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遮雲（3）

「好好回答，這些珠寶都是你的。」

一張圓桌，三張椅子。

靈不微和三千分坐對面，度九思對著老鴇，桌面擺了一大疊銀票，這是她方才在外用珠寶兌換的。

老鴇眼都紅了，連連點頭：「諸位放心問，放心問。」

靈不微轉頭，邀功一般對度九思擠眉弄眼。

她什麼都少，就珠寶多。

度九思沒看她，看著老鴇：「這裡可失蹤過年輕姑娘或是小廝？」

老鴇一怔，立刻回答：「沒有啊。」

沒有？

三千不由意外，難道主人猜錯了？

「那城中近些年來都無人失蹤嗎？」靈不微插嘴，「不是我說，你們這地方治安也太好了吧。」

「嘿，那還是咱們城主厲害啊，」老鴇瞧了一眼桌上的銀票，尋思怎麼也得說點東西才能順理成章地把錢拿走，絞盡腦汁想了想，「好像我就只聽說了最近出了事。」

「你們這城主，怎麼厲害了？」靈不微追問。

「哎呀，那就有的說啦！」老鴇一撩手裡的手絹，「咱城主上任后啊，所有的乞丐孤兒，都叫他收容了，沒活乾的，城主安排，不能幹活的，月月領銀錢，半夜三更還有兵哥巡邏，沒兩年那牢房就空了。」

三千恍然，靈不微卻若有所思。

她不信僅僅因為這些，城中多年無人出事。

貪婪是不限於生活的優渥與否。

而且這城裡必然有妖物存在，怎麼可能安定？

「還有每年要祭拜無厭娘娘，」帶著笑的聲音從門口傳來，靈不微側目看去，卻見是一個點頭哈腰的小廝。

他陪著笑，手裡提著茶壺，給幾人一一滿上：「媽媽，今來晚了，您多擔待擔待。」

老鴇一拍大腿，也沒怪他：「小虎說得對，還有無厭娘娘，咱們就是祭拜過無厭娘娘過後，那些個小偷小摸，越來越少的！」

「有個殺千刀的殺了老母的混賬子，聽說拜了無厭娘娘之後，後悔痛哭，拜無厭娘娘之前，可是點點都不懺悔的！」

靈不微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度九思。

度九思微微搖了搖頭。

他們都未曾聽說過這勞什子無厭娘娘。

度九思先前入城探聽消息，都未曾聽說任何與之有關的事情。

「這城中，似乎沒有娘娘的廟？」度九思問。

「有的有的，但位置很偏，在西南城外，因著娘娘喜靜，平時也沒人過去，唯有三年一次的大祭才會同城前去。」小虎接話，「但娘娘是真靈啊，先前我妹妹重病，我去拜了一下，嘿！不出三天就好了！」

娘娘喜靜……怎麼整的和個大活人一樣。

聽到小虎後半句，靈不微舔了舔唇，神色微妙。

有求必應的，那可不是佛。

大概率，是魔。

「哎哎哎，是的，小虎妹子重病，我還和人一起去瞧了，那真是虛弱得不得了，」老鴇說著說著，忽然停住，她轉頭問小虎，「小虎，你那大妹子，是不是先前和咱們這兒的一個姑娘，玩得挺好。」

