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 74 章

第74章 第 74 章

是非谷經過「紅爐點雪」炙烤,入眼儘是一片焦土。

過去數日,這一片天依舊泛著昏黃。空氣中刺鼻的味道和燒乾的塵土混在一起,呼吸稍微深一點兒就卡喉嚨。

喉頭好癢,想咳。

沒了雞蛋花樹,這裏容易迷路,走幾步就得抬頭看一下方向。

衛師兄宛如回自己家院子一樣,走得飛快。

「衛師兄,你等一等我。」這已經是她第二十三次說這句話。

「衛師兄,看了小半個時辰了,我們什麼時候能走?」

沒人應聲。

「衛師兄?」

衛清寧蹲在燒掉一半的雞蛋花樹旁,神色冷凝。

王唯一從沒見過他神情這般沉重,走上前,「怎麼了?」

雞蛋花樹斷口處露出的年輪形狀紊亂、到處都是缺口,像是繃緊到極致的繩子被扯斷成數截。

「殷長衍有麻煩了。」

王唯一一臉懵逼,「昂?」

樹長歪了賴殷長衍?這多少有點兒不講道理。

「據書中記載,表裏燈其中一個伴生咒叫皮肉樹,以人為養分、長在人身上。表裏燈被紅花神鎮壓,皮肉樹跟着銷聲匿跡。最後一次出現是在十五年前的清水鎮,當時是明炎宗出手鎮壓。」衛清寧說,「現在看來,當初的明炎宗無法根除皮肉樹,而是將它封印在是非谷的雞蛋花樹年輪里。」

衛師兄,你真是學識淵博。但這跟殷長衍有什麼關係?

「殷長衍調動表裏燈靈力使用置換陣法,皮肉樹與主人共鳴、再次復甦,掙脫年輪的束縛逃逸而出。」

「因此竊臉者在是非谷布下『紅爐點雪』並非打算燒死殷長衍,而是想逼殷長衍出手用置換陣救人、從而釋放皮肉樹。」衛清寧扯了扯嘴角,眸中泛著嘲諷,「我還在想,本性卑劣、報復心強的竊臉者怎麼突然轉了性子,原來在這兒等著殷長衍。」

王唯一眉眼垂下來。

「厭惡竊臉者?」衛清寧說,「這一類人狡詐心黑,如陰溝老鼠,你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對他抱有期待。」

「沒,我只是心疼殷長衍。」

衛清寧盯着王唯一的臉,她眼裏除了擔心再無其它。殷長衍心腸柔軟,他一心救人,反而害了更多的人。她擔心她的夫君如何自處。

「衛師兄,我想殷長衍了,我們回去吧。」

要不是為了求證猜測,誰願意到這兒。衛清寧單手撐著膝蓋起身,「回吧。」

衛清寧御劍帶着王唯一離開,昏黃色的天空在身後漸漸拉遠。頭上沒有那一片天壓着,人心情也好了一些。

離水上迴廊還有好大一截距離,有點兒無趣。

「衛師兄,『一枝春』里埋着的亡者,她是誰呢。」

「衛師兄,我們說好的,我跟你來,你給我講她的事兒。做人要守信用啊。」

「衛、」

前方遠遠地飛來一個人,直直地沖着王唯一衛清寧的方向,停在兩人面前。

面帶彩繪牡丹面具,一身青衣灑脫飄逸。

他怎麼來了?

衛清寧上前半步,將王唯一擋在身後,「彩繪牡丹,好久不見。什麼事兒,勞您大駕尋我。」

「殷長衍的事兒。」

戰堂消息還是一如既往地精通。「殷長衍有什麼事。」

「衛清寧,不必對我處處提防。我要是有心動手,就不會站在這裏心平氣和地跟你談。我們目標一致,護殷長衍周全。」

何止心平氣和,還有兩分無奈。王唯一就沒聽過彩繪牡丹用這語氣跟誰說過話,今天算開了眼界。

視線在兩人身上游移,他們交情很好?

