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第4章 004

-第四章-

離岸的船隻撥開層層漣漪,沿着七里港行遠。

慢慢地,那岸上的浮夢苑凝縮成了一粒光點,細微地閃爍著,就仿若跌落人間的星子,遙遠得再不能觸及。

船上,初沅痴痴望着那個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她總覺得,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一場驚心動魄的夢,眨眨眼便會破滅。等夢醒了,她又會回到那個醉生夢死的煙柳繁華地,身不由己,命不由己。

直到,陳康太的一聲笑言,將她拉回了真正的現實。

陳康太是個四十左右的壯年男子,膚色黝黑,膀大腰圓,笑起來時滿臉橫肉,瞧著,便是個常年在外跑動,健壯且油滑的人。

因為先前就和瓊羽通過信兒,所以他知道初沅的本姓,站在船頭便徑直喚道:「宋姑娘,都走到這兒了,你難道還想回去不成?」

聞言,初沅放下曼簾,對着他輕輕搖頭,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這也是……有些不敢相信罷了。」

不敢相信那過往十五載的沉浮與掙扎,就這樣結束了。

陳康太慢悠悠地搖動船槳,意味不明地笑了聲:「宋姑娘,這還只是個開始呢,往後你便知道,這世上,還有更多不可置信的事情,在等着你呢!」

等話音落下,他扶著船槳回頭,看向船內的天真少女。

她安靜地跪坐在几榻旁,白裙墨發,肌膚勝雪,縱然有面紗遮擋着臉龐,但也沒能掩住眉眼間的傾城之色。

此時,她正隔着明昧燈火抬頭望他,眸如秋水綴繁星,懵然無辜,那還真是說不盡的,溫柔嬌媚。

一時間,陳康太心蕩神馳,打量初沅的眼神中,也不經多了幾分狎褻之意。

——要知道以往,都只有他給別人送女人的份兒,眼睜睜看着到嘴的肉,卻不能吃。沒想到今日,風水輪流轉,他竟能有這樣的福氣,得此般尤物獻身。

一想到待會兒的席枕交歡,陳康太就有些蠢蠢欲動。但無奈時機未到,他們還沒有逃出浮夢苑的勢力範圍。他只有暫時按捺住身下的慾望,繼續划槳行船。

——反正,夜還長著呢,他有的是時間,和這位小美人兒慢慢廝磨。

轉眼,便是亥時二刻。

夜空下的七里港波光粼粼。

一艘畫舫滿載月色,在河流中逆水而行,其間燈紅酒綠,不時有歡聲笑語傳來。

影影綽綽的曼簾后,謝言岐憑幾而坐,他垂眸把玩著酒樽,姿態慵懶,正饒有興緻地聽秦老闆侃侃而談,介紹此處的風俗人情。

「謝公子,再前面一點兒,便是聞名遐邇的弦歌坊了。那兒可是個好地方啊,有美人如雲的醉花間,有群芳爭艷的蒔花館,還有一舞動揚州的浮夢苑……雖說長安城的平康坊亦是風流藪澤之地,但我想,那還得是弦歌坊更勝一籌!」

畢竟在揚州這樣的勝地,其倡樓之盛,便是天子腳下的長安,也無法比擬。

說到口乾舌燥處,秦老闆端起杯盞呷了口酒水,喟然嘆道:「可惜浮夢苑的初沅姑娘將近出閣,最近不常登台,不然的話,在下一定請謝公子過去坐坐!」

回想起曾經的驚鴻一瞥,秦老闆敲了敲膝蓋,目光漸趨迷離。

「那位初沅姑娘啊……可真真是洛神轉世,一舞傾城,讓人見之不忘,魂牽夢縈。」

聽了此般溢美之詞,謝言岐晃了晃酒樽,忽而涼薄一笑。

他來揚州數日,早就對浮夢苑的事情略有耳聞,初沅這個名字,更是無數次地聽人在耳邊提起。

但不過一個青樓女子,僅憑一支舞便被傳得如此神乎其神,想也知道,是花樓為了造勢,對外使得些手段罷了。

謝言岐不動聲色地勾起唇角,低低嗤了聲,故弄玄虛。

正此時,忽然有一個堂倌匆匆跑來,驚聲呼道:「掌柜的,不好了,不好了!船上起火了!」

話音甫落,謝言岐身旁的那位秦老闆便駭然失色,倏地站起身來。

「哪兒呢?」

他循着堂倌所指的方向,回頭瞪目一看,果然在船尾那邊,瞧見了幾縷裊裊冒起的黑煙。

「哎喲誒!」看着那衝天的火光,秦老闆猛地拍了下大腿,質問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是怎麼做事兒的?怎麼突然就著起火來了?要是不慎驚擾到謝公子,我看你們拿什麼來賠!」

要知道,眼前這位謝公子,那可是從長安城來的貴人,出手闊綽,氣度不凡。他秦安在揚州城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經多見廣,閱人無數,如此粲然不俗的人物,這還是頭回見到。

為了攀上謝公子這個高枝兒,秦安想方設法,接連遞了好幾次帖子,好不容易才得到謝公子應邀,相約在今夜同游。

誰知臨到半路,竟然出了這樣的岔子!

