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天香樓位於京城的東南角,街道兩側是一些當鋪、作坊並著成衣店。本朝宵禁不嚴,繁華地帶尤甚。天香樓名義上是茶樓,卻也賣酒賣點心,廚子手藝甚好,還常有官員晚上出內城在樓里喝得酩酊大醉,誤了事兒的傳聞。

青漆粉飾,綠瓦飛檐。站在天香樓門口的是個老媽媽,笑得和藹可親:「寧公子,許久未見了,這陣子去忙什麼了呀?」

寧無不過十三四歲,摺扇卻扇得風流倜儻,道:「前陣子書院學假,我自是遊山玩水去了。好久沒來看許媽媽您,心中慚愧。」

說着,寧無將沈瑋往前一推。出門翻牆時太着急,忘了帶錢,兜里無一兩枚銅板,沈瑋心中總是不安,又惦記出門前忘了與裴熙說一聲,正在心裏犯嘀咕,思考回去后如何解釋,冷不丁被寧無一推,怔然。

「許媽媽,這是我新結交的好友,也是我的同窗,姓裴,」寧無繼續笑着說,「煩請許媽媽讓人清掃出二樓一個雙人小雅間,就上壺蒸青散茶,再來一壺香片,並些努糯米糕果蔬就好。我們只先墊墊肚子,回頭再勞煩人上點其他玩意兒。」

許媽媽點頭應去了。天香樓名氣甚大,人來人往,縱是已然日暮,仍是熱鬧非凡。販夫走卒在門外趁天還未黑透,還在吆喝擔子裏剩下的些許東西,想着賣完再歸家。樓里有錦衣行者,也有簡單穿尋常青衫的,點了壺大碗茶就站在櫃枱旁喝完,又匆匆離去。

寧無拉着沈瑋上樓去,許媽媽果真派夥計收拾好了一間小雅閣,擺設別緻,牆上還掛有書畫。一席鋪在地上,中間一小几,擺好了果蔬點心,供兩人對坐。

果真是京城風流地,別緻雅觀。

小二端著兩壺茶上來,放在小几上,幫寧無和沈瑋各倒了一杯。寧無抿了一口,大讚,沈瑋也學着小口抿了一下,果真香氣四溢,入口醇厚,的確好茶。

寧無搖著扇子,笑道:「如何?端英兄,這天香樓的茶和點心可是一絕,菜肴更是上上品。」

總不能拂了面子,沈瑋點頭稱是。他從前只在平江山野四處閑逛,渴了就捧一手溪水或河水喝,抑或是陪着爹娘趕集時,實在口渴不過,在路邊茶攤花上一個銅板,就能買到一大碗茶,咕嚕咕嚕灌下去,最解渴不過。小的時候,一個人都還喝不下,就給爹娘喝,挑着豬肉擔子的爹娘也要各自推推搡搡一番,你謙我讓,最後才喝完一大碗,心滿意足繼續走接下來的路。

如今他坐在這京城盛名的大茶館內,喝着跟皇族沾親帶故人請的茶,茶雖香,卻總覺得不解渴,少了點什麼。

於是沈瑋拿起了小几上的糯米糕,啃了幾口,墊墊餓,才想起,原是過去趕集他還是樂意於吃東西的。

寧無見沈瑋吃得十分香甜,繼續道:「可惜在下囊中羞澀,暫且請端英兄在二樓將就坐坐,喝點茶,吃些點心。鄭羽池那廝本說他早早來,門口卻沒見到,想來是被他父親鄭老將軍拷走詢問課業了。端英兄你且坐在此處,我再去門口尋尋。」

話說到這份上,沈瑋不好阻攔。他從平江出來,身邊只跟着表弟范現,雖常常打鬧取笑,也是至親在側。現今他初入京城,范現病倒在青碧山上,只能依仗着性格陰晴不定猜不透的裴熙,還莫名其妙被裴衡甩了一鞭子。雖覺得寧無親近自己,要與自己交友的理由透著古怪,但總不好頂着裴家的頭銜拒人千里之外。

「寧無兄你安心去,我就在此處等候。」沈瑋點頭。

寧無於是起身,推門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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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的沙漏中的細沙已不少從上壺流到了下壺,沈瑋肚子越等越餓,幾大杯茶下肚,小几上的點心也吃了不少,左等右等不見寧無回來,心裏忍不住敲起了小鼓。這傢伙,莫不是又是戲耍自己,不結賬,偷偷溜回書院了?

忽地屋內傳來一陣歌舞輕唱聲,有女子的聲音,忽又傳來像是鞭子揮破凌空的聲,又彷佛夾雜着哭泣求饒聲,卻不像女子聲。

這茶樓鬧鬼?還是這天香樓其實還是個賭場,隔壁有賭鬼輸錢輸多了,要有人切了那賭鬼的手指?沈瑋大驚,再不敢想許多,急匆匆起身推開門。

天香樓共分三樓,頂樓平日似乎只供舉辦大型宴會所用,二樓雅間則可直接眺望一樓,是方便二樓客人聽書所用。沈瑋此刻推開門,但見一樓仍是熱鬧非凡,外頭已是日落個徹底,燈籠掛起,照亮了這繁華之地。

