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遮雲（4）

「阿嚏！」

靈不微抹了抹鼻子，她琢磨了一下：「我看還是那廟裡有古怪，沒準那隻逃跑的丑猴子正在罵我。」

「也許是夜裡風涼，」三千在一旁，遞過來一件薄毯子：「前輩，你要用嗎？」

前輩？

靈不微側目，笑：「你怎麼叫我前輩？」

三千神色有些不自然：「因為覺得你很厲害。」

厲害？

靈不微琢磨了一下這個詞。

自己也沒做什麼啊，怎麼就厲害了？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質疑，三千臉色紅紅地解釋：「我發現，前輩雖然沒有修為，但根本不怕妖邪。」

靈不微一笑，她瞧了瞧少年軟乎乎的小樣，以及他後背那把凶氣四散的「吉光」，忽然道：「你怎麼想到會用這把劍？」

劍也有性格，劍與主人的性格，應當相當契合，才能被用出最大威力。

可少年性格純真，與這劍天南地北，大相徑庭。

「我很喜歡吉光啊，這劍哪裡不好嗎？」三千奇怪反問，面上一片純然。

靈不微暗道，劍沒問題，只是與你不合。

見他毫無所覺，她心中暗暗驚奇，這小孩既已觸碰到劍意本源，合該從小練劍，對劍有了解，怎麼會選這樣不稱手的劍？

還是說，三千的天真是裝的，其實也很兇，最是適合吉光？

不不不，靈不微又搖頭，她看得出，三千是真的天真稚嫩，並非故意裝出這副模樣。

三千見靈不微閉嘴不言，反而看著他，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心下惴惴不安：「前輩，難道吉光有什麼問題嗎？這是我家傳神劍，世世代代傳下，從未出過什麼問題啊。」

靈不微恍然，原來如此。

家傳寶劍，傳由當家掌門人，只是沒想到，傳到這一代，家主會是個小白兔。

也不對啊，靈不微忽然反應過來，能擁有吉光這樣的劍作為傳家之寶，這家族理應鐵血征伐，是個血性十足的家族，怎麼這孩子天真也就算了，還是度九思的下人？

是他家族沒落了嗎？還是……度九思身份太高？

「這劍沒什麼問題，只是我瞧著凶得很，與你不太相配，」靈不微猶豫著要不要套話。

三千這麼傻，沒準三言兩語就會透露他們的來歷。

但靈不微沒那麼無聊，尤其是這樣容易得罪度九思。

她也不擔心這兩人來路不正，天下還能有誰，比她這個人人喊打的大魔頭還惡？

想到此處，她道：「既然是家傳寶劍，那你就好好練。」

「嘿嘿，這我知道啦，我父親也常說，我現在還沒成長到擁有吉光的地步，只是主……」小少年吞下後半句，「我偶爾用吉光也會覺得力不從心，但還好，沒出過什麼岔子。」

靈不微的手輕彈了幾下身下的馬車橫欄，似在思量什麼。

「力不從心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覺？是覺得吉光脫離了掌控嗎？」靈不微心內嘆了一口氣，決定還是幫這小孩一把。

