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科研者們
「它們超越認知的物理規則，將時間和空間宛如玻璃杯那樣扔在腳下。在佩韋克中那間充斥着水手和搬運工人的酒館里葛禮高里發現了它，他沒辦法忽視它，就像他沒辦法忽視遺落在桌角的那瓶俄得克。所有的男人都紅著臉想跟它一親芳澤……它呈現出女人的外表，哪怕在嚴冬的俄羅斯依舊穿着大膽裸露，深褐色的皮膚就像陳年波特酒的酒液……葛禮高里看到它邁著曼妙的步伐打開酒館的後門走了出去，他搓著發熱的雙手，目睹著一個水手跟了出去……接着又是一個……所有人幾乎蜂擁而上！他不敢置信自己的眼睛，地面上是無數塊大小不一的碎片，而從地面向上則是每隔半米就出現斷層的不同空間，就好像地心到地殼之間的不同一樣……他們被一根粗十五公分長望不到頭的立柱刺穿下體，並串聯不同的空間……詭異的是他們的下體仍舊保持着人類的姿態，而上半身則被銀白色的金屬物體所替代，形如蜜蜂、樹懶、章魚腳……喧鬧的酒館融為寂靜，它不知去了哪裏，但葛禮高里明顯的聽到了身後酒館中發出的聲響……那如玻璃杯掉落化為碎片鋪滿地面的聲音。」
——《解放啟示錄》
「泡芙姐！水母姐！你們快跟上啊！我要把你們丟下咯……」嵐都雙臂張開，像追逐著自由的鳥兒一樣行走在焦化的土地上。
世界是由火焰組成的灰色曠野，衝天而起的火柱在抵達最高點時盛開，濺射的火星像流星雨一樣灑滿天際，最後墜入焦土激起天震地駭的烈焰。宛如，一場讚頌的火之歌。
「是『奈芙索伊斯』，不是泡芙……你想讓我再說幾遍啊！」自稱為奈芙索伊斯的女人長嘆口氣，皺着眉小聲嘀咕道：「所以我才不喜歡帶新人啊……」
在這個純粹的灰色世界中，僅有的異色來自於行走在流星雨幕下的三人。
仰著腦袋，小嘴張成「O」型的碧眼的嵐都興奮地仰望貫通天地的火柱，不時還在火焰劃破天空后輕聲許願。
「希望我能有吃不完的長崎蛋糕、看不完的漫畫書和永不停歇的冒險……」
一身藍色系基調的奈芙索伊斯仰起頭，用着像是經歷過千百遍般波瀾不驚的眸子凝視向這道橫跨天際的灰色線條。沒有女孩初見的驚喜和感嘆造物壯麗的艷羨，反倒是略有些失神的說道：「再見了，羅布蘭特。」
這句話含在口中，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后奈芙索伊斯猛然回神，下意識的撩動藍色長直發，露出掛在耳垂上的兩個泛透大海深邃之藍的精巧魔方。說是魔方其實也就是兩個指甲蓋大的首飾，由一條鏈子串在一起，下面的稍比上面的大上一點，六面正方體上都刻有細細的紋路，就像拼湊組裝成的積木玩具一樣。
「嵐都，第一次執行U-futhark-E01科學試驗場的任務吧。不過不用慌張，一切交給前輩和羅尹蒂翰就好！」奈芙索伊斯試圖挽回自己失態的指揮官模樣，翹著頭閉着眼，一拍胸脯展現出一幅閱盡人間千秋事的前輩姿態，旁人甚至都能看到她自誇到上天的鼻子。
「是的泡芙姐！」嵐都像風一樣跑回來，仰視着奈芙索伊斯，敬了個不正規的童子軍禮。
「我實習在E09科學試驗場！這是我在E01的第一次任務！我一定會學習泡芙姐和水母姐的精神！努力實現最終的追求，請泡芙姐和水母姐鞭策我！」
神采奕奕的嵐都努力掂起雙腳，彷彿這樣她就能與資歷的化身泡芙姐持平，但是碧眼向下瞄了瞄，最後又對比了一下自己的，心想兩人的差距一時半會還難以彌補，不得不說泡芙姐的豐……高度常人難以企及。
這種純粹而直白的馬屁拍的奈芙索伊斯暈乎乎的，更關鍵的是那雙乾淨純凈的眼睛，撲閃撲閃的盯着她。奈芙索伊斯在裏面看到了憧憬和尊敬……捎帶有一點新人的迎難而上的樂觀。她最難搞定的就是這樣的角色，沒有任何雜質的孩子角色，用着乾淨且樸實的話一下一下敲擊在她用來掩飾內心的冰山上。
