼是由武當、峨眉、九華三派奪得,只因點蒼的「蒼山碧水青雲六十八式」真正威力不為尋常人熟知。而點蒼素來淡泊名利,志在山水青雲間,也不曾在意此類名號,故而鮮少與各幫各派試武。若這套劍法由掌門詹澄秋使出完整六十八式,未必會在這三大劍法之下。

這套劍法雖信散精妙,卻是憑藉深厚內家功底方能使出。點蒼門下列入劍譜的劍法亦皆是以氣為功底開創的,因此點蒼門下弟子無一不是內家好手。余山風身為點蒼掌門七師弟,氣脈自非一般內功修行可相比之。然而這樣的內家高手若得了肺疾,無異於被判了死刑,這種事余山風和點蒼門中自然不會說出口。

他躺在床上深鎖眉容,只怕就是在思考著自己這檔事。

在思考這種波及情緒的事,情感的波動必會失控,也不可能保持理性,當然也不存在深度思考帶來極敏銳感知的說法。

四人遇害時正是他們回到住處已有段時間,也是風逍舞面對郭重山之時。

以他們四人當時的狀態,絕沒有第二個殺死他們的好時機。那種情況即便不是如簡二先生水平的暗器高手,也一樣可以飛針奪去他們性命。

只要抓住最關鍵的機會,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也能輕而易舉地做到。

李沁看著風逍舞,目光已多了讚許之色。

風逍舞卻道:「但這不是最大的問題。」

宋捉影道:「什麼才是最大的問題?」

簡二先生道:「蒼穹幫是怎麼知道他們四人隱私的?」

「不錯。秦飛雨迷戀方術,在江湖已不算什麼機密。」諸葛青峰道:「然而文澤龍醉心煙土,余山風身染肺疾,都是從未對外公開過的私人機密,蒼穹幫怎會知道?」

風逍舞道:「這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諸葛青峰道:「不是?」

「不是。」

「那什麼才是?」

風逍舞道:「他們都是蒼穹幫的對頭,知道這些秘密的人也不止他們一個。只要有別的人知道,蒼穹幫就有收買的可能。」

「譬如秦飛雨學習煉丹時道觀中的道士,給余山風開藥的華家學徒,文澤龍獲得煙土的渠道商人,這些人都有可能被蒼穹幫利用。」

風逍舞接道:「這些都不是最大的問題。問題在於,蒼穹幫是怎麼知道黃桐軒住在這裡?」

每個人心頭都震了震。

這的確是最大的一個問題。

住在鴻福客棧的人被蒼穹幫發現並不奇怪,因為那本就是極大的一處目標。但黃桐軒投宿的是人跡罕至,香火寥落的一家小寺院,蒼穹幫怎會在當天夜晚就得知他投宿此處,並將其殺害?

每個人的表情沒變,卻有意無意間都瞟了李沁一眼。

像黃桐軒這麼小心謹慎的人,蒼穹幫得知其訊息必會在第一時間抓住機會,將他殺掉。除了黃桐軒自己外,知道他住在這裡的只有司徒超風,諸葛笛和李沁,這三位義宏庄的莊主。

姦細莫非是義宏庄三位莊主之一?

這個問題太過尖銳,影響太大,沒有人敢輕易說出口。

義宏庄俠義之名從未受過一點損害,自開創五年以來,在江湖中的地位有如天子封禪般受命於天。若此時提出這樣的疑慮,無異於是義宏庄首次被江湖質疑,也是對義宏庄影響最深遠的一次質疑。

何況現在也還沒有證據能證明這個疑問是恰當的,沒有人願以身涉險,成為第一個質疑義宏庄的人。

李沁卻似明白了他們的心思,淡淡笑道:「各位心裡在想的是什麼,我很清楚。若我是現在的各位,也會抱有同樣的想法。」

沒有人回應。沒有人知道該如何回應。

李沁道:「但其實最大的問題也不止這一個。」

諸葛青峰道:「還有什麼問題?」

「還有一個。只有一個。」

李沁道:「已經過了這麼久了,這裡的和尚怎麼還沒來?」

這的確也是一個問題。

寺院一般都供有早膳。今日的早膳也是義宏庄臨時安排的,黃桐軒當然不會昨晚就讓這裡的和尚不準備他今天的早飯。

他一向行事慎重,能不去人多的地方露面就盡量不去露面,早飯當然也不會出去吃。而且這裡的素齋也並非做得難以下咽,反而味道還挺不錯。

現在已過卯末。怎麼還沒有和尚送來早飯?

