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不同於晚宴廳的熱鬧非凡,多瓦家族專為接待皇室而設置的會客廳燈火通明。
室內一片詭異的安靜。在場的僕從至貴族老爺,彷彿集體被扼住咽喉,不敢有任何聲音。
上位坐着性情乖戾難測的暴君,沉沉壓下的精神力強勢而難以抵擋,逼迫所有人垂首臣服。
今夜本該是與異星大客戶的會面,多瓦家掌權話事人此時卻不得不站在臣子該站的位置,陪少年下棋消磨時間。
因距離的便利,多瓦族長餘光里能看見王座上華貴而誘人的黃金扶手。
暴君手閑散搭在上面,指間夾着棋子有一下沒一下敲擊。
綉著華貴暗紋的袖口下,指骨俊秀白皙。如同任何一位養尊處優、不諳世事的貴族子弟。
可多瓦族長永遠也不會忘記,當年焚天火海中,身沐鮮血神情癲狂的少年,怎樣用這雙手,親自掐死了擋在登位前的最後一道阻礙。
——卡特蒙的人都是瘋子。
第一次和皇帝陛下對弈,多瓦族長面沉似水。
如同君臨帝國的統御手腕,路烈打法激進,卻十足任性昏聵。開局只顧謀求齣子速度和主動權,一而再再而三棄兵。
在多瓦族長眼中,這一局棋敗局已定。他將自己的棋子下在隱忍籌謀的位置。
暴君精神力如此恐怖至強,貴族私底下千百種想法,表露出來的也唯有恭順蟄伏。
圖謀權勢?
不,在公共眼中,他們絕對是為了拯救暴君強權統治下苟延存活的民眾。就像族徽藏匿於綠葉的盤蛇,多瓦家族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民心所向,眾望所歸,以正義之名行動。
所以在此之前,三百多歲的多瓦族長不得不忍氣吞聲侍奉暴君,陪他玩國際象棋。
如此毫無意義的幼稚戲碼。他想。
頭頂傳來一聲輕飄且惡劣的笑,蘊著讓人後脊發涼的兇殘。
多瓦族長無端端心頭一跳。
視線內,純白棋子落在意想不到的位置,已形成合圍之勢。原來開局棄兵,不過是為了此刻的閃擊誘離,牽制悶殺。
不知道為什麼,將軍的那一刻,遍佈空中的流火氣息越發兇悍莫測。
多瓦族長內心無限驚駭,聽見少年哂笑:「多瓦卿年紀大了,位置坐得穩么?」
像隨口一說,又顯得那麼意味深長。
路烈的不期而至,打亂了多瓦高層許多安排。
他們眼睜睜看暴君玩了半天棋打發時間。然後以「人魚走丟」為由,強硬要求打開白塔。
如此傲慢無禮的態度,引起所有陪客內心不滿,但在絕對的實力差距下,任誰都無計可施。
多瓦族長無力阻止棋盤上傾頹之勢,同樣無力阻止暴君進入家族的核心白塔。
*
「白塔」地下負二層,囚禁嘉利的無菌室已是寒意徹骨,宛若凜冬到來。
彷彿感受不到氣氛中的劍拔弩張,文森特克服冷意帶來的戰慄,語氣平緩向聞歌說明,「白塔」只是個普通的醫學研究所,所有對受試體264進行的程序合規合法。
是的,在這裏沒有嘉利,而是像她腕帶標明的那樣,受試體264。如果不是大量臨床實驗體,人魚優越的醫療條件從何而來呢?精準持久的特效藥如何能憑空產生?