「哈哈,誰叫你板著一張臉讓我誤會。」戰堂那麼多弟子,衛清寧還是喜歡跟彩繪牡丹打交道,「打個商量,能不能把面具摘掉。看起來很生分。或者換一副笑臉的。」

彩繪牡丹雙手背在身後,「十五年了,我以為你早該看習慣。」

「就是因為十五年都沒看順眼,才次次建議你換掉。」算了,不提了,這個話題永遠沒有結果,「牡丹,明炎宗怎麼說?」

「明炎宗內部分歧很大,劍堂、醫堂力主殷長衍有功無過,以戰堂為首的其它堂雖認同這一點,但更為忌憚表裏燈的復甦。」彩繪牡丹皺起眉頭,手一揚,出現一副紅線摻香封靈手銬。

「你想管控殷長衍?」

「這是戰堂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彩繪牡丹說,「我把東西拿出來,我們想一想要怎麼處理。」

戰堂有戰堂的規矩,彩繪牡丹是戰堂第一戰將,對付殷長衍他責無旁貸。但是,拿到紅線摻香封靈手銬時,他第一次遲疑了,猶豫了。

他十分清楚殷長衍沒問題,是宗門出現了偏差。

王唯一聽得一肚子火,「這件事兒跟殷長衍沒有任何關係,憑什麼處理他?就憑他救人?那以後遇見這種事情就叫所有明炎宗弟子乾瞪眼看着居民去死好了。」

「所有人都在忌憚殷長衍,這一根紅線摻香封靈手銬,護的究竟是殷長衍的周全,還是明炎宗的周全?」

彩繪牡丹抬眼王唯一。堂主大會人人皆知事實如此,唯一敢說出口的,竟然是一個身懷六甲的普通女子。

「牡丹,把紅線摻香封靈手銬給我。」

「做什麼?」

衛清寧接過手銬,「殷長衍是醫堂弟子,無論是緝是縱,都該由我決定。」

彩繪牡丹離開。衛清寧帶着王唯一繼續御劍飛行。

她安靜多了。

衛清寧沉默了一會兒,清潤嗓音響起,「......她叫嚴靜兒,是改變我一生的女子。」

王唯一:「?」

「不想聽的話就算了。」

「聽聽聽,你說。」王唯一忙不迭點頭。

小時候家鄉鬧雪災,衛清寧跟着災民一起流落到清水鎮。

清水鎮東頭有一個破敗的土地神廟,災民往裏涌,衛清寧被擠到角落蜷縮著,還叫壓折了手腕。

挺好的,角落暖和。他手背、腳上的凍瘡沒那麼癢。等到了春天,一切都好了。

衛清寧闔上眸子。

第二日一早,手背上傳來異樣的感覺。

睜眼一瞧,凍瘡部分覆了一層濕泥。

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蹲在他面前,一手拿葉子包着濕泥,指頭挖一坨往凍瘡上抹。

「我妹妹身上也是這樣,比你還嚴重。拿濕泥敷一層,手就暖了,也沒那麼癢。」

衛清寧沒說話,定定地瞧着他。

嚴錚臉上有一分不好意思,「我們兄妹倆睡你旁邊。我長你兩三歲,我會照顧你的。」

妹妹嚴靜兒又黑又胖,在嚴錚身後探頭探腦看。有點兒心虛。是她太胖了,推擠過程中一屁股坐到衛清寧手上,「咔嚓」一聲壓折了人家手腕。

嚴錚一大清早出去刨濕泥,給人家敷一下。

衛清寧抽回手,「不需要。」

翻身面對着牆角,闔上眸子。

嚴錚不管他,繼續挖濕泥塗。

衛清寧甩去手背上的濕泥。他一甩,嚴錚就停下來等。他不甩了,嚴錚再繼續塗。

反覆四、五次后,衛清寧躺平了。

嚴錚抿著唇笑給他塗了手腳凍瘡,輕聲道,「聽說中午明炎宗不要錢發饅頭,我幫你也領一個。你睡吧,等你醒來,就有熱乎乎的軟饅頭吃了。」

中午,難得的艷陽高照,災民享受着暖烘烘的日光,吃着熱乎乎的饅頭,臉上掛了數日來的第一次笑。