「就、就是說啊！我、我會關照你的！」不由得，奈芙索伊斯在一陣糖衣炮彈下頭仰得更高，鼻子變得更長，甚至都忽略了嵐都對她的「泡芙姐」的稱呼。
而我們的水母姐——羅尹蒂翰則用厭棄的目光瞥向這兩位打擾她睡覺的惡徒，煩躁地用水母帽上垂下的觸手堵在耳朵上，在黃色無蓋半透明的休眠艙上翻個身繼續睡去。
「那、那讓、讓我們繼續考古E01科學試驗場吧！當做晉陞的基石！」奈芙索伊斯的情緒莫名高漲起來，連帶着嵐都都歡呼起來。不過在歡呼后嵐都才提醒她。
「泡芙姐，時間載點響了。」
聒噪的聲音從某一個點開始響起，一直持續到嵐都提醒她。
「哦？我、我是刻意不去關注它的。」強裝鎮定的奈芙索伊斯終於在某個她自身不顯眼處，但其他人則難以忽略的地方找到了嵐都所說的時間載點。
「……好煩。」眉頭上化不開的結彰顯了羅尹蒂翰的心情，但最後卻也是害怕麻煩而只說出了兩個字用來表示自己的不滿。時間載點的響聲以及兩個人嘈雜的聲音都無異是美好一天中總會濺染上的污漬，雖然外出任務本身就是一個大麻煩。而一天中有半數以上時間都用來睡眠的羅尹蒂翰則更討厭不讓她睡覺的傢伙。
「水母姐！你睡醒啦！」嵐都輕快的語氣在羅尹蒂翰耳朵里變了味。
睡醒和被吵醒完全是兩個意思，當然，在羅尹蒂翰的選擇里往往不會出現前者。
羅尹蒂翰的思維模式有些小孩子氣，而這正映照了她小孩子氣的容貌，蘿莉長相搭配上蘿莉身材，一米四五的身高猶如小貓一樣蜷縮在武器匠人打造的休眠艙中，小巧且精緻的五官搭配在巴掌大的臉上，因為嗜睡的緣故，全身上下只穿了黃色的花邊連衣裙睡衣，露出纖細的小腿和秀足，藉助轉動的姿勢下能看到宛如刺青一樣的野草瘋長的圖案綉在小腿外側。
她鬱悶的在休眠艙中輾轉騰挪，水母睡帽在她的動作下宛如跳舞一般，細長的觸手甩在她的臉上，吃痛的停了下來。
「羅尹蒂翰？」奈芙索伊斯在等着她。
捂著臉的羅尹蒂翰鬆開雙手，抽打在臉上的觸手留下了一條細紅的痕迹，淚水在眼眶裏打轉的看着兩人。奈芙索伊斯還好，嵐都則直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得羅尹蒂翰惱羞成怒的看着她。
「時間載點信息來自於一天前，看來我們是最靠近的探索隊……嗯？信息格式是三維記錄？看來能破譯的研究員也只有我們了。」奈芙索伊斯將稍有些不規則的棱晶體放在掌心，藉著用手指點了點上下漂浮的晶體一面，淡淡的漣漪在上面盪開。
「那麼那麼！是什麼內容呢？」嵐都更富有好奇心。
奈芙索伊斯抬頭看了眼聚精會神的嵐都，更準確地說是短捲髮女孩的身後，兩根浮遊的觸手穿過灰色的世界在嵐都的驚訝下透過盪起的波紋進入到晶體中。
「看起來就像水面一樣。」嵐都說。
緊接着在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人眼下，無數條若隱若現的黃色柔性細線遊離在距地高一米左右的位置，然後慢慢交織成一張網，就像張捕魚的網子將棱晶體漏過中間的空隙。而所有細線的源頭，嵐都順着柔性細線回看，在羅尹蒂翰裸露的肌膚處有着密密麻麻的黃色線條交縛伸出，在兩個人身處的位置下鋪就成一張網。
細線只能看見不能捕捉，嵐都好奇的伸出手去卻像捧起了水中的彎月撲了個空。淡化的黃色網線向四周延伸出去，在越過羅尹蒂翰的休眠艙后又延展了一段才如湧上岸的潮水緩緩退去。
羅尹蒂翰放下雙手，黃色細線猶如剪斷一樣從她的肌膚上分離，融入到這片織成的海面上。她緩緩睡去，由頂級武器匠人打造的休眠艙在開發代步功能時也兼具了舒適性，更考慮到了薄弱處的防護功能，三層淡化的薄膜從敞開處的中心泛起漣漪，在嵐都眼中折射了羅尹蒂翰的身體，隨即密閉起整個休眠艙。
