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少時

「嗯？小弟弟，你為什麼一直跟着我呀？還有事嗎？」

姜檸買完菠蘿后，一轉身便看到小男孩頂着兩張紅撲撲的娃娃臉，站在她的身後不遠處，正怯怯地望着她。

觸及到姜檸的目光后之後，周向東慌忙低下了頭，連看一眼姜檸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緊緊抿著唇，隱忍的模樣卻讓姜檸看了忍不住想笑。

他沒有離開的打算，也不說自己為什麼跟着她。姜檸狐疑打量着他，看見他髒兮兮的衣服，突然頓悟，問道：「你是怕自己爸爸媽媽看到你這個樣子責怪你嗎？」

周向東依舊沒答話，只是輕輕沖姜檸搖了搖頭。

姜檸猜不出來了，攤攤手說：「那你快回家吧，不要跟着我了，我也要回家了。」

姜檸覺得小男孩可愛極了，他的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長，乍看上去像個洋娃娃。跟他再次道別完之後，她忍不住抬手輕輕捏了捏他另外一邊完好的臉頰，然後才轉身離開，準備回學校，取自行車。

她這回是再也不敢走糧倉那條路了，只得老老實實沿着大路走，雖然遠，但至少安全。

姜檸這次走得很慢，因為暴汗的緣故，額頭兩旁的小碎發又粘結在了她的臉頰兩側，這讓她看上去更加瘦弱了。

姜檸知道小男孩一直在她身後跟着，不過他不開口，她也就不再問。

走道兩邊全是青蔥的大樹，姜檸在前面一步一步走着，背影看上去雖然瘦弱，腳步卻很輕快。

周向東一路都跟着她，她的一舉一動都落進了他的眼裏，不知不覺地刻進了他的心裏，他覺得她美得像是一隻蝴蝶。

而且還是一隻勇敢的蝴蝶。

最後還是姜檸先沉不住氣了。

姜檸剛開始還覺得這個小男孩有趣，可當她拿到自行車后，他依舊沒有離開的意思，她瞬間又覺得有些煩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再不說話的話，我可要走了，這次我騎車，你追不上的。」

姜檸急得有些跺腳，周向東聽完卻再次將頭垂下，雙手緊緊摳着衣角，全身僵直地杵在原地，彷彿她在欺負他一樣。

姜檸看着他的神情愣了愣。

是……不好意思開口說話嗎？

姜檸心想着，突然有點心疼他，但最後還是決定不再管他，一腳踩上了自行車的腳踏板。

小男孩會不會挨家長的罵姜檸不知道，但是再過不久就要到中午了，要是中午還不到家，她可就要被爸媽罵了！

眼見姜檸真的要走，周向東終於有所動作。他突然跑到自行車的前面攔住了她，舔了舔唇，說：「今、今天，謝……謝謝你。」

常人一兩秒能夠說完的話，周向東用了數十秒才艱難地說完。姜檸聽得有些吃力，卻一點都沒有嘲笑的意思，反而忍不住又開始心疼了。

他的口吃，原來比她之前想的還要嚴重，想必從小到大，受過不少別家小孩子的嘲諷和欺負吧？

「不謝，我也只是順路，看到了，就幫了。」

「我我我、我叫周……周向……」

姜檸側起頭，耐心地等着他說完。不知道是因為心急的緣故，還是憋氣的緣故，這次周向東的臉被漲得很紅很紅，他廢了好大功夫，才說出最後一個「東」字。

「周向東？」姜檸試探問，他說得太哽斷了，聲音也很小，因此她沒聽太清。

周向東點了點頭，對着姜檸咧開了嘴角。

他的笑容不摻半絲雜質，姜檸看到那個笑，立馬想到了冬日裏面，安靜地綻放在玻璃窗上的冰霜花。

姜檸跟着一起笑了起來。

周向東問她：「姐姐，你叫、叫什……什麼名字？」

姜檸笑着說：「姜檸，薑片的姜，檸檬的檸。」

周向東安靜地點了點頭，濃密纖長的眼睫下，嘴唇無聲地囁嚅了幾番，像是在記着什麼。

姜檸以為他沒什麼話要說了，正想要說自己要回去了的時候，突然又聽見他問：「你、你家在哪裏？我以後、可以去、去找你玩嗎？」

姜檸詫異了下，說：「可以是可以，只不過我家離這裏有十幾里路呢，你估計走不了那麼遠。」

周向東卻說：「沒……沒關係。」

姜檸瞪大眼睛說：「這還沒關係？！」她被逗樂了，「那小東東你說說，你覺得什麼有關係啊？」

周向東：「……」

她竟然叫他小東東了……

就這麼一來一往，不知不覺間，姜檸被周向東纏着問了半個多小時的問題，事後回憶一下，單憑她家在哪裏這一個問題，她都跟他描述了不下二十分鐘。

姜檸並不知道周向東那個時候是在偷偷記她家的方位，她其實是個急性子，可是那天卻很反常。

她對周向東很有耐心，有時候怕自己描述地不清楚，她還會特意蹲下/身，用小石子在水泥地板上將她家的方位畫下來。

「都是你在問我，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姜檸拍了拍手中因握石子而沾上的灰塵，從地上站起來，瞬間比周向東高了大半個身子。