小虎撓了撓頭：「對啊，小音啊，你帶回來的丫頭，說是打算養養賣，但是後來不知怎的，小音突然不見了，她那幾天鬧著不肯接客……我就以為……」

他瞄了老鴇一眼，沒敢繼續說下去。

他以為小音被老鴇弄死了。

但老鴇明顯不記得這姑娘了，自然，人命也不是她害的。

她瞪了一眼小虎：「胡說八道，我可從來不殺人！」

「不願意接客的姑娘，我都！」老鴇說到這裡，忽然卡殼。

雲州城的孤兒，城主會安排。

但青樓吃的是青春飯，姑娘老了自然就沒什麼生意，所以老鴇會想辦法從外地買小丫頭。

有些丫頭來了后就哭爹喊娘，但老鴇哪管她，能□□的手段盡上，大部分丫頭都屈服了。

也有少部分死活不樂意的，老鴇就讓她們做了姑娘身邊的侍女。

但還有些，老鴇忽然忘記，自己把她們怎麼樣了，譬如小音。

度九思眯眼：「是不是有好些姑娘，你都沒印象她們是如何失蹤的？小廝呢？」

老鴇被這麼一問，面色難堪。

她惶然道：「我……我真的沒印象了……好像……好像是有幾個找不到了，但我也不知怎的，完全沒上心。」

被妖邪影響了心智，自然不會管。加上那些人消失，在她眼中也不過是丟了個逃奴，無傷大雅的小事。

度九思已經知道了答案，他吩咐：「走吧。」

老鴇眼巴巴地看著靈不微。

靈不微才是她的財主。

「把錢收好吧啊，估計接下來一段日子啊，你們這裡都開不了張了，」靈不微把錢塞入老鴇的胸口裡，「下次見哈。」

老鴇奇怪，為什麼說她們這裡開不了張啊？

她一頭霧水地目送靈不微他們離開。

……

靈不微踏出風月居，才發現天色已暗。

度九思仰頭看著星空。

漫天繁星，涼風習習。

靈不微張開雙臂，心情很不錯：「我們是不是要找休息的地方啦？」

三千臉色不好，但沒說話。

靈不微瞭然。

這小孩討厭這老鴇，想要為那些可憐的姑娘們報仇，但又不知自己這樣做是否是對的——弱肉強食的世界，這也是一種弱肉強食。

「風月居暫時還不能動，老鴇一問三不知，極有可能是被幕後黑手施了法術，」度九思沒看見三千的神色，竟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先查一查無厭娘娘廟，看看能否關聯上。」