「啊？」三千愣了愣，「就……也不算吧，還是我太弱了，吉光沒有脫離掌控，但我能感受到很濃的……」

他打了個哆嗦：「就覺得劍那時候特別冰冷，特別兇悍，我心裡特難受，然後自然而然握不住劍了。」

果然。

「我能摸摸這把劍嗎？」靈不微道，「就隨便摸摸，不做別的。」

三千道：「可是它很兇，你碰它，可能會被傷到。」

「沒事，」靈不微露出一口大白牙，「相信我，我師父曾經教過我鍛劍之法，我對劍很熟悉的。」

三千沒有弄明白靈不微問他這些的意義，他還是怕靈不微受傷，不太想給，但腦海里卻傳來了主人的傳音：「給她。」

他一怔，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把劍遞了出去。

吉光無鞘，少年整日背在身後，能看到寬闊的劍身之上遍布的黑紫色道紋。

靈不微一拿到手裡，劍就發出微微的嗡鳴。

隨後全身都泛起盈盈的藍光，煞氣大漲，竟是明顯表達出抗拒之色。

三千心驚肉跳地看著，吉光落入自己不樂意的人手中的時候，就會做出這幅反應，然後驟然暴起傷人。

靈不微又沒有靈力，他真怕她出個好歹。

但靈不微像是感覺不到這劍明顯傳達出的兇悍抗拒，細細地摩挲了一遍劍身。

劍身更加明亮，宛如一團藍光在夜色中疾馳。

三千屏住呼吸，時時刻刻準備出手。

「真是個兇悍又認主的好劍啊，」靈不微輕聲感慨了一句，然後反手，狠狠朝著劍身上一拍，「乖。」

嗡鳴聲瞬間斷掉。

藍光在幾息之後，間斷地閃爍，不久也歸於黑暗。

靈不微滿意地將劍遞給了三千：「好了，短時間吉光應該都會很乖，不會讓你覺得掌控不住了。」

頓了頓，她發現沒有動靜，奇怪地在三千眼前揮揮手：「發什麼呆呢？」

三千呆若木雞，被她一提醒，手忙腳亂地接入劍。

而吉光入手的瞬間，他就察覺到了一股微妙的不同，吉光似乎沒那麼冰了。

他疑惑的目光，靈不微自然瞧見了，笑嘻嘻地道：「我對付劍很有一手的，你放心，不過是幫你教育了一下，沒把它怎麼樣。」

沒有修為，卻能讓這樣兇悍的靈劍聽話。

三千忽然覺得，靈不微深不可測。

「多謝前輩！」三千正色抱拳。

他嚴肅的神情讓靈不微毫不猶豫地認為，若不是在馬車上，他沒準都得給她行個大禮。

「哎呀哎呀，小事情啦，」靈不微本身對劍有天然的威懾力，她有十足的自信能讓吉光聽話，這等靈劍最是機靈，只是——

「你修為不足，現如今還是要以修鍊為主，不然是無法掌控這劍的。但若是修為進階較慢，哪一天再覺得力不從心，就一定要說出來，讓別人幫你。記住，若有一天你掌控不住劍了，彆強求掌控。」

強求掌控，怕是反會被劍掌控，進而人劍雙雙入魔。

三千見她正色叮囑，也鄭重地應是。

馬車內，度九思若有所思地摸著手上的那把木質劍鞘。

劍身嚴絲合縫地插在裡面，只留一個劍柄。

「靈不微，靈不微。」

他細細地咀嚼這個名字。

他可以篤定，靈不微曾是修士，而且，是極為出色的劍修。

但此刻，是一個修為全廢，無法執劍的廢物。

度九思手上的力氣忽然大了起來，指尖泛著白，握劍的手微微顫抖。

但那把木劍紋絲不動。

世上原來有和他一樣慘，不，比他更慘的可憐人。

可她為什麼，還能那樣輕鬆隨意，仿若不念生死，不念劍道呢？

度九思抿了抿唇，他閉上眼，神識散出去，但這一次，他的神識全都停在了靈不微的身上。

他好奇，靈不微腦子裡到底藏著什麼。

她身上又有什麼樣的過去？她為什麼靈力全無，還一個人落在那孤山裡？

靈不微和三千的談話已經結束了，她合眼小憩，往日鮮活明麗到張牙舞爪的臉奇異地安靜下來。

因著奔波了一日，殷紅的唇也泛著白，沖淡了她長相上的艷麗，多了一分孱弱。

度九思注意到，靈不微白日總是含著笑的眉眼，在閉上眼睛后，眉頭卻皺起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她在安靜下來的時候，是不開心的。

度九思盯著她的時候，沒注意馬車已經到了城主府。

馬車一停，靈不微立刻睜開了眼。

度九思心下一驚，仿若被抓包，立刻收回神識。

他面上浮現一層羞窘的薄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在做什麼？！

他竟是如個登徒子一般去偷窺人家姑娘！

「呀，到了！」三千興奮地叫起來，隨後挑開車簾：「主人！咱們到了！」

「哦豁！」靈不微早就想躺在軟軟的床上了，所以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馬車。

三千看見度九思的神情，卻心下疑惑。

主人方才在做什麼？怎麼在那一瞬間，他竟是覺得主人有些慌亂？

三千搖搖頭，自己一定是眼花了。

度九思調整了一下心情，他一下馬車，靈不微就湊上來：「快快快，快上輪椅，我推你進去。」

快進去洗澡澡睡覺覺！

度九思目光奇異地看了她一眼。

靈不微被這目光看得毛骨悚然，怎麼回事？怎麼這人眼中又是心虛，又是親近？

難道不是發現她其實很強，很精於劍道，來請教請教她為什麼這麼厲害嗎？！

靈不微自然清楚，自己的一言一行，度九思也能瞧見。

她幫三千，一來對這小孩觀感不錯。二來也是想給度九思留一個，自己曾是劍修的印象。

她可不想因為來歷不明就在第二天醒來被他給拋棄了。

經過破廟一行，靈不微意識到，自己的靈戒估計沒那麼容易找到。還是得依靠度九思這棵大樹。

但度九思的反應好似與自己想的不一樣……

不像是信了她是劍修，也不像不信她是劍修。

「不用，」度九思搖頭，「你們先自行休息。」

「那你呢？」

門忽然亮了，兩行下人手持火把依次而出，將門口點亮。

度九思捂住心口，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他抬眼見著門口走出來的城主。

他的容貌精緻昳麗，哪怕滿臉焦急艷色也不少三分。

度九思轉頭，看向靈不微：「我有要事。」

眼角一撇，靈不微直接伸手擋住了火光，完全沒注意城主的長相：「居然大半夜還應酬，真辛苦啊，那我就先溜了。」

度九思微微頷首：「三千，你也去吧。」

三千修為還不到家，一天一夜確實已經到了體力極限。

他也明白，明日還要和主人一起奔波。且現如今已經到城主府了，應當也不會出事。

他點點頭，兩人跟著城主府的丫鬟先行離開。

度九思見他們離開，視線收回，落在了城主焦急的臉上：「城主，無厭娘娘，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