粗粗一眼瞥去,並未見到寧無身影。

沈瑋本不欲多管閑事,可又憂心自個兒若是從二樓明晃晃下一樓,寧無倘若未付錢,自己豈不是吃了霸王餐,要被亂棍打出去?只得先把門關上,在二樓走廊細細摸索起來,想找個人較少的地方。

紅燭點燃,燭油有些滴落到了地上。沈瑋逆着人流,小心翼翼摸索著,離二樓盡頭越近,求饒聲和歌舞聲似乎越來越清晰。

終到了不遠的位置,沈瑋看見二樓迴廊盡頭那間屋內窗紗后,人頭攢動,有纖細女子在窗紗后旋轉舞蹈,有琴聲悅動,動聽悅耳,本該是在茶樓里再正常不過之景,可舞蹈與音樂背後,沈瑋卻聽到了一個男子嘶聲裂肺地求饒聲。

那聲音似乎在發抖,說話也沒有邏輯,沈瑋站在門外,聽得斷斷續續,只聽見幾句是:「不、不,少爺」

又是高聲的叫喊:「不、不——」

最後是求饒聲:「我錯了、我錯了,」沈瑋聽到了衣裳在地上的摩擦聲,「少爺、少爺,我跪下來求您,您原諒我,好不好......」

又是一鞭子下去的聲音,那人一聲疾呼,復又顫抖著嗓子求饒。

沈瑋越聽求饒聲,越覺得聲音熟悉,直到裏面傳出一聲:「我不要!你別碰我——」

沈瑋腦子「嗡」地一聲作響。

他想起了幾年前,他正在書堂里讀書,邊讀邊在數窗邊開的小草根數,整個村莊突然亂了起來,好多漢子鋤頭都沒顧上拿,就在四處跑。

有個沈瑋常在一起打山雀的玩伴急匆匆跑進學堂里來,沖他喊道:「沈瑋!你還在這裏傻坐呢!你表弟不見了!你二嬸急得到處找人呢!」

沈瑋聽了這話,也立刻飛奔出去,回到家一看,二嬸已快哭成淚人,急得用頭嗑地,上氣不接下氣,走不動路,自個兒娘只能留在二嬸家看着二嬸,怕她一口氣過去。

原來今日早上范現沒來學堂,並不是又被二嬸罵架絆住了,而是二嬸大清早起來,范現就不見蹤影了。原指望是早起上學堂或到溪邊誦讀詩書去了,找來找去卻見不到人。

沈瑋的爹范正和看見沈瑋回來,急得跳腳:「小兔崽子,怎麼就你一人回來?還不快出去尋你弟去!」

說罷,范正和便重跑出去尋,沈瑋也趕緊跟着自家爹滿村莊山腰跑。眼見着日頭從中午一點一點下到夜晚,莊裏人點起了火把,沈瑋藉著月光,跑遍他拉着范現玩過的地方。

已是到了大約子時時分,月光清冷,眾人也彷彿很是垂頭喪氣,喊范現的聲音都變小了,四處逸散,有些想就地和衣而睡。

沈瑋不死心,這好好的大活人,昨天還在跟他一起在學堂,怎會一天過去,就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了?

他沒顧身後人阻攔,繼續往深山裏走去。深山夜裏孤寂,唯有風和蟲鳴聲,沈瑋看不清腳下的路,就摸著黑,藉著樹榦發力,腳下深一腳前一腳的走,邊走邊喊:「范現——范現——」

山谷風吹過,沈瑋沒有聽到迴音,月兒掛在天上,彷彿世界只剩了沈瑋一個人。他繼續往前走,終於聽到一個小溝里,隱隱約約有一抹黑影。

沈瑋走近,很激動:「范現!是你嗎?」

黑影沒有應答,沈瑋激動地跌跌撞撞跑到小溝邊去,看清裏面確實是一個瘦小的黑影:「范現!你怎麼在這裏!」

沈瑋撲到溝里去,就想抱住范現,范現神情紊亂,一隻手使勁推搡著沈瑋:「不要——不要——」

沈瑋伸手一摸,手上感覺黏糊糊的,帶點腥味,有點像他以前看他爹殺豬時的味道。沈瑋大驚:「范現,你身上好像有血!」

范現又狠狠推了一把沈瑋,聲音嘶聲裂肺:「不要——你別碰我——」隨後范現的身體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暈倒在草地上。沈瑋連忙撲上去:「范現——」

那夜范正和一行人找到沈瑋和范現的時候,兩個男孩正在溝里,沈瑋把范現抱在懷裏,渾身上下都是血。

范現那夜無緣無故沒了一條胳膊,村裏大夫使出渾身解數,才止血把人救了回來。范現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問范現胳膊到底怎麼沒的,范現也回答不出個所以然來。

范現後期漸漸又認得了人,照舊讀書,卻再沒以前讀書的靈氣,而日漸迂呆,反應也更慢,半天叫人不到。村裏會些算命小道的老人說范現這是中了邪,遇到了不幹凈的東西,恐怕這輩子不會好了。

而那一聲凄厲的「我不要」,只一直回蕩在沈瑋耳中、心中,每每他與范現嘻鬧,總無緣無故會想起那三個字。

所以,屋裏喊出這三個字的聲音,他定然不會聽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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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孤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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