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相見不如懷念
長兄如父。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父親在中國人的語境里,比起指代一種血緣關係,反而更趨近於一種責任感。
就比如,游蔚的親生父親是不可能收到自己的成績單的。
而那份成績單現在在徐驟的手裡。
也比如游蔚這副恭順乖巧的模樣,游蔚他爸見到的次數屈指可數。
或許是因為游蔚對徐驟建立的信賴和依靠已經超越了他真正的家人。
半個月時間,足夠將一個人的生活軌跡徹底改變了。
實話來講,游蔚甚至覺得現在的生活比起幾個月前還要好些。
——除了寫不完的題。
但是身體能克服的困難就算不得困難。
在揚天那會的生活才真的累。
雖然他逃課、早退,動輒離家出走。看似瀟洒且無所事事,但每天都找不到什麼切實而能掌握在手裡的目標。
成天就是渾渾噩噩,彷彿漂浮在空中。
不像現在,每天寫完作業,累得沾枕頭就睡,日子反倒變得極其單純。
只有每個月穩定打入賬戶的生活費證明著他爸還記得自己這個親兒子。
游蔚龍飛鳳舞地把課文默寫完,長舒了一口氣。
世界上最美妙的父子關係就應該是這樣:能發文字溝通就絕不打電話,能用轉賬溝通就不必再發簡訊。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游蔚和他爸爸是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
就連固執己見時都是一摸一樣。
游蔚看著靠在門邊的那把滴著水的傘,久違地在心底某個角落產生了一點暖意,而那個角落以前是為家而留出的。
他又聽著身後那平穩的寫字聲,那種感覺更強烈了一些。
———
按照班級慣例,老師會實時地把學生們的成績發到家長群里去,以讓家長能第一時間掌握孩子們的學習情況。
這次也不例外。
然而,在班主任許老師在群里發布成績並挨個和家長們聊了一通后,她發現自己的通訊錄里漏了一個人。
——是自從開學時起就沒有聯繫上過的游蔚他爸爸。
許老師有按照聯繫人欄上的留的電話添加過對方,但沒有回應。
許老師也發過簡訊督促對方儘早加群方便交流。
仍舊沒有回應。
許老師見過各式各樣的家長,但即使再不負責的家長面上都會裝出幾分關心來。
之前忙,許竹一直沒注意到這件事。而這回班級小考結束后、工作稍微清閑時,許老師鐵了心地要找游蔚爸爸好好聊上一聊。
也因此,游蔚這兩天每次一開機都是好幾通未接電話。
沒錯,游蔚學校通訊錄里一直留的是自己的號碼。
怪不得下午班主任還一臉擔心地問自己是不是能聯繫上他爸。
游蔚覺得自己再不回復的話,班主任會誤以為他爸失聯了,然後好心報警來處理此事。
於是游蔚編輯了個簡訊,大意是最近工作太忙,有什麼事發消息就行。
沒想到下一刻,班主任又是一個簡單粗暴的電話打來了。
游蔚感覺自己手裡彷彿拿著個□□,猶豫片刻,他決定一勞永逸。
於是他清清嗓子自己上陣。
電流會將人的聲音微微扭曲,如果不是很熟悉的話,應該不能輕易辨認出聲音。
「喂?」
電話對面,班主任的聲音略帶驚訝。
「是游蔚父親嗎?」
「嗯。」
游蔚壓低嗓音,故作深沉。
「是這樣的,之前和您一直聯絡不上,我有一些關於游蔚的事要同您交流一下,現在方便嗎?」
游蔚:「您請講。」
而緊接著,班主任一轉話鋒,毫不客氣地給「游蔚父親」來了一通思想教育。言辭相當犀利,恐怕是真的生氣了。
印象里,許老師在學生面前沒發過脾氣,最多也就是拉下臉教訓兩句,在各種火爆脾氣的教師中算是相當溫柔和氣的那一款了。
批評著游蔚他爸失敗教育的同時,老師不忘把游蔚大肆誇獎了一番,最後以一句「孩子在成長,家長不能拖後腿」做結束語。
游蔚聽得竟然有幾分感動。
一是因為被人當面這麼讚賞,還是頗為不好意思的;二是因為他在想,如果剛剛那麼一番激烈的話如果真能落在他爸爸耳朵里,他的臉色應該會很精彩。
游蔚盡量減少自己回答的次數,又「嗯」了幾聲。
但這回答和老師之前那番苦口婆心的長篇大論相比,多少顯得有些敷衍了。
班主任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於是放棄了電話交流的想法,立刻發出了明天的一對一見面邀請一份。
游蔚這下算是真的騎虎難下了。
他正思索著如何推辭,徐驟邊用毛巾擦著頭髮邊從浴室出來。
於是游蔚連忙沖著徐驟使了幾個眼色,示意他保持安靜,然後指了指自己的手機。
或許是游蔚的表情過於苦惱,而不務正業打電話的舉動也不合時宜。
於是徐驟沒領會到游蔚的暗示。
反倒是問:「游蔚,誰的電話?」
這六個字在寂靜的屋子如擲地作金石聲,格外清晰。
游蔚聽得清清楚楚,電話那頭沒道理聽不清楚。
露餡了。
即使電話那頭班主任的聲音停了片刻,似乎還在慢慢反應。
緊接著,那聲音滿是怒氣,但游蔚幾乎能想象到她咬牙切齒的樣子。
「游蔚?」
「明天來我辦公室一趟。」