而且他們待在這裡已有段時間,卻連寺里的早課聲也沒聽見,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是兩個問題,卻只要一個回答就夠了。

一個很好的回答,沒有比這更好的回答。

雲房中一片汪洋。

青竹寺中一位住持,一位知客僧,一個打雜的小和尚,四個比丘,全都死在了血泊中。

不止這七個和尚,連另外兩個投宿於此的旅客也一同死在了客房裡。

簡二先生撐扶在樹下,不停地嘔吐。

每個人心裡都多了層陰霾。

過了很久,李沁才道:「各位想必都已明白了吧?」

這裡的人都不是笨蛋,當然早已明白。

青竹寺也是蒼穹幫的一處據點,裡面的和尚都是受控於蒼穹幫手下的。黃桐軒來此投宿,他們就已向蒼穹幫總壇通風報信了。

所以當蒼穹幫的人來殺黃桐軒時,連這裡的和尚也一併殺死,包括兩位無辜的投宿者,因為他們不能給這裡的人有出賣他們的機會。

絕對不能。

好殘忍的手段!殘忍,狠辣,歹毒,永遠有效!

風逍舞沉默了很久,道:「至少我們也知道了一點。」

李沁道:「什麼?」

「來殺黃桐軒的人是在我們之中的姦細,這姦細並沒有讓蒼穹幫派人來幫他殺人。」風逍舞道:「所以他才要將這裡的和尚全都殺死,因為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他是來這裡殺人的。」

這點判斷也合理準確。

李沁長長嘆息一聲:「你本不該只有現在的這點名聲。以你的劍術和睿智,天下及得上你的人已不多。」

宋捉影微微一笑:「我走遍天下,用劍的各路名家至少都有過一面之緣。我敢保證,當今天下劍手絕無一人能比得過他。」

諸葛青峰忍不住道:「連武當掌門雲松和九華蕭聽月也比不上?」

宋捉影只是笑,並不說話。

諸葛青峰見他不說話,接道:「那楊先生呢?當代飛仙劍三月前擊敗雲松,這已是江湖公認的戰果,連楊先生也不及公子的劍術?」

宋捉影還是不說話。風逍舞卻彷彿根本沒聽到這些話,只淡淡回了句:「成名也許不是件壞事,但太出名卻未必是件好事。」

李沁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下去,和剛才擁有銳利眼神的他完全判若兩人。

莫非他心裡也有什麼痛苦的隱衷?風逍舞的這段話,是否無意間觸到了他內心深處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弦?

很快他恢復過來,目光又迸射出那獨有的幹練明亮的鋒芒,跟著風逍舞他們一起走出寺外。

沒人願意呆在個全是死人的地方。

風逍舞道:「還請莊主回去再確認一遍情況,除了列出的八個人外,其餘人等昨夜是否真的都沒有外出過。」

風逍舞想了想,又道:「縱使有外出的機會也不能錯過。」

李沁道:「公子放心,李沁一定會再次徹底盤查。」

宋捉影道:「還有一點,對方竟然能在義宏庄之人尚未察覺的情況下殺人,足見輕功之高,且遁跡功夫相當了得。」

諸葛青峰點頭:「這也是一條線索。」

李沁應了一聲,正欲說話,突然雲房裡衝出來幾人,向他們背後甩出數十點寒芒,立刻倒翻掠走!