三千顏色一亮。

暫時還不能動，也就是說之後可以！

「走了。」度九思道。

「是！」三千前來推他。

「去哪裡？」靈不微笑嘻嘻，「要找個地方大餐一頓？」

「去無厭娘娘廟。」

「啊？立刻夜探那勞什子廟嗎？難道你們不用睡覺嗎？！」

「我們是修士，」度九思尾音輕揚，「你可以離開。」

……竟是還想把她趕走！

「嘿，不就熬個夜嗎？」靈不微一拍胸口，「我靈不微，完全不需要睡覺！」

呵，她都睡了一百年了，她才不怕通宵捉妖！

因著距離不算近，三人又上了那輛黑漆漆的馬車。

越靠近，周圍蟲鳴聲越盛，燈火人家漸漸消失。

一大片螢火蟲在草地里飛舞，靈不微百無聊賴地看著，直到一縷香味從鼻尖飄過。

她猛地坐直身體。

靈戒氣息！

他們到廟的附近了嗎？

暗紅色的燈火出現在視野里，遠遠看去，只能瞧見模糊的一間屋子輪廓，閃爍著的燈火，像是黑夜中的鬼魅瞳孔。

靈不微抿了抿唇：「小心點。」

靈戒若在廟裡，那難知深淺的大妖勢必也在。

靈不微沒有修為，病秧子一步三喘，小孩年齡尚幼。

他們這個組合，沒準真的干不過那大妖。

度九思挑開車簾，眺望了一下廟宇，又看了一眼瞬間戒備起來的她：「你發現了什麼？」

「我的寶貝，就在這裡。」靈不微吸了吸鼻子，「有一股特別好聞的香氣，你們聞到了嗎？」

度九思和三千都搖頭。

奇怪？靈不微擰眉，香味應當是所有人都能聞到的啊。

馬車再往前飛行一陣，就降在了廟宇之前。

廟門的牌匾是「無厭廟。」

度九思下了馬車，但這次沒坐上輪椅，三千攙扶著他，他們緩緩邁進廟宇之中。

靈不微又注意到了度九思手裡的那把木劍。

她無法感受到那把木劍任何的特殊，也從未見劍出過鞘。

就好像……度九思握在手裡，只是為了把玩這把劍。

靈不微收回視線。

「吱呀，」廟門大開，一步邁進，院內傳來一聲木門開合聲。

是風。

院子里很乾凈，纖塵不染。

度九思抬手，廟內的燭台都被點亮。那股陰冷的氣息被沖淡了不少。

靈不微深吸一口氣，這兒靈戒的氣息確實很濃郁，遠超風月居內的含量。

但靈戒並不在此處，她仍舊沒有感應。

「你們真的沒聞到什麼香氣嗎？」她不死心地問。

「沒有，」度九思搖頭，「只有蠟燭和焚香的味道。」

庭院里再無異常，靈不微大搖大擺地走進廟內。

她沒抬頭，反而先掃視了一圈，供奉桌上放了新鮮的瓜果，蒲團上有跪拜的凹印。

這兒確實有人經常來祭拜。

只是這深更半夜的，只有他們幾個不速之客。

靈不微才不樂意拜這般邪佞的菩薩。

仰起頭，視線從頭頂的菩薩像上一掃而過，沒覺出什麼來，剛移開目光，但驀然又將視線轉了回去。

彩色泥像神態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這是什麼菩薩？」

靈不微皺眉打量，這菩薩兩側嘴角微微上揚，雙目合上，端的是一副慈悲面目。但額頭，眼皮，兩頰，乃至嘴唇，都紅的像血，平生添了一股嬌艷嫵媚。

眉心一記花痕，深深嵌進去，也是上的艷紅色。

衣裳齊整，雙手做的是最常見的結印之姿，可小指以不自然的弧度向上高高翹起，突兀怪異。

一尊相當邪異的菩薩像。

靈不微摩挲下巴，她來回左右地轉悠了兩圈：「你們瞧瞧，這泥像是不是不對勁？」

背後無人問答。

靈不微后心一涼，她瞬間抽出腰間腰帶，腰帶化作鞭子，銀光一閃，狠狠往後一甩。

「啊！」慘叫聲響起，一張弔詭的臉直衝腦門，靈不微往後一跳。妖邪的兩隻胳膊被鞭子緊緊捆住。

抓到你了。

靈不微不見惶恐，反而興奮無比，她收緊鞭子，那邪物吃痛，驚恐不已，最後發出一聲尖利慘叫，竟然自斷雙臂逃跑了！

「喂！妖物，哪裡跑！」

靈不微想要去追，但廟門好似出現了無形的屏障，攔住了她。

「別跑！」氣死她了！還不快點把靈戒還給她!

「醒醒，」靈不微眼前天花亂墜，她還可著勁沖廟門，沒想到眼前一變，度九思的臉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她迷迷糊糊：「快，快去追那個妖邪。」

度九思黑臉：「你陷入幻境了。」

幻境？

靈不微神色微變，手心軟綿綿地一拍腦門：「我就說呢。」

能拿她戒指的大妖，怎麼可能那麼輕而易舉地被解決。

但自己復活過後，未免精神也太脆弱了一些。

這麼輕而易舉地就陷入了幻境。

度九思見她清醒，就站了起來，靈不微從地上爬起，她抬眼再度打量那尊菩薩像，發現這就是個很普通的彩塑菩薩像。

那股邪惡消失了，只有莊重與威嚴。

「你在幻境里見到了什麼？」度九思忽然發問。

「見到了……」靈不微思考了一下，「一隻很醜的猴子想要攻擊我，然後被我打跑了，我想追他，但這破廟攔著我。」

「難怪，」一旁三千道，「你嘴裡一直喊別跑，還雙腿亂蹬。」

要不是主人用術法將她縛住，三千簡直懷疑她閉著眼都能把廟拆掉。

靈不微訕訕。

她沒注意，度九思臉上也劃過一絲不自然，手像是抽筋一般虛握了兩下。

「這廟裡必有古怪，」靈不微繞著那尊神像轉了兩圈，「你們發現了不對嗎？」

「沒有，」度九思搖頭，他一拂袖，整座廟宇都被籠罩在青光之下，沒有任何一處有異常，「除了你不知為何陷入了環境。」

陷入幻境的原因有很多種，不能篤定有妖邪存在。也有可能是靈不微衝撞了這裡遺留的妖氣。

靈不微抬頭，盯著那尊菩薩像，可看來看去，都不見絲毫奇怪之處。

「喂，」靈不微抬手比了個中指，「你真的是菩薩嗎？哪有你這麼詭異的菩薩，我才不認你！」

度九思：「……」

三千：「……」

廟宇仍舊一片寂靜。

「好吧。」靈不微不甘心地聳聳肩：「這妖邪又不主動出來，也沒辦法，咱們走吧。」

三人一同出門，燭台重新熄滅，廟宇重歸黑暗。

良久后，那尊菩薩像，忽得動了一下，額頭，眼皮，兩頰，嘴唇，都染上一抹血一般的殷紅。

她抖動了一下眼皮，然後睜開了眼睛！

沒有瞳孔，一片鮮紅填滿了整隻眼，頭部僵硬又緩慢地轉動，對準了靈不微他們離開的方向。

「咦嘻嘻嘻嘻嘻。」

像少女般嬌俏動聽的笑聲在廟宇中迴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