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心事

周向東車速出奇的快，本來半個小時的車程，硬是被他開成了十五分鐘。

屋子裏黑漆漆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與姜檸所住的單身公寓不同，這套房子又空又大，周向東剛回國就買下了，他已經住了一段時間，卻依舊覺得陌生至極。

回到家后，周向東沒有在客廳停留，而是徑直去到了卧室。他也沒有開燈，人坐到床頭，點燃了一根煙。

他的視線自始至終落在床頭柜上，上面擺放着一副簡筆畫，是他九歲的時候畫的，觸筆看上去很稚嫩，紙張也早已泛黃，卻被他小心翼翼地裱在相框裏，一直留到了今天。

他無可迴避地想起姜檸剛剛說過的話。

【我結過婚了。】

倒也不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他原以為自己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可事實卻是，就在剛剛，在姜檸面前，他差點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在乎關於她的一切，只要想到這十年之間，還有另外一個男人在她的生命里出現過，只要想想，就足夠讓他嫉妒到發狂。

他終究錯過了她最美好的十年。

人這一生，又有多少個十年。

尤其是他周向東。

周向東看着畫面中少女的背影，忽地嘲笑起了自己。他想起了一些往事。當年的他一無所有，有時候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卻控制不住對姜檸的感情，依舊選擇小心翼翼地追隨着她。

可是最後她卻告訴他，她不喜歡他。她會喜歡上的人，要有能力，有財富，有地位，而不是一個一直只知道跟在她的屁股後面轉，連話都說不清楚的結巴。

周向東鎖緊了眉頭，回憶洶湧而至的那一刻，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他的口吃是天生的，現在的醫學水平還沒辦法治好他。

但是現在，他不需要再跟在姜檸屁股後面轉了，他擁有了她嚮往的財富、能力和地位，他可以和她齊頭並進，甚至是引領她，幫助她，那她是不是……

那她是不是，就願意給他一次機會？

不需要施捨，更不需要憐憫，只是讓他站在她的身邊，她願意走，他就陪她一起走，如果她累了，想要停下來，他便給她肩膀依靠。

沒有人回答他。

夜色中，煙頭的火光閃了幾下，最後一根煙，燃盡了。

周向東的眼神終於堅定下來，他從床頭站起身，再次去到廚房，捲起襯衫袖口，又一次聚精會神地切起了雪梨。

他的所求一直沒有變過。

這一次，他不要再坐以待斃下去了。

周一，姜檸公司。

姜檸的工位和劉小蛋相臨，她走過去的時候，劉小蛋正坐在座位上啃着手抓餅。

「哎喲我去！檸檸姐，你今天怎麼了，瞧這熊貓眼，夠嚇人的。病還沒好？」

劉小蛋倒是不吝惜自己的關懷，說完之後，甚至想要上手來探姜檸的額頭。

姜檸忙勾著腰躲過，她沖劉小蛋笑了笑，擺擺手說沒事，而後打開電腦，開始處理這幾天積攢下來的工作。

這一屁股坐下，就是整整一個上午。中午十二點，姜檸接到公司一樓前台的電話，說讓她下去一趟，有人帶了東西給她。

姜檸沒精打采地去了，起初還在想這又是哪家供應商寄來的文件，卻在看到不鏽鋼飯盒的時候，驀地呆愣在了原地。

是……周向東。

裏面裝着的依舊是冰糖雪梨，還熱著。姜檸慌張地左顧右盼，卻沒有發現周向東的身影。她稍稍有些放寬了心，卻又莫名地感到失落，她猶豫了一陣，最後還是詢問前台，說：「你好，送這個來的人呢？」

前台看着姜檸，說：「他把東西放下就走了。」

姜檸說：「他什麼時候走的？」

前台看了一眼現在的時間，想了想，然後說：「大概十分鐘之前。」

姜檸安靜下來，輕輕「喔」了一聲。

十分鐘前，剛好是她下班的時間點。他知道她的住址，知道她的公司，甚至知道她的排班。

他說他打聽過她的一些事情，現代的信息科技那麼發達，那麼她的婚姻狀況……姜檸心想，只要周向東想要打聽，應該早就可以知道的吧？

他在怕什麼呢？

應該感到害怕的，其實是她才對啊。

姜檸垂下了頭。靜默半晌，她拉扯著嘴角笑了下，跟前台說了一聲謝謝，提着保溫飯盒上了樓。

以後的每天，姜檸都會收到周向東準時送來的冰糖雪梨，卻每次都見不到他的身影。她將吃完的飯盒並排擺在自己出租房的桌子上，每回看到它們，都會不自覺地想像起周向東站在廚房裏面忙碌的身影。