秦安惱得,恨不能將那縱火之人提出來千刀萬剮。

但現在更重要的,還是救火。秦安壓着滿腔怒意憤然甩袖,看了眼火勢,又看了看面前的謝言岐,語無倫次道:「謝公子,你看這……哎,實在是對不住了,誰能想到,好好的,居然會遇上這樣的事兒!無端擾了公子雅興,還請謝公子海涵啊!」

謝言岐慢條斯理地晃了下酒樽,淺淺酌了口后,抬眸看向秦安,小幅度挑了下眉,疏懶笑道:「無妨。」

瞧這漫不經心的模樣,彷彿大火燒的,不是他們一道乘坐的畫舫似的。

秦安只道是世家子弟不知人間百態,說完后,便也顧不上招待,火急火燎地往船尾趕去,一邊走着,一邊數落下人們的不盡職。

跟在他身後的堂倌不經辯解補充道:「掌柜的,這火……這火不是我們燒起來的呀!是一艘著了火的船,突然就沖了過來,偏巧今晚風又大,那引燃的船帆便被風吹着,落到了我們船上。」

可走到船尾后,秦安卻發現事態不盡然。

熾烈火勢蔓延得很快,不過須臾之間,船尾便已被火舌舔舐得炭黑,畫舫也隱有傾斜沉沒的趨勢。

堂倌底氣不足地低聲道:「前兩天,掌柜的不是說要重新漆刷畫舫,好邀請謝公子同游么?可這時間壓得太緊了,大夥兒忙完后,就剩了些桐油放在這兒,沒來得及收……」

這火苗落在桐油上,自然就著得快了。

眼見火勢愈來愈猛,秦安也來不及心疼或是忿恨了,無奈跺了下腳,忙也跟着來來往往的下人們打水救火。

慌亂紛雜之間,也不知是誰趴在船舷,高聲喊了句:「來人,快來人!這裏有人落水了!快來救人啊!」

人命關天的事兒可馬虎不得。站得近的幾個堂倌聽了,忙是要停住手中動作,下水撈人。

但,還沒來得及將盛水的木盆放下,不緊不慢跟來的謝言岐便先一步出手,拆解了袖間的襻膊甩出。

一放一收之間,那束帶便像是注了魂兒一般,精準纏到了落水之人身上。

隨着他倏然收緊束帶的力道,一道白色身影攜帶飛濺的水珠,出水上岸,「噗通」跌倒在了船板上。

整個過程,不過一彈指的功夫。

眾人甚至還沒看清那人是誰,便見謝言岐蹙眉解了外袍,揚手扔甩出去。

墨色暗紋的外袍不偏不倚,恰好蓋到了那人身上,把她從頭到腳地給擋了個嚴實。

雖然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和身段,但秦安憑藉那抹露在竹青外袍下的素白織錦裙裾,可以非常確定的說:這人,不是他船上的。

既然不是,那就只有另外一種可能了。

秦安的目光從那艘幾乎被火焰燒個徹底的船隻收回,轉而落在了那個女子身上。

他咬牙切齒地指着她問道:「你究竟是什麼人?是不是你把船給燒起來的?」

但見那衣袍下的人兒窸窸窣窣動了起來,旋即,從頭罩到腳的外衫被扯落,露出了一張膚白勝雪的臉龐來。

縱然是釵環散落、鬢髮凌亂,她亦如皎皎明月般,顧盼生輝。

怎麼看,都像是跌落凡塵的神女,脆弱又美麗,一顧傾城。

一時間,驚艷的唏噓聲四起,就連熊熊燃燒的大火,似也為此溫柔了幾分。

一旁,謝言岐垂着眼瞼,滿身的興緻缺缺,他慢條斯理地動作著,將襻膊在腕間一圈圈纏好。

他慢一步地撩起眼皮,和那雙濕漉清澈的黑眸對上。

目光交匯之時,夜風徐來,吹皺沿岸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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