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第3章 003

-第三章-

瓊羽今年二十有四,本也是容顏清麗的小美人兒,可這當兒卻因為臉上的疹子,戴着輕紗掩面。不過她勝在身段婀娜,哪怕見不著臉,只一襲杏粉襦裙,那也是弱不勝衣惹人憐惜的。

她雖是奉三娘之令,來給初沅教些規矩,但實際上,不過就是傳授一下這與恩客的相處之道,以免初沅在服侍時不得要領,惹了貴客不快。

而真正的房中秘術,還是得等初沅出閣以後,再慢慢傳授,不然,這生澀羞怯的第一夜於客人而言,便也沒了趣味。

然,瓊羽此行,卻不單單是為了教她這些有的沒的。

進屋以後,她一邊揭下面紗,一邊說道:「這兩天我都打聽清楚了,最有機會在你出閣宴上競下頭籌的,有好幾位。一位是長安來的富商,年逾五十,妻妾成群;一位是永寧侯的侄子,荒淫無度……」

還有一位,是她曾經的裙下之臣,一個口口聲聲說,要為她贖身的縣丞之子。

可不論初沅跟了這其中的哪一位,那她往後的餘生,便也只能在這潭沼澤泥濘里掙扎了。

初沅怔然看着瓊羽臉上的疹子,眉間蹙起了一抹愁雲。

她牽強地扯了扯嘴角,似在問瓊羽,又像是在自問:「瓊羽姐姐,你說我們……是不是做錯了?還是說,是我太貪心,太不懂得滿足了嗎?」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想抬手摸一摸瓊羽的臉,可將要觸及時,卻又遽然停住,憐惜又歉疚地僵在了半空。

這麼多年來,她不是沒有想過認命,可每當這時,便總有一道聲音越過遙遠模糊的記憶,盤旋縈繞在耳畔:「我們阿沅啊,可是這天底下,最最尊貴的金枝了,任是誰,都攀折不起的……」

那個聲音溫柔又充滿力量,於是執念又生,慢慢地在她心裏扎了根。

讓她不肯屈服。

直至今日,那個想要逃離浮夢苑的念頭,已然融入了骨血,再不能割捨。

她不知道,這樣的妄念,居然還會將置身事外的瓊羽拖下渾水。

她的嘆息輕如落羽:「都怪我,怪我貪心不足,才害得姐姐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瓊羽笑着搖搖頭,道:「不要擔心,我都有分寸的。這些啊,只是看着嚇人罷了,其實用不了幾天,就能全部消失了……」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再說了,只要能幫到你,這點小事兒,又算得了什麼?」

初沅都明白——

只有當瓊羽破相,不能接客、不能示人時,她們才有辦法走到下一步。

瓊羽無條件對她的這些好,就像是一把熾烈熱情的火,將她的心來回炙烤著。

她於心不安,回身在櫥櫃里尋了瓶藥膏,轉而交給瓊羽,道:「這是三娘給我的玉顏膏,用過以後,不會在身上留下任何疤痕。姐姐的疹子起在臉上,可千萬不能疏忽了。」

瓊羽接過那個通體玉白的瓷瓶,睫羽垂下幾分黯然。

原來這一瓶就價值千金的玉顏膏,竟是被三娘送到了初沅這兒。

也難怪她之前練舞刮傷手臂落了疤,三娘卻無可奈何。

如今她終於得到了,一時間,也不知道這心裏是喜,還是悲。

她暗自苦笑一聲,再抬眼時,已經藏好了眼中的所有情緒。她對初沅笑笑,道:「多謝妹妹的一片好意,那這玉顏膏,我就先收下了。」

收好瓷瓶之後,瓊羽還是給初沅講了好一會兒,這風月里的秘事。

——畢竟,再怎麼在背地裏折騰,她們也得想法子對柳三娘交差不是。

眼看時間消磨得差不多了,到了要離開的時辰,瓊羽拉起初沅走到裏間,往她手裏揉了張麻紙,附耳低聲道:「這是浮夢苑的佈局圖,上邊用紅筆畫圈的地方,都是三娘佈下的眼線,所以你離開的時候,一定要小心避開……三日後,你換上我的衣裳冒充是我,循着地圖上的路線,到浮夢苑後邊的七里港河畔去。到時候,那裏會有個船夫來帶你離開,為了方便你認,我會讓他在船上掛一盞燈籠,上邊寫一個『陳』字。」