在頭頂着休眠艙伸出的槍口下嵐都訕訕收回想要戳一戳薄膜的手指，這個時候羅尹蒂翰是保留意識的，黃色網線就像蜘蛛織成的膜，每一名在網線上的事物的狀態和動作都會被一一轉變成信息回饋到她的腦中。
黃色的網像是一片海，嵐都看不清海面外的事物，在其停止延展的一刻這片夢幻般的海面已然形成，灰色的世界開始顛倒，朦朧的煙灰籠罩在視野外。這個世界彷彿只剩下她們三人，沒有餘火，沒有火柱，更沒有劃過天際的灰色流星。
還未結束。交織搖曳的網開始翻卷，猶如沖高的海浪般蓋過頭頂，交織相融在白色畫面下，一塊塊切割出不平整的天空。
與此同時，奈芙索伊斯將手腕處的一個藍色手環取下。同樣的顏色，同樣的紋路，就像大海之上更為廣闊的天空之藍一樣，擱置在晶體上，慢慢變大，慢慢擴張……或許，可以說成解放。
藍色手環成為了一堵牆，在逐漸淡化的黃色網線中的替代品。
嵐都盤著腿坐在白色的地上，她現在變得無所事事起來，但又沒那麼閑，泡芙姐和水母姐構成的畫面足以令她目不暇接，藍色的點在眼中不斷放大，直到填滿整個空間。施以解放的色彩成為了不多見的調味劑，在這片單調的空間內分崩離析……
兩根觸手宛如汲取營養一樣在晶體內鼓動，以肉眼可見的相似血管般的速度迴流。
解析的過程是漫長的，直到藍色的畫面如泡沫幻影般破碎的時候，才解釋了時空載點內的信息，那是令嵐都印象深刻的場景……
風暴裹挾著黒焰，強勁的風切猶如銀色的閃光，從風暴中心產生的磅礴能力逸散凝實。自旋而起的風暴將這座教堂屋頂碾成粉碎，如墜世的景觀混合著銳利的風切落向地面。
可見的還有數量的諾莫級潘多拉機體，像被野獸撕咬一番后扔到地上，子彈還未從發射口脫出便被絞碎在槍管中，產生的連爆將這些科技產業的基石轟成原本的模樣。
自其中誕生的是一頭猙獰的身影。猶如魔王一樣的紅色魔眼在黒焰中割裂開長長的兩段，頭頂上漆黑的雙角彎曲而可怖，身後擺動的粗壯長尾拍碎下落的石料。聽不見祂的聲音，但仍能從畫面中感受到令人心悸的嘶吼。
下一刻黒焰被震開，一柄漆黑如墨的長槍自祂的手中誕生。風暴漸熄，潑灑的黒焰回蕩在這間搖搖欲墜的教堂內，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脆弱而易碎。
黑槍刺出，那是極緩慢的一槍，但在嵐都的眼中卻快到不可思議。深杳的黑槍上迸發出強烈的黑光，凶暴的龍影咆哮著奔襲向畫面中的女人，宛如敲擊的鼓點一樣愈發高亢和激昂。
黑槍如約而至，濺射的血液染紅了畫面，給這一副畫面添上最後的終章。
接着……是出現的唯一的聲音。
「記錄結束。尼德霍格逃出，巡掠者死亡。」
——
「真是……悲愴的畫面。」奈芙索伊斯平靜心情，巡掠者傳輸在時間載點上的信息過於駭人聽聞，撲面而來的血腥感彷彿身臨其境，她的胸口彷彿壓着沉重的石塊，連帶着呼吸都有些紊亂。
世界重歸灰色，奈芙索伊斯將時間載點收起，她的臉色稍顯凝重，對於偶然得到的情報來看事情比想像中的還要麻煩。
而對於麻煩的事，羅尹蒂翰向來是避之不及的，收起外放的黃色網線后示威樣的揮了揮小拳頭，說着不要吵醒她便再一次入眠，展露出一副安然恬靜的睡臉，彷彿天塌下來只要能睡覺便萬事不懼了。
反觀嵐都，奈芙索伊斯抱有憂慮。比自己矮一頭的短捲髮少女一反常態的低着頭，也不見此前那副興緻高昂，嗷嗷嗷的像剛出生的小狼崽子，雙手攥拳，渾身不住的顫抖著。
奈芙索伊斯覺得這對新人來說未免過於殘酷，無論如何對方仍舊是18歲的少女，絕不添上一分虛假。
「我……我……」
嵐都的聲音有些粗喘，聽在奈芙索伊斯的耳朵里格外壓抑，她想說些什麼，但卻被少女搶了先。
「我想認識祂！最好是能打上一架！」
嵐都仰起頭，一臉渴望的樣子令奈芙索伊斯還未搞清狀況，但隨後她便了解嵐都口中的「祂」指代的是那誕生在黑風暴中一槍嘯龍吟的傢伙。
「……尼德霍格？」奈芙索伊斯不確定的問道。
「就是祂就是祂！」
