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生死地(六)
儘管對方已離開,謝長亭仍是不敢再睡。可思來想去,除了修行以外又什麼都做不了。只好又端坐起來,平心靜氣,運轉元神,讓自己與天地同調。
一轉眼,一個時辰便已過去。再度睜眼時,雖然體內靈脈仍是斷的、難以運轉靈力,但他明顯覺出,胸口的傷處沒有先前那麼痛了。
不僅如此,方才那駭人的滿頭白髮也已消失不見,就如同那轉瞬即逝的幻境一般。
謝長亭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垂眼望向自己指尖,出了神。
或許是大病初癒,儘管他實在不願睡去,但坐得久了,不知何時便歪倒向一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再有意識時,隱約覺得臉上有什麼濕潤的東西正在來回移動。
謝長亭半夢半醒間,虛虛睜眼,卻在眼前瞥見了一大片黑色的陰影。
接著,他意識回籠,終於意識到此刻正在他臉上蹭來蹭去的東西,是……某種生物的舌。
謝長亭猛然睜開眼來。
只見一隻巨大的馬頭湊在他床頭,正不住地用舌頭舔舐他的臉龐。見他醒來,頓時一陣激動,跺著蹄子就要上前,險些將他的床頂翻。
「怎麼……」謝長亭愣了一瞬,也不顧自己心口有傷,張開手來,用力將馬頭摟在懷中,「巡天!」
這是那日他去懸濟宗時的坐騎!
巡天聽見主人喚它,又是一陣興奮,不住地從嗓子中發出低低的嘶鳴來。
「噓。」謝長亭連忙制止了它,左右聽了聽,四周安靜異常,不知時軼此刻身在何處。
他壓低聲音道:「乖馬兒,你是如何尋到此處的。」
巡天又用頭蹭他,像是在埋怨他將自己扔下。
謝長亭終於是笑了笑,拍了拍它的脖子,又伸手去摸它兩側的羽翼。
他自小就很招各類飛鳥走獸的喜愛,大到宗門後山的野熊,小到靜心池裡的王八,見了他都要挨個來討摸。
至於巡天,是某次他同師兄弟下山北游時,在山野間遇見的小天馬。
天馬一族生性膽小,畏人,見了他們頓時紛紛展翅飛走。唯有小天馬踢著蹄子朝他跑來,來回打轉,甚至還賴在他腳邊打滾撒嬌。謝長亭只得將它帶回宗門,養在了身邊。
「你是怎麼進來的?」謝長亭說著,朝緊閉的石門看了一眼,「有沒有見過其他人?」
巡天扯著脖子,嘶鳴了一聲,不知在說些什麼。
……奇怪。謝長亭心想。
他視線一轉,落在了一旁的小桌上,上面不知何時,已放上了新的托盤。
謝長亭揭開一看,裡面是熱氣騰騰的一碗蓮子羹。
他手上動作一頓。
上善門建在北方群山上,終年寒涼。
他已不知多少年未見過蓮子了。
昨天他不過是隨口一提,祖籍在江南……
碗碟下還壓著張字條。
謝長亭拿起來一看,上面寫著:「我下山去了,午時回來。一會馮文聖要帶雪蓮來,你且歇著,勿四處走動。時軼。」
「另外,我在山腳下見到了那日你所乘的馬匹,便將它放進來了。小馬脾氣挺躁的,見了我就想蹬人。」
他細細讀完,心裡泛起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為何?他想。
若先前那位宗主當真認得他母親,難不成時軼也認得?
可此人五六年前才在修真界中聲名漸起,自己先前更是從未見過他。再配上那胡作非為的性子,或許他年紀比自己還要小上幾歲,今年剛過二十也說不定。恐怕他記事時,自己母親就已故去了。
謝長亭靠在牆邊,讀著字條,一時間陷入了沉思。
再一抬頭,發現巡天等他等得百無聊賴,已自行掀了他的碗,將其中的蓮子羹舔乾淨了。
謝長亭:「……」
他失笑,去摸它的頭:「好吃么?」
巡天不出聲,只是上下動著嘴。
謝長亭又召道:「巡天,你過來。」
巡天乖順地在他床邊跪下了。他費力地撐起身體來,勾住它的脖子,將自己從床上挪至馬背。
天馬身上並未配著韁繩與馬鞍,脖子滑溜溜的,謝長亭費了不少力氣才抱緊它。
「走吧。」他道,也不知道此刻自己能去哪裡,「我們先在此處逛逛。」
比起養傷,他更想探探自己所在的「無名境」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至於某人的囑咐,已是左耳進右耳出了。
巡天低了低頭,跨過旋開的石門。
接著,它嘶鳴一聲,雙翅用力,騰空而起。
風聲自耳畔呼嘯而過。謝長亭伏著身,一低頭,便能再次看見那些人間絕無的美景。
亭台樓閣,瓊樓玉宇,天際彩雲飄飄,地上銀花滿樹。
與昨日幻境中所見一模一樣。
謝長亭愈發肯定自己昨日所見絕非夢境。他從未見過這類景色,它們又怎會如出一轍地出現在他的夢裡。
但隨著巡□□山下越飛越遠,他心裡也悄然泛起一絲古怪來。
不知為何,他們飛了這一路,卻沒有瞧見任何飛鳥走獸。
——為何這天造地設的靈境之中,卻是一派死氣沉沉,連一隻活物都沒有?