瓊羽所說的這人,是她的同鄉兼遠房表哥,姓陳,名叫康太。

早年陳家落魄,他受了瓊羽的恩惠,方能在浮夢苑填缺,以謀取生計。

然,他常年在外跑動,為柳三娘搜羅各地美人,一年裏,能來浮夢苑的機會實在寥寥。

聽了這全盤的計劃,初沅微微瞠目,訝然道:「那姐姐呢,等我走後,姐姐又當如何?三娘若是知道此事,定不會饒過你的!」

瓊羽握了握她的手,安撫著笑道:「我既然敢出手幫你,那就一定給自己留好了後路。這兩天,林縣丞的郎君就會為我贖身,到時候,我便不是浮夢樓的人了,三娘也拿我沒辦法。」

她這話漏洞百出,初沅聽着,不由紅了眼眶,忙道:「可是……」

瓊羽卻無聲擺首,及時打斷了她。她凄然笑道:「初沅,你和我不同。你被賣來的時候尚且不記事,但我卻記得很清楚,那個將你帶到這裏、自稱是你兄長的人,生的一張方臉,和你沒有半分相似,想來,那定是誘哄嬰孩的拐子,將你騙到了這兒。你真正的親人,應該另有其人。」

「等你逃出去以後,你可以去找你的親生父母,浮夢苑要挾不到你。可我就不同了,我要是走了,三娘一定會去我家找麻煩的。雖然當年就是我爹娘將我賣到了這裏,但說到底,他們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不敢,也不能……」瓊羽眨了下眼,眸中尤有淚光,「初沅,這麼多年以來,我一直都拿你當親妹妹看。你若能恢復自由身,那也算為姐姐,完成了一樁心愿。」

瓊羽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砸在了初沅的心上。

等她話音落下時,初沅已是心口鈍痛,不自覺地淚盈於睫。

她望着瓊羽良久,終是在淚水將落之時,哽咽出聲:「姐姐的大恩大德,初沅永生難忘,這輩子若有機會,必結草銜環相報……」

瓊羽伸出手臂,輕輕地將她抱住,視線落在鏡台旁,搖曳明昧的燭火上。

沉寂片晌后,終是微不可查地吐出一聲嘆息。

——「這些都不足掛齒,只要你能如願,就好。」

時間越往後推,柳三娘就把初沅盯得愈緊。

等第三日,瓊羽照例登門時,初沅的屋外已是明晃晃地守着兩名狎司,限制着她的出行。

若不是提早得了柳三娘的吩咐,瓊羽怕是要被攔在外邊,連門都進不得。

瓊羽還是頭次見到這派陣仗,提着一顆心進屋后,不免擔憂嘆道:「但願不是因為三娘察覺到了什麼才好,不然……」

等到事情敗露,以三娘的手段,她們被扒層皮都算是輕的了。

這樣的道理,想來,初沅也是明白的,畢竟當年,她可是切身感受過,深有體會。

看着初沅的纖細身影,瓊羽的記憶,一下子就被拉回了那年冬日——

大雪紛飛,天寒地凍。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襤褸,像個破碎的瓷娃娃一般,被丟棄在此,欺霜賽雪的肌膚上,是遍佈的青紫淤痕,氣若遊絲,奄奄一息,若不細看,還真難讓人發現她還活着。

直到瓊羽撐傘走近,那蜷縮成一團的小人兒,才勉強有了點反應——蝶翼似的睫羽輕顫,抖落下細碎冰粒,緩緩睜開的一雙眼睛,也好似在冷霧中結了層薄冰,空濛剔透。

在望見瓊羽之時,她顯然還有些懵憕,一雙琥珀般的眸子空洞無神,許久之後,那其間的冰層才像是慢慢消融,淌入了溫柔笑意。她抬眸望着瓊羽,艱澀地彎起唇角,乖巧又虛弱地喚道:「瓊羽姐姐……」