應該是手忙腳亂的吧。

應該還是穿着正式的西服襯衫，然後會在洗菜切菜的時候，將襯衫袖口挽起，露出一半緊實的小臂……

姜檸漸漸發現，她想周向東的次數，一天比一天多了。

有時候是一個表情，有時候又會是一個動作，但想起最多的，是他的聲音。

姜檸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開始很渴望聽到周向東說話的聲音。

那種斷斷續續的，偶爾從喉嚨里擠出的嗓音，總是能夠刺激到她，讓她身體所有的感官都被調動起來，跟着他的氣息和節奏一起，感受到不一樣的世界。

姜檸想過很多次，到底應該用一個什麼詞來形容現在的周向東。

帥氣，內斂，沉靜，專註，自持？

不，這些都還不夠準確。

連番否定之後，姜檸最後想到了性感。

現在的周向東，有着一雙深邃的眼睛，裏面總是透著沉靜的光，每次他開口說話的時候，先天的缺陷和他俊挺的外形便會形成劇烈的反差，姜檸覺得這樣的他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性感！

周向東已經給她送了五天的冰糖雪梨了，整整五天，他都不曾出現，姜檸真的好想見到他，真的好想再聽他說說話，甚至是觸觸他的臉。

慾望來得那樣強烈，姜檸再也難裝鎮定下去了。她拿起手機，遲疑了片刻，還是按下了周向東的電話。

她這次只等了三秒。

三秒過後，電話就被接通，那頭沒有說話，只是傳來微弱的呼吸聲響。

姜檸手抖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周向東，她緊張到頭腦一片空白，頓了良久，才對着話筒，輕輕叫了聲：「周向東？」

電話那頭沉靜了一瞬，靜謐過後，周向東低低地「嗯」了一聲。

接下來，姜檸再也不知道說什麼了。周向東握着手機，安靜地等了一會，見姜檸不再開口，他輕聲說：「你下……下班了？」

姜檸的心臟因為這句哽斷的話語而加速跳動了起來。她點了點頭，很快回話說：「嗯，我在家裏。你呢？你下班了么？」

周向東說：「我也下……下了。怎麼了？」

姜檸開始思考起來，餘光劃過桌上的那些不鏽鋼飯盒，她幾乎脫口而出，說：「周向東，你吃飯了么？」

電話那頭，周向東安靜了一陣，隨後握緊了手機，說：「還沒……沒，怎麼了？」

他又問了一遍「怎麼了」，周向東迫切地想要知道，這樣的聊天，姜檸還能堅持多久。

他將欲擒故縱演得很好，他已經整整一個禮拜忍着沒和姜檸見面了，等的就是這一刻，讓她主動想起他，然後聯繫他。

期間也出現過一點意外，這一個禮拜間，有那麼兩個晚上，他忍不住想要見到姜檸，人都走到她樓下了，卻在臨門一腳，生生止了步。

他在賭一件事。

在所有濃霧剝開之前，縱使思念成海，他都不敢妄動一分。

姜檸並不知道周向東在想什麼，她已經掉進了他的圈套里。聽見他說沒吃飯，她搭在桌上的手掌鬆了又緊，最後她下定決心，對着電話說：「我也還沒吃。周向東，今天周五，你有空么？我們一起吃頓飯，這次我請你。」

周向東終於輕輕勾起唇角。

他已經預料到，他快要賭贏了。

「好。」他對着電話說好，嗓音低沉又磁性，「我去、去接你。」

姜檸卻下意識搖頭，說：「周向東，那樣太麻煩了。我們各自去吧，地點就在城西……」

沒等姜檸報完地址，周向東卻說：「我順……順路。」

姜檸沒話說了，半晌，她輕輕笑了起來，彎著眉眼，說：「好，那我在家裏等你。」

他們掛斷了電話。

因為上一次吃飯的經歷，姜檸這一次特地畫了一個淡妝，還給自己挑了一條黑色的弔帶連衣裙。等到一切都做完，她又開始對着鏡子，看着自己的臉發起了呆。

她已經整整三十一歲了，平時再怎麼注意保養，也抹不平歲月的痕迹。她眼角的皺紋不知何時起，已經再也消不下去，以前她不在乎，可現在看到充滿力量感和朝氣感的周向東后，她覺得自己老極了。

