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死地(七)
等趙聞竹傳過了音,另一位弟子又道:「聞竹師兄,你說……長亭師兄是真的死了么?」
乍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謝長亭屏息伏在草叢中,一動也未動。
他現在修為全無,若是對方有心探查,立刻便能覓到他的所在。
趙聞竹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長亭師兄年年是我們弟子論劍第一,修為已臻化神,又怎會身死……一介庸人之手?」那弟子小心翼翼道。
卻忘記了當初險些被一劍劈成兩半是趙聞竹的痛點。
這話好似在說:你被劈就算了,謝長亭修為在你之上,又怎會身死當場?
果不其然,趙聞竹臉色黑了:「我兄長親眼見他身死,還能有假不成?」
弟子自知失言,連忙引開話題:「師兄,你說那時軼究竟修為幾何?」
謝長亭聞言,也是一愣。
當初見無極劍陣時太過愕然,腦海中一片空白;後來受了傷,自己修為全無後,更是無心想這些。
那日下山前,曾有見過時軼的其他弟子告訴他說,時軼閉關前修為初入化神。他想自己入化神五年有餘,尚未突破,總不見得對方短短四年便能超出自己不少。
……如今看來,顯然並非如此。
「幾何?」趙聞竹卻冷笑了一聲,「他修為再高,傷得了謝長亭,能傷我師尊半根毫毛么!?」
弟子趕緊賠笑道:「聞竹師兄說的是!既然師父不日便要出關,我看那時軼也是死期將至了!」
謝長亭五指悄悄攥緊。
他師父要出關了?
是了,他師父修為已入大乘。自從數年前好幾位大能接連隕落、仙門式微后,見微真人就已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
也是這普天之下,最有希望飛升的人。
時軼修為再高,也高不過化神再上一層的洞虛。距離他師父的大乘,更是有兩層之遙。
否則自己被他一劍穿心,就不會還好端端地在這裡了。
若是此番出關,他師父邁入渡劫期,那時軼便更加不是他的對手。
屆時,師父想為自己尋仇……他又當作何打算呢?
一旁的兩人仍在交談。那弟子在問:「師兄,我還有一事不解。」
「雖說我們今日是來捉拿時軼的,可我們循著懸濟宗主的蹤跡過來,想必兩人是在一處的。懸濟宗主雖是不善斗的葯修,但也已是合體期修士,見朋友有難,必然會出手。他二人加起來,我們的『八荒六合陣』恐怕不是對手……」
謝長亭算是聽明白了。
「八荒六合陣」是上善門獨有的一門功法。此陣由二九一十八位金丹期以上修士組成,以多敵少,對時軼這種修為的修士而言,雖不能傷他分毫,但配上法器,定能將他困住。
「朋友?」趙聞竹冷笑道,「你真當他葯修老祖會和一個化神期的修士做朋友么?」
弟子一愣:「師弟不解。」
「想不懂就別想了,你想了也是白想。」趙聞竹不耐煩地說,朝遠處看了一眼,「他們來了——看來是都收到師叔的傳音了。」
謝長亭這才注意到,遠處的山腳下,正隱約有鼎沸的人聲傳來。
不多時,山腳下的人便陸陸續續上山了。
「我道是誰這麼快尋到了時軼的蹤跡,原來是聞竹小侄。」為首的人開口道。
謝長亭心下一沉,聽聲音,辨認出此人乃是宗門長老之一,他師父見微真人的胞弟,趙復!