傍晚,天邊最後一抹橘色夕陽打在衛清寧身側的牆壁上。

兩個位置空蕩蕩,那對兄妹一直沒見人。

衛清寧垂下眼皮,打算繼續睡一會兒。門口傳來躁動聲,周圍的災民紛紛圍過去,漸漸傳來交談聲。

「我見過他。這小子為了多要一個饅頭,扯謊說身邊還有一個生病的弟弟。明炎宗仙人被蒙蔽,給了他。」

「呵,仙人心軟,周圍人的眼睛可尖得很。給這小子套上麻袋不由分說打了一頓,叫他不敢再饞再貪。」

「發饅頭地方離這兒遠著呢。可憐黑胖小姑娘了,連拖帶拽把他拉扯回來。」

衛清寧睫毛微動,睜開。

透過層層人群,看到嚴靜兒緊咬牙關,一雙手死死地抓着嚴錚的肩頭,扯著往回拖。

嚴錚渾身都是血,眼睛閉着失去意識昏死過去。身下單薄的衣物被雪打濕、又蹭了一路的泥,滾成厚重的「棉衣」。在地面上拖出一條濕漉又泥濘的痕迹。

嚴靜兒手上再一次脫力,衣物從掌中溜走。不行,會再次摔到哥哥。

無助,絕望,急得快哭了。

一雙手從旁邊探出來,衣衫襤褸下手臂慘白卻結實有力,穩穩地攙住嚴錚。

是被她壓折手腕的倒霉蛋兒。

倒霉蛋兒看着瘦,卻很有勁兒,把嚴錚抱到三個人的牆角。

「謝謝你,倒、」嚴靜兒自覺地咽下「霉蛋兒」三個字。

她心頭很慌,得做點兒什麼穩住自己,做什麼都行。恰好衛清寧在身邊,於是揪住他的衣袖。

喃喃道,「哥哥會沒事兒的。我們之前經常挨打,這一次不算什麼,哥哥一定沒事。」

衛清寧視線下移,停在她的手上,抽回袖子。他又不是大夫,問他做什麼。

嚴錚聲音氣若遊絲,「靜、靜兒。」

「哥哥,你可算張口了,我好害怕。」嚴靜兒喜極而泣,衝上去抱嚴錚,又覺得抱哪兒都會弄疼他。張開的雙手半天放不下來。

聽到妹妹在身邊,嚴錚一顆心揣回肚子裏。枯瘦細長的手指抬起,伸進懷裏,摸了半天拿出來一個壓得亂七八糟的饅頭。

又冷又硬,壓得還扁。他指頭稍微捏松,整理了一下形狀,慢慢推到衛清寧面前。他並不知道自己是衛清寧搬進來的。

「有點...硬,小口吃,不卡喉嚨。」

衛清寧盯了饅頭很久,拿起來放在掌心。第一次覺得只有半個拳頭大小的東西原來這麼有份量。

嚴錚死了。

冬天本來就難熬,他被打成內傷又得不到救治,原本就差勁的身體越發雪上加霜,沒撐過半夜。

清水鎮死的災民太多了,一個嚴錚沒什麼好稀奇的。

嚴靜兒為嚴錚整理好遺容,換了一身乾淨衣物,放了一把大火。

衛清寧說:「怎麼不把你哥哥埋了?立個碑,你也能時常去看看。」

「碑石很貴,我沒錢買。哥哥膽子小,怕冷,怕黑,一定不喜歡埋在地底下。」嚴靜兒說,「他最放心不下我,我就把他的骨灰帶在身邊,不分開,也能常常相見。」

「哦。」衛清寧轉頭就扔掉好不容易尋得的鋪橋踏腳石石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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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贖不了的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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