聲線細弱單薄,奶貓似的,只一聲,便叫人心都碎了。

瓊羽的心上,忽然就被這段回憶鈎裂了一道口子,鋸扯般的疼。

她張了張嘴,正欲開口之時,背對她而站的初沅便緩緩轉過了身來。

——美人燈下回眸,一張小臉就像是在朦朧煙雨中暈染開來,遠山黛眉,瑰麗絳唇,還真是千嬌百媚生,美得不可方物。

這般模樣,和多年前,雪地里那個狼狽的小姑娘,漸漸重合。

像,又不像。

她盯着初沅的臉瞧,一時間,竟有些恍然。

她的欲言又止,悉數落入了初沅眼中。

初沅愣了愣,顧忌地往屋門瞧了眼,隨後款步上前,牽起了她的手,低聲道:「姐姐先跟我來。」

待繞過浮雕畫屏走進內間,初沅回過身,安靜地望着瓊羽。

沉默片刻后,她握了握瓊羽的手,誠摯道:「姐姐,如果要收手的話,現在還來得及。」

初沅這話,無疑是將瓊羽的遲疑和惘然,都誤解成了臨陣生怯。

瓊羽不由失笑,搖了搖頭,道:「我們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又怎麼能輕言放棄呢?我就是有些擔心,今晚會不會生變,事情能不能順利進行。」

眼下,以柳三娘對初沅的看重,浮夢苑內的守衛怕不止這眼前可見的一處。

也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初沅還能不能從這裏走出去。

「可一年裏,他就來浮夢苑兩次,如果你今晚不走,錯失了良機,那就只能再等下次了……」瓊羽低聲說着,落下了一聲嘆息。「但你馬上就要出閣,又如何等得起半年呢?」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話落,初沅緩緩俯身,裙袂隨着她的動作,層疊鋪地,眼見着,就要對瓊羽,盈盈拜倒。

還好瓊羽及時伸手,扶住了她,堪堪避開這一大禮,「初沅,你這是要做什麼?」

初沅仰首望着瓊羽,聲音中尤有哽咽之意:「姐姐,此次一別,你我前路均是難料。若姐姐被三娘為難,大可將一切罪責推及我一人之身,望姐姐,珍之,重之。」

她聲聲懇切,一字一句牽動着瓊羽的情緒。

一時間,瓊羽囁嚅難語,良久,方才握緊了她的手,艱難地應了聲,好。

暮色濃,梆聲響,眼看着,就到了約定好的時間。

初沅束胸換上瓊羽的衣裳,又接過面紗簪於鬢邊。

喬裝打扮一番之後,還真難叫人一眼識破她的身份。

瓊羽拉着她的手,最後囑咐道:「進門之前,我就讓婢女給門口的那兩人送了摻瀉藥的糕點,所以他們現在應該沒有心力細查,你只管光明正大地走出去便是,等上了船,你就在船尾點上一盞燈,我看到了,便也知道,一切順利。」

初沅怕一開口,便情難自已。

於是只能噙淚頷首,決心轉身離去,不敢滯留,更不敢回頭。

路過門口時,初沅果然瞧見了守在外邊的的那兩個狎司。

他們捂著肚子佝僂著,面色發白,一副沒精打採的模樣。在初沅經過時,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抬頭掃了眼,便將她當成瓊羽放了出去。

初沅始終綳著心弦,不敢露出半分端倪。直到過了轉角,離開了他們的視線,她才鬆了口氣,加快腳步往浮夢苑的後門而去。

有瓊羽的身份作掩,再加上事先規劃好的路線,初沅這一路幾乎是通暢無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很快,她就避開柳三娘佈下的眼線,繞到了浮夢苑後邊的七里港河畔。