此人位居長老,但卻是靠著資歷堆上去的,年逾花甲,修為卻與謝長亭不相上下。
「見過師叔。」趙聞竹向他行禮,「師叔上山時,可有見過那懸濟宗主的蹤跡?」
趙復剛要開口:「暫未……」
便聽得一聲——
「你們是在尋我么?」
趙復一驚。
謝長亭更是聽見了熟悉的聲音。他伏在茂密的灌木之後,一手捏著巡天的嘴讓它噤聲,另一隻手稍稍撥開灌木一點。
只見懸濟宗主馮文聖如約而至,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眾人的身後,手中還握著一隻葯袋。
上善門弟子見狀,頓時警惕起來。
馮文聖左看右看:「哎哎,大家別緊張啊,別緊張。怎麼,如此興師動眾,你們今天終於是要逮時軼來了?」
趙復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馮宗主……」
「師叔,等等。」
卻是趙聞竹開了口,攔住了趙復的話頭。
他上前一步,向馮文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馮宗主,在下並非有意跟蹤您,只是在下師兄謝長亭屍骨未寒、血仇未報,我上善門此番前來,只是為了揪出時軼,朝他討回我師兄的屍骨罷了。」
馮文聖聞言,打量了對方兩眼,忽然後退兩步,大叫道:「我的娘誒!」
趙聞竹:「?」
謝長亭:「?」
馮文聖:「你是那個趙聞竹!」
謝長亭:「……」
趙聞竹勉強笑道:「正是在下。」
馮文聖面上大驚:「你的傷好了?我怎麼記得……」
「家父聖手,為在下診治了一二。」
馮文聖的目光飄忽了一瞬。片刻后,他撫須長嘆道:「見微真人果然神通廣大,竟能逆轉金丹碎裂,甘拜下風,甘拜下風吶!我實在是愧對這葯修老祖之名啊!」
「馮宗主。」趙聞竹似乎不太願意談及此事,「我上善門與您素來無冤無仇,今日亦不願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傷了我兩宗和氣。我見您手上拿著葯袋,若是您願意將此葯袋轉賣與我,我上善門願出雙倍的價錢;若是您答應一會不再出手,我願意再另附上一份小禮。」
謝長亭一陣無言。
原先還想著他們有什麼法子對付馮文聖這合體期修士,沒想到竟是用錢財收買!
可見昨日情狀,馮文聖與時軼私交甚篤,恐怕……
「好啊!」
馮文聖欣然應允道。
謝長亭:「!!」
趙聞竹微微一笑,作揖道:「馮宗主識得大體,日後定有所成!」
他起身,吩咐道後來的幾位弟子:「你們幫忙把東西抬過來吧。」
幾名弟子一陣忙活,抬來了一個巨大的木箱。趙聞竹將箱門一掀,裡面赫然壘滿了上品靈石。
馮文聖頓時看直了眼。
趙聞竹微微一笑,又從袖中帶出一件法器來:「馮宗主,此物乃家父的藏品之一,名為擲火流鈴。想必宗主聽過此物大名——當年家父成名一役,靠得便是此物尋得了妖魔蹤跡。」
「若是宗主答應不再對時軼出手相助,事成之後,此物便可贈予宗主。」
馮文聖盯著趙聞竹手上的法鈴,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來來來,都給你們都給你們。」他把手上的葯袋往趙聞竹手上一拋,自己則撲到靈石箱上,美滋滋地開始數靈石,「一雙、兩雙……哇聞竹小友,你們宗門可真大方……三雙……」
「宗主客氣了。」
趙聞竹語氣恭維,面上卻是難掩的輕蔑。他扯開藥袋,朝里一看:「怎麼是藥材?那時軼受傷了?」
「啊,對。」馮文聖忙著數靈石,含糊道,「是啊,他受傷了。你們趕緊把他逮走吧,省得他事後來尋我的麻煩。」
謝長亭:「……」
他總算是想起了這回要緊事。
他的雪蓮!
自己連睡個覺都能將魂魄睡出竅去,若是日後,神魂仍然這麼不穩,恐怕會成為他修行路上的一大阻礙。
謝長亭當即立斷:他要將雪蓮拿回來。
可此刻雪蓮在葯袋中,葯袋被趙聞竹掛在腰間,周圍有足足一十九人,下到金丹,上到合體,他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如何將雪蓮取過來?