這幾人正是原本倒在那血泊中的七個和尚。沒有人想到死人居然會突然復活,更沒有人想到這些人竟就躺在那令人作嘔的血泊中裝死,等他們上當。

縱然一擊不能得手,他們也早已倒翻逃走。待他們將暗器盡數躲開,人早已翻出十餘丈外,想追也不可能再追上了。

他們算計得很周密,甚至可以說是滴水不漏。

只可惜他們還是算漏了一點。

他們想不到這些人完全用不著躲避這些暗器。

暗器破空之際,忽有長袖一卷,帶起一股奇妙的氣流,寒芒全部吸納於其中。長袖迴轉,再一反甩,數十點寒芒全都原封不動地打了回去,比來勢更加迅猛快捷。

幾聲短促凄厲的慘呼,七條人影已自空中盡數落下。

諸葛青峰贊道:「好!簡二先生不愧為當今天下三大暗器高手,今日得見丰采,果然非同凡響。」

簡二先生淡淡一笑:「不過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

他們已走過去,走向倒在地上這幾個僧人。

現在他們已看出這些人都是蒼穹幫的人。這批人只等義宏庄安排他們來檢查黃桐軒的屍體,準備隨時要他們的命。

這批人必然知道蒼穹幫與安插在他們內部中姦細的計劃安排。即便不多,卻一定有所了解。

可等他們走過去準備盤問時,七個人卻都已成了死人。

簡二先生已怔住。

他回擊時並未下殺手,這些人怎麼會死?

李沁道:「並不是你。」

簡二先生道:「不是我,那是誰?」

李沁道:「是他們自己。」

血從他們嘴角流出,竟是慘碧色的。每個人咽喉處都多了一根銀針,見血封喉的毒針。

受制於敵,立刻自盡。

受到簡二先生的回擊,他們的穴道被封,已無法自殺,於是用口中暗藏的吹筒吹出毒針來殺死對方。

銀針在僧人咽喉上。死的雖不是李沁他們,卻依然忍不住讓人生起一股寒慄。諸葛青峰倒吸一口涼氣:「聽說海外扶桑島上的忍者就有為防止任務失敗被抓住拷問而藏毒於口腔內的臼齒,想不到蒼穹幫竟有同等手段。」

對他們自己人都能使出這麼殘忍的手段,那對他們的敵人呢?

簡二先生苦笑道:「連這裡的和尚都這麼厲害,完全就不需要那內奸自己殺人。畢竟黃桐軒一回到此處,這裡的和尚肯定知道,也就知道其他人都回了自己住處。殺完他之後,跑去鴻福客棧順手再殺兩三個人就夠了。」

宋捉影道:「所以殺人的也有可能是這些和尚,不一定是內奸了。」

這下所有的線索又全斷了,一切又回到最初的位置。

李沁沉默了很久,道:「雖然線索已斷,但這幾個和尚的死說明蒼穹幫的安排也一樣會有紕漏。不管這姦細藏得有多深,總有揪出他的那天。」

宋捉影道:「三莊主所言不錯,只是還有一句話。」

李沁道:「什麼話?」

宋捉影道:「只怕等到那一天,已經太晚了!」

李沁卻笑了:「宋先生大可放心,即便已晚了,咱們也都還在一起,大不了來個合葬,只是苦了蒼穹幫要特地找一塊容得下二十多人的塋冢罷了。」

他說話竟不像司徒超風和諸葛笛永遠帶有領袖的公正與慷慨,此刻竟也帶著幾分個人情感。

話一說完,李沁就已轉身,離去。

簡二先生看著李沁的背影,苦笑道:「只怕蒼穹幫還未必肯為我們安葬呢。」

簡二先生也已走。

等他們都走了,諸葛青峰向風逍舞拱手道:「久聞公子年少英俊,非凡俗人等……」

風逍舞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微笑道:「莊主有話不妨直說,我與鬼手捉影一樣,一向不慣這些陳詞濫調。」

諸葛青峰大笑道:「好,我就喜歡為人快性之人。老實說,這些話我自己說得也快要吐了,卻總在不知不覺中又說出了口。」諸葛青峰接道:「今晚我想為公子安置一頓桌席,交個朋友,如何?」