周向東仰頭望着她，而後再次安靜地點了點頭。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用一些簡單的肢體動作，代替可以代替的一切話語。

姜檸說：「你今年幾歲啦？」

周向東如實說：「九……九歲。」

姜檸：「九歲啊！那我可比你大了五歲喲，以後見到我可要叫姐姐。」

周向東：：「……」

周向東又把頭低下去了，雙臉無緣無故地紅了起來，好像是在害羞。

「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老家哪裏的呀？」

周向東抬頭看着姜檸，眼裏露出崇拜的目光。他說：「浙……浙江。」

他的表達越來越順暢，姜檸想到什麼，突然彎腰將頭湊到周向東的臉龐，睜大眼睛看着他，神秘兮兮地說：「剛剛那伙混混在欺負你的時候，我看到你的右手緊握不放，你揣著的是什麼寶貝啊？」

因為離得近，姜檸的氣息打在周向東的臉上，讓他臉色愈發通紅了。

「咦？你臉紅什麼呀？」見周向東僵直了身子一動不動的，姜檸眨了眨眼，說：「怎麼？寶貝不願意給姐姐看啊？」

「沒、沒有不願意……」周向東慌了神，飛快將手打開，擺在姜檸面前，視線看着別處說：「是、是這……這個。」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個金屬髮夾，銀灰色，末端鑲著一顆玻璃鑽，因為沾著汗漬，從姜檸的角度看過去，此時那顆小鑽正在泛著細碎的光。

姜檸：「……」

姜檸怎麼也沒想到，周向東之前連命都不要，竟然只是為了這樣一個小小的髮夾？

「就這？」姜檸指著髮夾，不敢置信地問了一句。

周向東點頭，將髮夾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身上擦了擦，重新放好，靦腆一笑，解釋說：「馬、馬上媽媽就、就要過生日了，我想送……送她一份禮物。」

說完，他又抬頭看向姜檸，見她眉頭皺起，他不確信地問：「這禮物，是不是太太太、太小了？」

姜檸無聲地嘆息了一下，沒想到周向東小小的年紀，倒是挺有孝心，不像自己的弟弟，平時不給爸媽和她添堵就好了。

就是好像有點軸。

回過神來，姜檸斬釘截鐵地說：「不小！這個髮夾很漂亮，你媽媽肯定會喜歡的！」

說完，她誇獎地摸了摸周向東的頭。

她的手心觸上了他的頭頂。那一刻，姜檸明顯感受到周向東小小的身子震了震，然後他的臉又紅起來了，他習慣性地又將頭低了下去，卻不再退縮，他在她的面前，乖巧又溫順。

姜檸最後好心情地載着周向東，送他回了家。

他們那天聊了一路，從周向東斷斷續續的話語中，姜檸得知他是跟着爸爸一起來到姜山鎮這邊的。周向東並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做什麼的，只知道爸爸平時很忙。姜檸當時心想，他的爸爸應該跟村裏很多人一樣，是外出打工的。

臨走的時候，周向東對姜檸說，他過兩天會去找她玩。姜檸當時只是笑笑，順帶附和著點了點頭，心裏卻沒把這番小孩子的話當回事。結果兩天之後，當姜檸正在家裏酣酣地睡着午覺的時候，忽然聽到門口有小夥伴沖她大喊：「姜檸！姜檸！村口有人來找你！」

姜檸當時還沒睡醒，她揉了揉了眼睛，問：「誰啊？」

小夥伴卻搖了搖頭，說：「我也不認識，不過穿得很好，看起來像是從城裏來的。」

城裏來的……親戚？

姜檸迷迷糊糊爬起身，蔫蔫地跟着小夥伴出了門。當她見到正站在村口朝她靦腆笑着的周向東的時候，眼珠子都差點瞪掉了。

她沒想到周向東真的會過來找她。

而且還穿得如此人模狗樣，跟他們村子裏的小夥伴一點都不像！

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下，姜檸把周向東快速地領回了家。她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看着小小的周向東，她覺得有些尷尬，同時又隱隱有些心疼。

因為她發現周向東腳上的鞋子沾滿了灰塵，姜檸猜測，他應該是按照她之前告訴他的地址，自己徒步走過來的。

十幾里的路，那麼小的一個人，竟然真的一步一步走過來了……

家裏並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環顧一圈四周，姜檸最後搬了一張長木凳給周向東坐，還給他倒了一杯水。周向東那年才九歲，身高並不高，一坐上長木凳，雙腳立馬懸空了。