一旁的人聲仍在繼續,飄在他耳邊,似有似無。
「他當真受傷了?」趙聞竹懷疑道,「我兄長近日閉門不出,也未聽他說過那日的細節……不過若是謝長亭為他擋了一劍,那想必是他趁此反擊時傷了那人。」
他冷笑起來:「難怪他要掩藏蹤跡,躲在這荒山之內。」
有弟子開口道:「聞竹師兄,時軼當真會將那謝長亭的屍首交還給我們么?」
趙聞竹很是不屑:「不然呢,他留著一具屍體做什麼?不過是為了羞辱我門罷了。」
「我看未必。」趙復卻忽然開口道,「小侄,你可否聽說過一類人,不喜活人,專愛同那等面容姣好的冰涼屍首,行那檔子事……」
趙聞竹聞言,頓時面露嫌惡:「當真?作弄屍體能有什麼意思?」
「誰知道呢。」趙復嬉皮笑臉道,「不過你那師兄謝長亭,生得不錯,是吧?你們不是還偷偷給他封過什麼『上善第一美人』么?」
馮文聖的動作卻在此刻頓了一下。
他自那靈石箱前抬起頭來,目光有些憐憫地投向對話中的二人。
「後來教我們主事大人知道了,還罰我抄書一卷呢。」人群里遙遙傳來一個聲音。
周圍人頓時吃吃地笑了起來。
謝長亭恍若未聞。
他伏在灌木之後,緩慢地伸出一隻手來。
謝長亭習劍道,平日里鮮少徒手結出法訣。
事實上修士都偏愛以本命法器做媒介施法,倒是妖類更偏好徒手施法,不過也與他們族內法器稀少有關。
況且此時他靈脈寸斷,強行運轉起靈氣來,連胸口處都在隱隱作痛。
可此時此刻,危急關頭。他唯有集中意念,趁所有人不察,在這一大片來「尋他屍首」的歡聲笑語之中,五指攥起一片枯葉,合攏,法訣瞬出——
無形之中,細微的天地靈力自他指尖迸發。
細軟的觸感自指尖傳來。
謝長亭鬆開五指,垂下目光。
枯葉已消失不見。一朵並蒂的雪蓮取而代之,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他想也未想,也顧不得其他,張口便將雪蓮吃了進去。
雪蓮細嫩的花瓣碎開,唇齒清香四溢。
趙聞竹仍在同其他人說笑,絲毫沒有覺察到葯袋中已空空如也。
謝長亭鮮少這樣不問自取,可這會也顧不上其他。
他吞下雪蓮,聽這群昔日的師兄弟妄議起自己來,才忽然發覺,這些年來他潛心修行、不曾回顧身後,竟從未覺察到周圍人心淡薄如此。
他是做錯過什麼嗎?不過是秉公主事、一心問道,也有錯嗎?
吃過雪蓮,謝長亭還來不及覺察自己的魂魄究竟有沒有因此穩固幾分,就聽周圍的笑語中傳來一陣異動——
「當——」
「當——」
人群先是一靜。
接著便騷動起來。
趙聞竹愣了愣,高舉起手中流鈴:「鈴響——此處有妖!」
「有妖?!」
「妖?哪有妖?」
妖?
謝長亭不由得朝四處看了看。
哪來的妖?
可緊接著,趙聞竹接著便朝這一大片灌木——朝他藏身之處看來:「誰在那裡,出來!」
他提著劍,便要朝這邊走來。
謝長亭動作一頓,暗道不好。
他手上一用力,也顧不上暴露與否,想讓巡天立時飛回無名境中——
「——好熱鬧啊。」
人聲卻從眾人身後的高處傳來。
趙聞竹循聲回頭。
只見一人抱著長劍,紅衣獵獵,此刻正高坐枯樹枝頭,似笑非笑地望向地上眾人。
正是時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