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宮廷教師第一次遇到聞歌這樣特別的人魚。他教一些必要場合所需的禮儀,和時下流行的小步舞。
對於前者,銀髮人魚掌握能力很強,但很少給予反饋。
而到了舞步階段,完全成了一場災難。人魚在任何場合,都是被引導者的角色。宮廷教師按部就班將每個步驟詳細拆解演示。
他期待着殿下如所有人魚那般展現出優美動人的舞蹈,可聞歌全程安靜坐着,目光冷淡,彷彿隨性觀賞演出的觀眾。
一直到時間門結束,他還是不確定聞歌記住了多少小步舞要求。
教師本人深深絕望,由衷祈禱殿下能把暴君哄得團團轉,不會大發雷霆。
聞歌在和路烈練習,沒有別人在場。
人魚不想被其他人看到無法掌控事物的一面。
路烈就無所謂了。反正他也不是沒看過少年精神力暴亂和獅子演戲的傻樣子。
誰嫌棄誰啊。
聞歌赤足在絨毯上磕磕絆絆練習,不是踩到路烈,就是幾步歪進他懷裏。
跳舞……好煩,聞歌只想擺爛。
路烈扶住他的腰,稀奇不已:「你的那些聰明勁呢?」
懷中小冰花不吭聲。
他只能看到人魚流轉着綺麗光澤的銀藍耳鰭。周身長發披散,看起來毛茸茸的倔強。
嬌氣精悶悶出聲:「有其他方案嗎?」
除了吃的以外,小冰花並不多喜歡人類的事物。或者說抗拒。
路烈想起流星明滅墜落中,人魚的冷淡神情。
暴躁少年尾音上揚,把人魚壓到床上:「求我啊。」
「路烈。」小冰花聲音難得軟到好欺負,搞得路烈精神力蠢蠢欲動。
聞歌轉而問:「你知道小獅子去哪了嗎?」
「啊?」少年不耐煩皺眉,謊話說起來面不改色:「誰會知道那個?」
「是嗎?」
聞歌的冰藍瞳孔如此澄澈漂亮,路烈心虛,只咬了幾口,沒有多玩他的小冰花。
避免跳舞的方案自然很多。
路烈向來橫行無忌,常人難以琢磨。舞會那日出巡,就足夠讓多瓦家族措手不及,無暇他顧。
至於聞歌前去,其中最省事穩妥的,是隨一個足夠任性的貴族前往,簡單直接拒絕所有人類的邀請。
梵苜夫人本就打算出席辰砂星場合,她是社交圈沒人敢不給面子的紅人,再適合不過人選。
由於路烈精神力強勢且極具壓迫感,容易引起一些人魚不安躁動。
所以從主星出發,聞歌就拒絕和他同行。
少年皇帝似乎很不開心,扣住聞歌的腰,尖銳犬牙游移。
一陣刺痛后,在聞歌頸側光明正大留下了精神力印記。
寧茉捂著嘴巴無聲尖叫。
聞歌面無表情,調整衣領掩去痕迹。
「白塔」,坐落在茂密森林之間門,是座兩百層高的藝術品傑作。寧茉在路上好奇向外張望,潮潤潤的自然氣息撲面而來。
她感觸到林間門風。和人魚園裏的碧波蕩漾不同、和星網全息的變幻新鮮不同……
和她此前所有經歷都不一樣,有種靈魂深處回歸的衝動。
真是奇怪,為什麼她要用「回歸」呢?