然後電話被被毫不留情地掛斷了。
徐驟又問了一聲:「在和誰打電話?」
游蔚垂下手臂,勉強扯起微笑,對徐驟道:「我說我在和我班主任打電話,你信嗎?」
徐驟難得露出疑惑的表情。
「有什麼話不能白天說嗎?為什麼要打電話。」
游蔚點頭。
「好問題,因為我現在應該是我爸。」
徐驟若有所思,也反應過來了。
「那你剛剛……」
游蔚扶額:「這數罪併罰,按校規處理,我明天還能回來嗎?」
徐驟誠實回答:「有點難,但要是和老師說實話、好好道歉,她應該能諒解。」
——
第二天,游蔚早讀課被叫到了辦公室。
老師正在打電話,用手勢指示游蔚先坐下。
游蔚無聊地玩起桌上的魔方,班主任瞪了他一眼,語氣頗為無奈。
「是是是,你放心。」
「那肯定不會的,沈聰這孩子可聰明了。沈媽媽你放心,一次小考證明不了什麼,下禮拜就年級月考了,別給孩子太大壓力。」
游蔚聽到了衝破手機的音量,對面的那道女聲咄咄逼人、殫思竭慮,班主任臉上陪著笑,極力地勸慰著。
「那肯定不能小看平時的小考好成績都是一點點累積的嘛。但是沈聰確實挑不出毛病……沈媽媽你想太多了,不可能早戀,上課也很認真……真的沒有,您要來?那下午也行,我到時候讓他帶著卷子來我辦公室。」
接完電話,許老師狠狠地吐出一口氣。
游蔚光聽就有些窒息了,沈聰的母親聽起來可不是個善茬,對於這次考試的掌握程度連出題老師都自愧不如,游蔚都懷疑她下午會提著刀來。
經過幾個厲害家長,游蔚昨晚那點小插曲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了。
班主任的怒氣早就散了,她把手一攤,手指敲了敲桌面。
「拿來吧。」
游蔚裝傻:「什麼東西?」
班主任掀起眼皮瞪了一眼。
「游蔚,你這性質很惡劣啊。你自己說說都幹了什麼?」
游蔚沉默片刻。
「你說你這圖什麼,你父母的電話呢?我真得好好和他們聊聊了。」班主任向他展示了自己的手機。「你看看別人的家長。沒你這麼糊弄老師的。考得好不好是其次,但是家長和老師是需要溝通的,你這小聰明使得太幼稚了。」
游蔚嘆了口氣:「你說得對。」
班主任什麼學生沒見過,光是偽裝的家長簽名她都見過不下百個,甚至還真有租父母開家長會的。
游蔚這招確實不新鮮了。
老師循循善誘:「這偷帶手機的事咱先放一邊,你給老師說說你為什麼這麼做啊?」一般情況下都是因為成績考差了,因此為了躲避責備才會這麼做。
但游蔚考得還是不錯的啊。
她直覺是有難言之隱,而她作為游蔚的班主任理當給學生開解各方面的困難。
「有什麼都可以說,老師是你的後盾。」
「那我就給老師講個故事吧。」游蔚看著窗外慢慢入戲。
游蔚半真半假地編織了一個符合聽眾期待的悲慘故事。
一個終日忙碌的父親,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妹妹,一個算不得多幸福的重組家庭。
這些都是真的。
故事裡,游蔚孤僻且敏感,是個瘋狂渴望家庭溫暖的小孩。而爸爸則是典型的中式家庭的父親,不善言辭而且無形之中會給人很大的威壓。
這部分經過了藝術加工。
游蔚說的時候語氣平和,就彷彿在講述一個和自己無關的故事,只偶爾在該表露出一點情緒的時候嘆幾口氣。
一方面是因為游蔚確實和那幾個家人感情比較寡淡,另一方面是因為他早就過了凡事都要執著找出答案的年紀。
現在這樣也挺好。
游蔚想起初中那會鬧得水火不容的樣子。
那是他頭一回認真地離家出走,都上長途汽車了,愣是被警察叔叔薅下來了。
接著被抓回來鎖家裡待了半個月,天天和他爸大眼瞪小眼的。
有一說一,他們父子倆過去十年加起來都沒那段時間待得久。最後待得相看兩厭,游蔚都懷疑他爸後悔把他給拉回來了。
因此即使沒有幾個月前鬧出的那檔子事,對於他們這段父子情,最好還是相見不如懷念。
就比如現在將近一個月不見,游蔚覺得他爸終於有那麼點優點了。
就比如話很少,從來不會對自己說超過十個字的句子。
比如淡泊名利,自己考的是第一還是倒數第一完全不影響父子關係——反正不可能更淡了。
但無論怎麼說,游蔚這淡然得近乎滄桑的語氣更使得這故事更有說服力了。
班主任從一開始的懷疑,到後面已經完全轉變為同情,不僅完全忘記了責罰這回事,一直安慰著游蔚。
她遞給游蔚幾張紙巾,發現游蔚一滴淚也沒掉,接著又把手收了回來,給自己擤了個鼻涕。
調整好情緒后,母愛泛濫的班主任感覺自己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作為人民教師的責任感使她的身軀格外偉岸,眉目格外柔美,她逼著游蔚交出正確號碼。
游蔚試圖以不記得號碼為由搪塞過去,沒想到她記起了曾和游蔚姑姑打過電話,因此輾轉還是聯繫上了。
游蔚:……
班主任:「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們父子解開心結。」
游蔚:……真沒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