聽到名字的嵐都在奈芙索伊斯眼中像在百樂弗看到蘿蔔而蹦跳的「雪球」，歡呼的像個沒有操心事的孩子。
「所以我才討厭帶新人啊！」奈芙索伊斯在心底吐槽，對於這種率性而為的傢伙她通常……不對，根本就沒有通常！一直以來的搭檔只有長相蘿莉的羅尹蒂翰，雖然對方同樣是個率性而為的傢伙，可是一個愛好是睡覺，另一個愛好是打架，無論怎麼想都知道想選哪一個吧！
「嵐都。」奈芙索伊斯正色道，「在E09科學試驗場你的實習導師是誰？」
沒來由的，她的心底泛起了一絲難言的感覺。
「E09……是『櫻與刀』大姐頭！」
奈芙索伊斯心頭上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從內心深處生長出深深的無力感。她看向一旁念叨著尼德霍格和描述現場無意義的擬聲詞的嵐都，終於確定了她是如何被投放到E01科學試驗場的，因為少女曾經的導師可是怪咖中的怪咖……
念及此處，她又想起了在落櫻中踱步的櫻色女人，灰色的長刀和灰色的眼瞳，木屐踏過橫屍的血海，每看一眼都能感受到蘊含在體內的猛獸即將衝破囹圄，輕柔的將她一斬為半。
與「泡芙姐」和「水母姐」這種明顯的親昵稱呼不同，「櫻與刀」的別稱是由那個女人親自對嵐都說出來的叫法。
「狄因……忒彌斯啊。」
奈芙索伊斯惆悵的望着橫越天穹的流星逃出視線，混沌灰濛的天際令人迷惘，接着對難消興奮的嵐都告誡道。
「看到祂們沒必要撲上前哦！科研者們應當極力避免戰鬥才是正解！再者說……作為北歐中最後一位殘存的神祇，想要碰上也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
她同時也在心底默默想，北歐神國最後一個禁地的尼伯龍根應該在幾個月前完成封鎖，所有的計劃應該在一個月後同步完成。可世事難料，不知道是外界因素還是北歐最後一位神祇留下了後手，導致封鎖解開，而尼伯龍根也重新化為神國所屬地，一切的準備都付之東流……
雖然奈芙索伊斯知道計劃遠遠趕不上變化，但仍舊有些鬱悶。她強打起精神，拍了拍有些發熱的額頭。
時間載點的傳輸能力麻煩且寥寥，就好像在費力地剝一個蟹殼，結果發現其中的肉少得可憐。關於尼德霍格的信息巡掠者並未提及，而奈芙索伊斯則也全無能力判斷這位神祇的能力和特徵，只是簡單的告訴她有這麼一個人物出場，其他的還需要從零開始研究。
「沒關係的！我很強噠！」嵐都的頭髮隨風輕輕飛揚。
「我知道你很強大……」得到認可的嵐都瘋狂點頭，而奈芙索伊斯則繼續說：「但我們在時間場內，U-futhark-E01科學試驗場的任務還需要我們跟進，科研者的第一要務就是要遵循守則不是嗎？不止是戰鬥上，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你來幫忙呢。」
「哦……」嵐都的小腦袋隨之低下，飛揚的短捲髮也毫無生氣的貼在耳邊，失落的心情一眼可見。
「不過科研任務完成後，我會請你在百樂弗吃長崎蛋糕的，你許下的願望很快就能實現了。」奈芙索伊斯看着再次精神抖擻的嵐都，少女像是在喊著口號一樣反覆說着長崎蛋糕的名字。她轉過頭說道：「羅尹蒂翰也一起來吧……你怎麼了，羅尹蒂翰？」
休眠艙懸在半空，羅尹蒂翰已然醒來，表情凝重的看向空中某個點。這還是奈芙索伊斯與之共事以來第一次看到對方露出這麼凝重的神色，不由得望向她目光所致的位置。
空無一物的灰色天穹，像鐵壁一樣困頓住她們。
「祂來了。」羅尹蒂翰說。
奈芙索伊斯相信羅尹蒂翰的判斷，或者說更相信後者在睡夢中交織隱匿在時間場上的黃色網線。
「嵐都……」
話未完。
奈芙索伊斯的聲音伴隨着碎裂的天穹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