周五街道堵車，周向東這次花了整整四十分鐘的時間才趕到姜檸的小區。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了下來，萬家燈火亮起，每一幢房子的陽台上，都在往外透著昏黃的光。

周向東將車停在了姜檸的樓下，他沒有立馬打電話聯繫她，而是走出車門，人倚在車上，默默地看着從姜檸窗戶里透出來的那抹橘黃出神。

那是家的顏色，那一刻，他覺得內心某個一直空着的角落被填滿了。

掛斷電話之後，姜檸沒再收到周向東的信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她開始走向陽台，準備再給周向東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哪了。

她將手機蓋在了耳邊，與此同時，人倚在陽台的欄桿上，朝小區路口方向望了過去。

她很快注意到了樓下那抹黑色的車影，有一個男人倚在車身上，她望過去的時候，他似乎早已抬頭，正一動不動地看着她的方向出神。

電話接通了。姜檸眨了眨眼，像是有着某種心靈感應一般，她看向那個男人，對着電話叫了聲：「周向東？」

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一秒過後，倚在車身上的男人沖她輕輕笑了起來。

「嗯。」他低聲回應，半晌，他朝她揮了揮手，說：「是、是我。」

姜檸怔了怔，而後飛快進屋，拎包下樓。

周向東看着姜檸朝他奔來，他替她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等到女人坐定之後，他才繞到另外一邊，坐到她的身旁發動了車子。

姜檸伸手系好了安全帶，她側頭看向周向東，說：「等了很久？到了怎麼不打電話給我？」

話語乍聽上去有些責備，周向東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他的眼睛生得極深邃，笑起來的時候，明眸皓齒，狹長的眼尾還微微往上翹，姜檸很快被他這個笑容弄得恍惚了。

「你笑什麼？」姜檸忍不住問他。

周向東耳朵地偷偷紅了，不敢看她，低聲說：「沒、沒什麼。」

他內斂慣了，並不知道如何恰當地表達自己的情意，他怕嚇著姜檸。

姜檸見他不想說，也沒再問。她是緊張的，視線在車內車外來來回回地掃，最後指著車正中的操作台，說：「你這個車可以放音樂嗎？」

她其實是在沒話找話，試問這天下的小轎車，又有哪輛不可以放音樂。

可是周向東卻一點都不覺得這個問題有什麼不對勁，他的眼睛一直目不斜視地盯着前方，聽到姜檸的話后，才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不確定地說：「應、應該……有……有吧。」

「應該？」姜檸詫異地和他對視了一眼。

就那一眼，周向東耳朵更加紅了。他很快別開視線，結巴著解釋說：「我……我不常……聽……聽歌，你如果、如果想、想聽，可以試試連……連手機藍牙。」

「可以嗎？」姜檸問。

周向喉頭蠕動，認真地點頭，說：「嗯，可……可以。」

他一邊開車，一邊身體力行地幫她調好了音量。姜檸則低下頭，一邊擺弄手機，一邊得逞似地偷偷輕笑。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哪裏是想聽歌，車裏這樣安靜，她真正想聽的，其實是他的聲音。

她打開手機藍牙，隨意選了最常聽的一首輕音樂，點了播放。

那種感覺很好，他開車，她逗他說話，他們一起被音樂包圍，車子緩緩前行，將他們送到終點。

一開始，誰都沒有在意車裏播放的是什麼，直到幾個結他的轉折旋律近乎破音那般爆出，姜檸和周向東才同時靜下心來，不由自主沉浸在了那段旋律里。

「這、這是……什……什麼歌？」輕音樂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向寡言的周向東終於主動開了口。

姜檸沒有立馬回答他，她看着前方的車水馬龍，再一次彎起了眉眼，說：「好聽嗎？」

周向東點了點頭，姜檸朝他轉過臉來，她看着他，安靜半晌，突然說：「2330，我想你的時間。」

周向東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點了剎車，猛地將頭轉向姜檸。

「你……」他滿臉的不確信，嘴唇張了又合，最終，卻是導航先他一步，提示說：「前方左拐，到達目的地」。

姜檸重新轉頭看向車外，她緊張到連笑容都僵硬住了，快速說：「進去再說吧。」

周向東沒說出口的話就那樣被迫停了，他執着地看着姜檸，確認她真的不想再說下去的時候，才最終點了下頭，而後方向盤一轉，將車駛入了銀泰的地下停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