寧茉久久凝視着未有人類痕迹的遠方出神。
梵苜夫人坐在後面一排,怡然擺動摺扇。她早就想帶人魚走出來看看,只不過先前太忙,騰不開空。
人魚總是舞會不可缺少的點綴。
他們沒有賦予衣物性別區分,出於天性喜歡繁複華麗的禮服。
為了不引人注意,聞歌勉強選了一套點綴少些的禮裙。
正是梵苜夫人得意之作。
流動的銀色紗光下藍色幽幽渺渺,越發襯得人魚肌膚賽雪、清冷獨特。舞會剛剛開始,就不斷有人想要邀請。梵苜夫人不露痕迹擋回去。
沒人會覺得奇怪,以梵苜夫人極度護短、柔中帶剛的性格,完全就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聞歌得以和寧茉一起,坐在舒適休閑的角落,遠遠看着舞池中心的衣香鬢影。
寧茉不知道殿下的真實目的,只當和她一樣出來玩。
正當她分析剛剛甜品的口感,聞歌驀然抬頭。
他們不遠處走來一個意圖搭訕的年輕人。
對上人魚視線,他不自覺露出稍顯局促的神情。
明明只是一條人魚。面具下的那雙冰眸,卻顯得清冷不可攀折。
他緊張到手心冒汗,大著膽子邀請跳舞,內心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可是人魚眨了眨眼。
——哦,他好可愛。
年輕人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順利,連攔截任何人靠近人魚的梵苜夫人都暫時不見蹤影。
人魚措辭優雅,音色動聽,明顯是主星受過良好教育的頂級人魚。
他心馳神往,聽到人魚想要透氣時,幾乎語無倫次:「透、透氣?好的。我是說當然。」
跳舞哪裏會有透氣有意思呢?
一想到遠離舞池,和人魚私會,年輕人渾身都發燙,帶着不欲為旁人所知的迫切,和人魚匆匆離開。
聞歌得以毫無阻攔離開。
目送上層精英與人魚離開,漫步至竹林。
那裏隱蔽清幽,再也看不到那兩道身影了。
想必一定在甜蜜風流的花前月下吧。
守衛悻悻然收回目光。
冰雪氣息彌散,一無所知的年輕人毫無防備,被放倒在竹林假山後。
聞歌找到他的身份信息。塞寧·羅伯特,是「白塔」的核心研究員。
他就要操縱精神力洞穿人類心臟,幾枚螢火蟲,閃爍著幽綠的光,從身邊劃過。
想到境況未知的嘉利,聞歌殺意短暫退卻。
冰刃迅速遊走,劃去衣物所有冗餘繁雜,他帶上兜帽。
這是上次114那裏兌換到的能斂去行蹤的斗篷。
離去前,聞歌漠然掃視一眼,送上門的人類,連同山石一起,已經凍成了厚厚的冰層。
若他不能及時回來,這裏就是塞寧最後的安眠所。
像過去精神力鋪展海域那樣,聞歌搜索嘉利可能存在的地方。
路烈強勢遍佈的翻湧流火遮蔽下,他這點動向,不會引人注意。
他在一切紛雜中,探知到一抹黯淡金翠。
不出意外的話,嘉利此刻在舞會場所對面,那座龐然佇立的「白塔」之中。
人魚披着斗篷,身影隱於夜色,行動間門銀絲偶有閃爍,輕巧無聲向目的地趕去。
白塔研究人員大多參與晚會,只留精密機械人掃描看守,塞寧身份信息足夠在其中暢行無阻。
隨着外門無聲打開,白塔內部全貌展現在來客面前。
明晃晃白光照着鋥亮四面和地板,空曠而冷寂。高科技遍佈的陌生場所讓聞歌神經緊繃,而且空氣中浮動着他說不上來的、無比抵觸的消殺氣味。
大理石地板呈環帶狀相扣,向下向上幾乎都望不到盡頭。
在這裏,聞歌又一次看到雙翼蒙眼人魚,以擁抱光明的姿態,背後無數運輸管,連接着不同樓層的密封艙室。
密密匝匝的管道錯綜交錯,像把人魚雕像困在其中。如同為蛛網提供養分的獵物。
聞歌感應到的房間門在地下室,塞寧身份卡在這裏失效,只能通過精神力破壞防禦系統。
「咔噠。」
門鎖一松,緩緩無聲打開。聞歌全然戒備,凝神走進。
裏面是整潔乾淨的無菌環境。空氣中充斥消毒水和揮之不去的血液味道。
「殿、殿下?」聲音孱弱如隨時熄滅的火苗。
如果不是人魚敏銳聽覺,幾乎就要錯過這一抹聲音。
是嘉利。
房間門裏四面空空蕩蕩,只有最中間門的操作台和手術床,以及文件櫃和一些複雜大型儀器。
聞歌一眼看到手術床上小小的身影。