「殿下,或許對您而言很難理解。」文森特鏡片下綠眼顯得溫和極了:「不過,多瓦家一直秉承正確、光明醫學。」
「她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文森特說。
嘉利有着與他相似的綠眼睛,因此得到許多偏愛。「能為醫學奉獻,亦不失為一種幸福。」
聞歌不像其他人魚那般聽什麼都點頭,冷冷反問:「人類也是如此奉獻嗎?」
星際背景人權隨科技空前高度發展,這項懷疑是相當嚴肅敏感的話題。
「絕無此事,殿下。」文森特面不改色,言辭堅定否認:「『白塔』從未進行過任何違背倫理的研究。」
深海時期,聞歌一直覺得人類群體陰險虛偽。但到這一刻,他發現先前的認知還是太淺薄。人類竟能如此冠冕堂皇。
聞歌強制喚醒114,遭到反噬,啟動進度快滿時,他意識出現瞬息空白。
牽制文森特的精神力一松。
為了節省能量,114沒有顯出實體。它打開極低能量模式,邊掃描周邊情況:「聞歌,怎麼了……啊,你找到嘉利了!」
「對。把她帶走。」
「……恐怕不行。」114對人魚身體狀況的檢測一下消耗了大半能量,能維持開機的時間不多。
嘉利目前狀態不適合再進行任何移動了。
114這一路睡多醒少,不清楚聞歌境地如何。粗淺掃描完畢,114發現,這裏危險程度很高。以聞歌現在的精神力,和它隨時可能再睡過去的狀況來看,基本不可能無傷逃脫。
但好在他們還有靠山。114沿着星網信號帶,感應到路烈精神力的存在,於是乾脆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嘉利身上。
文森特藉此機會脫離了桎梏。
當他動作時,銀髮人魚眸光幽冷警惕,
聞歌精神力後方是受試體人魚,十分明顯的保護意圖。
——具有同伴意識的人魚。
文森特不由深深看了眼聞歌。
他的終端傳來秘密指令,要文森特「清理現場」。
事實上,聞歌進入受試體無菌室所看到的,並不是什麼大事。多瓦家族對廢棄人魚所做的處理,正當且理由充足。就算曝光公眾,也不會引發輿論反噬。
但文森特沒有看到聞歌先前的行蹤,不確定他去過「白塔」哪些地方,有沒有接近核心區域。
銀髮人魚是在該清理的範圍內嗎?
還是說,可以把他藏起來研究呢?
文森特內心思考了幾種可能性,手指不露痕迹停在持續釋放人魚素的指令鍵上。
不等他真正按下,流焰破空而來。
流火薔薇的精神力來勢洶洶,卻無意識繞開了冰雪氣息覆著的地方。
暴君來了。
他身後浩浩蕩蕩跟着侍從、多瓦族人以及白塔臨時值守的研究員。
所有人目瞪口呆。原以為暴君口中「人魚走丟」只是懶得認真編的借口,沒想到真在裏面看到那條比鏡頭還要漂亮數百倍的銀尾人魚。
有頸間留下標記的指引,路烈從「白塔」直驅而入。剛破開門,他就看到困在地面、姿態依舊傲然強硬的小冰花。
不知為何撕開的布料,衣衫凌亂痕迹。僅用斗篷蓋住雙腿。
嘖。精神力暴亂又添一層,所有人嚇得不敢抬頭亂看。
路烈依舊不爽,語氣森森威脅:「這就是多瓦家的待客之道?」
文森特背脊傳來巨大壓迫感,膝蓋不受控制一彎。心口近乎灼裂的劇痛,讓他吐出大口大口的鮮血。
路烈絲毫沒有多給眼神,把他的小冰花輕輕抱了起來。
斗篷長長垂落,完全掩去戰鬥里的狼狽。
他可沒有要他過來。聞歌頭扭到一邊。
雖然很不想承認,路烈到來,讓他產生了一絲鬆懈,不那麼想要繼續強撐。
這種感覺太過危險。
聞歌本能抵觸。
而他幾乎耗空的精神力,在契合度極高的流火滋養下,開始慢慢恢復了。
帝國至高無上的皇權面前,多瓦家族相當配合。
整個人魚園、整個星球、整個帝國都屬於暴君一人。別提只是嘉利這樣一條普通的小小人魚。
多瓦家族很快抓了幾個替罪羊關進監獄,又為嘉利接上人工臟器,整套流程滴水不漏的圓滑。
嘉利自己被摘掉的幾份內臟,已經投入使用,不可能再追回復原了。
術後人魚金翠色的精神力雖然依舊黯淡無力,但逐漸趨於平穩。聞歌確認她狀態穩定下來才離開。
不過嘉利現在這個樣子,沒辦法和蘭頓相見。
幾天後寧茉知道了這件事,她來陪伴照顧人魚園時的同伴。
知道嘉利身體上有傷,還有人工臟器,寧茉忍不住又看一眼,喃喃自語:「這真是太奇怪了。」
她在夫人的引領下,曾在首都社交場合遇到過許多身體有不便的人類。比如裝了義眼的唐伯爵,六根手指的鋼琴天才文。寧茉知道應對他們抱以尊重和平常心。
但……人魚一向以完美無缺而自豪。她從來沒見過身上破損的同類,也想像不出來人魚安裝人工部件的畫面。
寧茉不知道真相如何,夫人只委婉地告訴她嘉利生病了。
聞歌不難發現,這個世界的人魚,所擁有的隨波逐流的命運。
不過和他有關係嗎?