意識到這一點后,再看這仙境般的一方天地,愈是良辰美景,便愈是悚然。
就在此時,他身下的天馬忽然顛了下步子,又伸開雙翼、四肢踏出,降落在了崎嶇的山林之內。
「怎麼了?」謝長亭道。
他抬起頭來,接著便看見了令巡天停步的原因——
此時此刻,就在他前方不遠的位置,張著一面將群山盡數囊括的巨大結界。界面透明,宛如一捧懸而不落的池水,其上波光粼粼、華彩流轉,將界內群山隔作了自成一方的小天地。
謝長亭心中一沉。
他催促著巡天繼續前行,最終在結界前停下,自己則傾身折了一根柳枝,探出了結界之外,又收了回來。
柳枝完好無損。
奇怪。謝長亭想。
他本以為這結界會阻止他離開這無名境,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各大仙門在自己的宗門外沿設下禁制是常有的事,為的是防止凡人誤入、妖邪擅闖。
上善門的宗門結界就是見微真人親自結的,上設三百七十道禁咒,牢不可破、堅不可摧。
謝長亭先前一心修劍,對結界之術習而不精,但他此刻也能斷定,眼前的結界,並非是作禁制之用。
他沉吟片刻,心下一橫,讓巡天繼續前行。
一人一馬便徑直穿過了結界。
撞上那粼粼波光前,謝長亭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等再睜開眼時,只見他手中鮮綠的新柳寸寸彎折、凋敗,轉瞬之間,已成了一截枯枝。
「……」
謝長亭坐在馬上,極緩慢地回過頭去。
眼前的仙境正以目力可及的速度四散崩裂,玉閣倒塌、仙樹頹然。境中好似起著漫天狂風,摧枯拉朽,而境外的馬背上,謝長亭耳畔的一根髮絲都未曾動過。
數息后,一座光禿禿的荒山落入他的視線之中。
山坡上還能隱隱望見一座低矮的孤墳。
他定睛看去,只見那孤墳所在,正是原先的靈虛洞處。
——這整片無名境,竟是一個以法術織就的巨大幻境!
謝長亭霎那間便明白過來,或許昨日所見的「宗主」「老三」等人,並非活人神識,而是遊盪於人間、被囚禁在此地的魂魄!
而自己之所以能在那時看見他們,正是因為魂魄有損,神魂離體!
那囚禁他們的人……
自然是,設下此境者。
他背後陣陣發涼,夾了夾馬腹,想要催促巡天離開。可巡天卻忽然開始原地踱步,不肯繼續前行,似是有些焦慮。
謝長亭皺眉:「怎麼……」
「——師兄,你當真看見那葯修老祖來了此處?」
一道人聲驟然響起。
聽方位,就在他們的近處。
另一道聲音緊接著道:「當真啊,難道我還能看花了眼不成?那死老頭成天穿一身綠到處招搖,我想認錯都難!」
謝長亭動作一滯。
這聲音……似曾相識。
「那,要、要不然,咱們還是給長老通傳一聲吧?」
「也是。這裡荒山野嶺的,那死老頭千里迢迢到了這,總不可能是為了采什麼葯吧。」
兩人一邊交談著,一邊朝謝長亭所在走來。
謝長亭立刻翻身下馬,示意巡天跪下。一人一馬藏在不太茂密的矮林之中。
長靴踏在枯葉上的聲音越來越響。他心跳極快,隔著交錯的矮林,看見一前一後兩名身著白衣的青年。
走在前面的那位左右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祭出一道傳音符來,小聲開口道:「啟稟師叔,弟子尋到了那懸濟宗主歇腳之處,可附近並無靈山,只有一座荒山,不知那時軼的藏身所是否就在此處。」
隨著彎腰劃出法訣的動作,青年腰間的一塊銅製令牌晃蕩了兩下。
令牌上赫然是「上善」二字。
與此同時,謝長亭也終於看清了此人的面容。
不是別人,正是他那被時軼一劍劈過,同他一般修為全失的師弟,趙聞竹!
謝長亭訝然。
他依稀記得,自從身受重傷、金丹碎裂后,趙聞竹便鬱鬱寡歡,成日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肯見人。也只有逢年過節時,自己才能見上他一面。
——如今他不過從師門離開了短短半月,為何趙聞竹又能行動如常、甚至使用法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