與此同時,一個身着裋褐、頭戴斗笠的船夫,掌著船槳,從上游劃了過來。

江上水霧瀰漫,燈與月輝映,那葉扁舟破開了水波,晃晃悠悠地駛近,連帶着船上的一盞燈籠,也搖搖欲墜。藉著夜色,依稀可見燈罩上,筆墨書成的一個「陳」字。

一時間,初沅的腳步快過了心跳,疾步走到了岸邊。

提裙登船之前,她驟然頓住,回首望向那幢燈火通明的樓閣,悵然低喃:「姐姐,你可千萬,一定,要好好的呀。」

浮夢苑的二樓,瓊羽一啟開窗牖,便瞧見了水中央的那條船隻。

為了防止姑娘們偷跑,浮夢苑外的這條水路幾乎處於閉塞,對來往的船隻也有着一定的限制,而今晚被放渡的,就唯有陳康太的這條船。

她眼看着那船頭點起一盞微弱燈燭,示意事成,又看這那點光亮漸漸被黑夜吞噬,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綉帕。

——瓊羽啊瓊羽,沒想到今天,你也走到了這個算計姐妹的地步。

她低聲嘆道:「初沅,莫要怪姐姐心狠,姐姐也實在是……無路可走了。」

青樓女子命不由己,但凡是進了這浮夢苑,往後的年華,便也只能在此蹉跎——輾轉委身於各色男人之間,任人玩賞攀折。

她何嘗不想離開,可離開,談何容易?

且不說她們的身契被捏在柳三娘的手裏,在外寸步難行,單是以浮夢苑遍佈揚州的眼線和勢力,她們也插翅難飛,逃不出半步。

也就是初沅的年紀尚輕,摸不清楚這裏的底細罷了。

所以要想跳出這個火坑,那就只有一個辦法——為自己贖身。

可她們到手的那點賞錢,又如何能填滿柳三娘的欲壑?

被困青樓的女子,從來就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瓊羽在歡場逢迎了六年,掙扎了太久,也期盼了太久,好不容易,才得到了縣丞之子吳二的垂憐,可以跟着他離開。

然,她滿心的歡喜,卻盡數湮滅在了初沅獻舞那日。

她眼看着,方才還對她言笑晏晏的郎君,下一刻,就被台上的曼妙身姿吸引了所有注意,滿眼痴迷滿心沉醉,甚至對她的斟酒獻媚,都置若罔聞。

從那以後,吳二的心思便被初沅分去了大半。

經常是,他摟着她,眼睛卻望着初沅那個方向。

瓊羽知道,在吳縣丞的約束下,吳二是絕不可能同時帶着兩個青樓女回去的。

所以,他要麼是為了初沅放棄她,要麼,就斷了對初沅的念想……

思及此,瓊羽不忍心地閉了閉眼,抬手將窗闔上。

她和初沅相伴着長大,是斷不會為此傷及她性命的,但之後……初沅能否安然歸來,就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中了。

——說到底,接走初沅的那個人,根本就不是什麼好心的表兄,甘願為她們犯險。

他不過是個拿錢辦事的地痞無賴,按吩咐去毀了初沅罷。

今晚過後,初沅就會失去清白和美貌,敗為柳三娘手裏的一枚棄子。

到時候,吳二自然會把目光重新轉回她身上,按最初的承諾為她贖身。

待她進了縣丞府,有了身份,自然還會念及這多年的情分,再回來接走初沅。

如此,她們便能一道脫離苦海……

她也算真正地,幫到了初沅。

瓊羽走到花梨木條案旁,端起加了迷藥的冷茶,一飲而盡。

這杯茶下去,她就是初沅為了逃跑,而被下藥迷暈的局外人。今晚的事情她毫不知情,也不曾參與。

從始至終,都是初沅一個人的策劃,和她沒有任何干係。

瓊羽伏在案上,等待藥效發揮作用時,極緩慢地勾起了一絲微笑。

等柳三娘發現她被迷暈,識破她們的計劃時,想必那邊的陳康太,也已經得手了吧……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折金枝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網游競技 折金枝
上一章下一章

第3章 0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