人類社會的種種,非他族類的人魚,和他有關係嗎?
聞歌只當自己是這個世界的外來客,他該對萬事萬物漠不關心。
可聞歌晚上睡不着了。
路烈習慣抱住小冰花,磨蹭一會入睡。
這回不讓抱不說,還在放空不說話,要麼過會突然嘆氣。
連帶路烈都變得煩躁不堪。
「怎麼了?」
聞歌垂眼,糾結要和路烈說么?
他的群族習慣獨來獨往,獨自決定一切。
聞歌基本沒有和他人交流過想法。
說一說也沒什麼吧,本來就是他們世界的事情。聞歌無意識說服自己。
他轉過身。
還沒開口,想起114後來傳遞給他的世界結局。
路烈這個不靠譜的,年少登位,後期不知道為什麼,越發強權,四處極端控制,罔顧民意橫徵暴斂。各星球投機者陸陸續續煽動獨立,最後因為精神力潰亂,全星際跟着葬送了。
……路烈,不行。
聞歌默默移開視線。
小冰花什麼都沒說,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少年捏住他下巴,氣得牙痒痒,非要聞歌說清楚才行。
聞歌拗不過他。因為很少與人交流,開口難得卡殼:「人魚園……」
「哈?」路烈聽他憋了半天,不可思議:「就這點事?」
什麼叫「就這點」啊?
聞歌轉過臉,留給他一個開始生氣的後腦勺。
「放心吧,他們不會再敢了。」人魚園裏送去不同星球服務的人魚,算是一個星球民眾的福利待遇。
多瓦家族中途攔截人魚調包進研究所,操作涉及不少灰色流程。連帶牽扯出幾樁地方勾連的問題。
路烈向來厭煩這個世界,對任何事都興緻缺缺,從來都懶得管底下人的蠅營狗苟。
然而為了小冰花開心點,他這次不得不支棱起來,把爛攤子處理乾淨。
嚇得巴塞伯爵掐了自己幾次懷疑做夢。
「這樣的嗎?」聞歌總覺得這人過分敏銳。他還什麼都沒有說就已經被猜到想法。甚至先他一步將問題解決。
對獨立到幾乎孤僻的人魚而言,這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微張的耳鰭暴露出糾結的心緒。
路烈看了覺得有趣。他的小冰花,好難哄、好嬌氣。
夜色深厚如墨,清亮亮的星光透過帷幕,為視線蒙上一層隱約。
聞歌糾結中,感到身後染著薔薇香的體溫逐漸靠近。
他想起114倒欠的積分,閉着眼睛裝睡。
路烈驕縱的小犬牙漸漸不滿足於單純的舔舔咬咬,在人魚無聲配合中侵入得更多。
他當然知道小冰花在裝睡。
人魚的衣物向來更精緻複雜。哪怕只是睡衣,設計上也保留了許多小心思。
絲織領口處,是兩條交錯的寶石藍緞帶,總讓人視線彙集上去。
路烈親著親著,忍不住摸到那裏,一把扯開。
緞帶如花綻般鬆散開,藏於領口下的,是人魚瑩潔肌膚。
他動作一頓,和感應到不對勁睜眼的聞歌遲疑對視。
人魚唇色很淡,在親吻中沾染上濕意。
像沾著濛濛新露皎然綻開的夜蓮,清冷之外,更流露出幾分不同往常的柔軟。
小冰花看他的眼神像看變態。
路烈不明白,他怎麼就突然想扯那麼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