不過他一動也不動，連晃腿都沒有，身上穿着的小襯衫整整齊齊，真的一點都不像村子裏的其他孩子。

姜檸眼神又落在了周向東身上。她將屋裏這不請自來的小客人打量了半晌，最後才突然想起什麼，問他說：「你吃飯了嗎？」

周向東禮貌地將水杯還回，沖姜檸點了點頭。

他很禮貌，還水杯的時候，都是用雙手捧著。姜檸輕輕哦了一聲，接過杯子之後，她便開始沉默下來，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麼。

這次是周向東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從口袋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盒子遞給姜檸，說：「這、這個，送……送給你。」

他的臉又莫名其妙地又紅了，姜檸狐疑地將盒子接過，說：「裏面是什麼呀？」

她沒想到有天自己的聲音也可以這麼小，當發現盒子裏面裝着的竟是當日他拚死護住的髮夾的時候，姜檸有些吃驚，幾乎是在瞬間便側過頭，看着周向東說：「你不是說，這髮夾是送給你媽媽的嗎？」

周向東抬頭看了一眼姜檸，然後又飛快地低下頭，結巴地說：「你說、好……好看的，於是我又、又買……買了一個。」

姜檸：「又買了一個？」

周向東低嗯了一聲。

姜檸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接話，總覺得哪裏有點不對。最後她悟了，又氣又急地說：「那你當時被小混混欺負的時候，就應該把髮夾給他們呀！反正髮夾沒了可以再買，你那天幹嘛死不鬆手？」

周向東也後知後覺地跟着悟了，結結巴巴說：「我、我當時沒、沒想到……」

姜檸朝天翻了個白眼。其實她也是剛剛才想到的。但這並不妨礙她認為，眼前的這個小傢伙，好像也沒有看上去的那麼聰明。

而就在她暗自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不太聰明的小傢伙又發話了，他說：「我即使想、想到了，也……也不會給他們的。」

姜檸震驚地張了張嘴，說：「為啥？」

周向東舔唇，說：「因為他、他們是、是壞人。」

姜檸閉眼扶額：「……那你就不怕被打死嗎？」她欲哭無淚，心想周向東的這小鬼，腦子究竟是什麼做的啊？

周向東又不說話了，兩手撐在長木凳上，低垂著腦袋，任由屋外的光線投射過來，在他的眼瞼之下掃出老長一段睫影。

這皮相，這表情……姜檸看得一怔，總覺得似曾相識。

她很快想了起來。

好傢夥，她算是發現了，每回他說不贏人的時候，就慣愛用這委屈巴巴的小表情！

搞得又像她欺負他了一樣……

要不是看在他今天走那麼多路來看她，還給她帶了禮物，她真的想揍他。

姜檸想着想着就想笑，不過她強忍着，拍了拍周向東的肩膀，裝着大人的模樣，對他說：「記住，以後再遇到這種事情，保命要緊，什麼都沒有自己的命重要，聽到沒？」

屋子裏很安靜，一點其他的聲音也沒有，只有姜檸的話語縈繞在耳側。

「嗯……」周向東從鼻頭出氣，輕輕應了一聲。他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這時，姜檸突然抓起他的手，輕快地說：「好啦，不幹坐着了，小東東大老遠走過來，姐姐帶你去玩啊！」

周向東猛然低頭，看向那隻手。

她突然與他拉進距離，幾乎是在瞬間。周向東心臟狂跳起來，唰地一下，這下連耳根都紅透了。

他從沒跟其他小朋友如此親密接觸過，踉踉蹌蹌地滑下長條凳，手被姜檸牽着，他沒有反抗，任由她將他帶出門，帶到了小河邊。

他們開始玩水。姜檸手把手教他游泳，還教他如何到草叢裏摸魚。周向東感到快樂極了。

那種快樂彷彿會上癮，自那之後，周向東隔三差五地就會去找姜檸玩，他越來越喜歡黏着姜檸，直到暑假過後，爸爸將他帶回了浙江。

其實姜檸的弟弟姜蒙跟周向東年紀更相仿，但他不願意跟周向東玩。於是姜檸只能自己帶着周向東玩，她是周向東在三江鎮唯一的一個朋友，她自始至終都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嘲笑和欺負他，整個暑假期間，她帶着周向東玩遍了整個村子裏她覺得好玩的地方，帶他下河摸魚，上山抓知了，去地里挖地瓜……周向東好像很高興，有時候他會玩得把時間都忘了，姜檸便會讓他住在自己家。

而周爸爸好像對此並不關心，姜檸替他關心。她把周向東當成了自己的另外一個弟弟，她很喜歡他，並且心疼他。

周向東也很喜歡姜檸，只不過這份喜歡，多多少少與姜檸的有些不同。

他不喜歡喊姜檸姐姐，見到她總是容易臉紅，容易心跳加速。那時他還太小，並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麼，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他才弄清楚，原來她是他的救贖，是他暗淡生命里唯一的一束光。

他卑微卻又貪婪地愛慕著那束光，他把她奉作神明，終其一生追隨着，思念著，念念不忘，最終卻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