嘉利身上蓋着可愛的藍白兔子蛋糕裙。手腕和尾巴上,焊接着兩指寬的冷灰色澤鋼圈,將她牢牢束縛無法動彈。她的手背扎了針,連接着幾個大大小小的吊瓶。
金色鬈髮上藍色蝴蝶結搖搖欲墜。在人魚園養出些肉感的臉,變得消瘦蒼白許多。
哪怕換了個世界,不同族類,人類依舊冷血自私而貪婪。
過往深埋記憶的仇恨很難不再度復甦。
聞歌目光冷下來:「我帶你走。」
「真的是殿下啊……」
嘉利困在這個空寂冰冷的地方,不知道日子過去了多久,還以為聞歌的到來是在做夢。
今天被摘掉了什麼,嘉利感受不出來。她有時候痛有時候不痛,因為有麻醉劑。
「殿下。」嘉利口吻里濃濃的依戀:可不可以殺掉我?」
在這裏數着秒針度過的時候,嘉利總是想到記憶里那個青翠午後。
殿下漂亮凝練的精神力,霎時間門結束了螃蟹的生命,不拖泥帶水。
像藍殼螃蟹那樣簡單死掉,一定是種幸福的事情吧。
可是殿下語氣很淡:「別想了。」
「其實殿下最心軟了。只要說出請求,殿下從來不會拒絕。」嘉利好早以前發現的這點。
聞歌沉默了一會,沒有正面回應。
「這之前,要再見一次哥哥嗎?」
嘉利想了想,吃力地說:「那好吧。」
還是等見過蘭頓再死掉吧。
「他們把我肚子打開了,有點痛的。」
「殿下……」嘉利費力仰起頭:「您可以摸摸我嗎?」
她脖子上露出同樣冷灰色的鋼圈。
落雪般無痕的觸碰,讓嘉利的疼痛都緩解幾分。
她們是珍貴無比的人魚,整個星際最幸福的生物,生來擁有無數寵愛。
那些精心呵護,卻比不上此時聞歌的一次輕輕安慰。
不是出於她是人魚,而只是專門給嘉利、一個小小獨立個體的溫情。
嘉利從來不會哭。
她翠綠眼睛不小心淌出了晶瑩的淚珠,流進亂糟糟的金髮里。
聞歌冷硬著心,掀開嘉利蓋着的一角衣裙。
本來光滑柔軟的肚子,被豎直破開一道觸目驚心的口子。嘉利腹腔裏面,似乎缺少了什麼。傷口沒有進行任何處理,許多地方凝結出黑色血塊。
和聞歌感知到的一樣,嘉利幾乎所有精神力,都無意識匯聚集中到了腹部,滋養受傷的地方。
光澤越發黯淡。
聞歌注入精神力,強行喚醒114。他需要以妥帖、安全的方式,帶走嘉利。
系統喚醒進度緩慢增長中,聞歌感到外部細小的異動。
文森特腳步輕到可以忽略不計。但聞歌早在幾處留下精神力警戒。
他無聲靠近的瞬間門,凌冰荊棘迅速蔓延,尖銳棱刺對準人類幾處弱點。
使他無法再前行半步。
「別過來。」銀髮人魚冰冷眼神如寂滅寒月。
他真美麗,攻擊性顯得迷人又特別。
致命危險扼住文森特心臟的同時,又在無比誘惑他靠近。
「您來錯地方了,是迷路了嗎?」文森特語氣溫和,心照不宣給聞歌台階。
暗暗猜想暴君到來與人魚之間門的關聯。
「我來帶她走。」
在快速生長的冰凌逼迫下,文森特不得不正面著人魚後退。一路退到足夠遠的距離方才停下。
「嘉利?」文森特面上閃過一絲意外,旋即順從點頭:「當然可以,我的殿下。」
「不過,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他溫文拖延時間門,等待是有安撫性質的人魚素滲入。
這種物質對人類無效,卻能夠讓人魚鎮定,並且素質越優秀的人魚,對它的反應效果就越強。
嘉利本就脆弱不堪,一下昏迷過去。
半分鐘過後,文森特欣賞著銀髮人魚無力墜落的模樣,像一朵被折斷凋零的銀色蓮花。
他施施然欲起身,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被侵入凍麻了神經。
一時同樣無法行動。
文森特心中充滿訝然,這樣高明巧妙的不符合人魚作風的進攻方式。
他不禁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天才,創造出了眼前的人魚。
文森特笑容未改。「我們談一談吧,殿下,您或許對這裏有所誤會。」
聞歌不言。
他在喚醒114。控制文森特的同時,還需要壓制人魚素更深的負面影響。
他的精神力正急速耗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