風逍舞看向宋捉影:「想不到除了你以外,還有人願意跟我交朋友。」

宋捉影笑道:「那麼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風逍舞目光轉向諸葛青峰:「能得霹靂刀諸葛青峰之青目,在下自然厚愛之至,更有何推辭之理?」

諸葛青峰笑道:「正如方才三莊主所言,公子未免太過自謙。我如今就住在城中清豐巷李府中。李學士原本也是位解元,只是近來家道中落,急需銀元,我用二百二十兩,加上義宏庄的頭面賃得他三個月李府。今晚正酉時,由賤內親自下廚,我等就在府中相候公子。」

風逍舞道:「好,一言為定,風某先謝過莊主盛儀。」

諸葛青峰道:「公子是不是還帶了位姑娘?」

風逍舞道:「是。」

諸葛青峰道:「若不介意,還請將姑娘也一併帶來,人多也好熱鬧些。」

風逍舞點頭:「我回去問一下。既順莊主美意,她若有所意願,今夜我便與她一同叨擾。」

「好,如此諸葛青峰便在府上備具,安候公子。」說完再一拱手,轉身離去。

宋捉影看著他的背影,笑道:「前一個莊主,后一個莊主,倒也有趣的很。」

風逍舞道:「諸葛青峰在京城的青鳳庄規模可不是一般的大。江南地產最多的南宮家莊園雖然比他大,氣派卻及不上他。」

宋捉影嘆了口氣:「我若有他那麼多錢,也可以有個那麼氣派的莊園的。只是我下手一向心軟得很,總不忍拿得太多。」

風逍舞淡淡笑著,道:「其實你也看出來了吧?」

宋捉影道:「看出來什麼?」

「黃桐軒張大的嘴並不是因為吃驚,而是因為打呵欠。」風逍舞看著宋捉影:「你肯定早已看出來了,而且一定比我早。」

宋捉影沒有說話。

風逍舞道:「你為什麼不說出來?」

宋捉影道:「因為我知道你遲早也會看出來的。」

風逍舞道:「所以你才不說?」

「既然你遲早也要看出,那也就肯定會說,我又何必說?」宋捉影微笑:「我出風頭的機會還有很多,讓一兩個給你又何妨?」

風逍舞苦笑。

得到這樣的回答,還能有什麼話說?

「今夜你還是要去蒼穹幫總壇?」

宋捉影點頭:「你總該明白有些時候明知這檔差事隨時都有可能送命,也不得不去做。」

他明白。

風逍舞道:「那麼現在呢?你要去做什麼?」

「找個地方喝兩杯。」他又嘆了口氣:「可惜你不會喝酒,不然我一定不放過你。」

宋捉影忽然又道:「今晚你是不是也要去?」

風逍舞點頭:「人家一番好意,我也沒理由不去。」

宋捉影點了點頭:「有理。」

「不過你也要小心。」

風逍舞道:「小心什麼?」

「小心你的女人被他拐跑了。」宋捉影笑得又像匹滿腦子都是壞主意的狐狸:「這些豪客基本都有這樣的毛病,即便當著自己老婆的面,也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你若有個像宋捉影一樣的朋友,還能說出什麼話來?

風逍舞什麼也沒說。他知道自己永遠都說不過他的,就算追著他來打一架也不一定能追上。

所以他只有苦笑,然後回到了客棧。

風逍舞推開門,司馬嫣正坐在桌子邊,一針一線地在綉著什麼東西。

司馬嫣回頭看到風逍舞,面露喜色:「今天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我還以為你又要很晚才回來呢。」

風逍舞道:「今天的事都是義宏庄要處理的,與我無關,所以就先回來了。」

他在說話的時候,目光移向桌上的針線,還有幾塊綉工精美的布料。

司馬嫣抿嘴笑了笑:「你走了后,我又不敢出去,一個人呆在房裡又實在無聊,於是就讓小二幫我帶了幾綳針線回來。天氣也漸開始冷了,就想著給你做一雙手套……」

風逍舞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逛一逛嗎?」

司馬嫣眼裡放出了光:「今天可以嗎?」

風逍舞牽起她的手:「我現在就帶你出去,逛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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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光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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