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無光之窟與金色蝴蝶,第三幕
阿金癱在地上。
即使看不見什麼,他還是憑直覺意識到,這裏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這是夢……
他不斷地這樣安慰自己,儘管他的氣力越來越微弱。
這是夢……么?
這種疼痛感太過於真實,以至於他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有機會走出這裏。他的手掌撫摸著冰冷的濕漉漉的地面,用還能稍微睜開的左眼獃滯地看着上方。
黑的,空的,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
他從來都沒有預料到,自己的夢會是這樣的兇險。
在自己的夢裏死去?這會是什麼體驗?
他長長地吐氣,嗓子像是破掉的塑料管一樣。他第一次體會到自己的無助和弱小——面對着未知的惡意,他只能用自己毫無防備的肉體和心靈去被動接受,逃脫不開,揮之不去。
一種莫名而生的氣血湧上來,心臟那裏砰砰狂跳。
「怎麼回事……」他下一秒就因為恐懼而吼叫起來。像一隻被關在籠子裏飽受鞭刑的獅子。
視線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黑暗。
「啊啊啊啊啊——!」
他用拳頭狠命地杵在地面上,發了瘋似的要挺起身來。他清晰地感到身體內部傳來的某種東西破碎的觸動,他不管,他現在只有一個念頭——站起來。
雙腿在巨石的蹂躪下幾乎變成一灘肉泥,他不管。
指尖被泥土染成永不褪色的烏黑,他不管。
皮膚被凍得像玻璃一樣僵硬,他不管。
站起來,他只想,站起來!
「啊啊啊啊啊!……」
他感覺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一半是膽小而懦弱,另一半是狂怒和憤恨。
力氣終於用盡了,巨石壓得更緊了些,周圍變得更冷。他趴在地上,嗚嗚地哭,淚滴在泥土上,滲透不下去。左胸那裏有抽搐的痛感,他不清楚是心臟受到了刺激還是肺部岔了氣,又或許單純是因為巨石砸下來壓傷了那裏。周圍的溫度好像越來越低,他的氣力隨着流血不斷蒸發消失。
「救救我……」
他的臉緊貼着地面,他害怕再看到什麼令他害怕的東西。
「誰能救救我……」
……
這是你的夢,孩子。
在你的夢裏,又有誰會來救你呢?
……
他突然大睜着眼睛,像是受到了什麼召喚一樣。幾乎在同一時刻,他的空洞暗淡的眼眸中掠過一縷不太強烈的金色微光。那光芒自他的眼中從上到下掉落,像是一枚燃盡的星星,在最後一次倔強地釋放自己的活力,最終疲憊地倒在他的遍佈血污的手上。
「星,星星?「
居然是一隻蝴蝶,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具枯萎的殘軀。蝴蝶的翅膀顯得格外飽滿和碩大,但邊緣殘破不堪,最深的裂痕已經傷到軀幹,傷口呈現出深褐色。兩隻觸角一長一短,無力地低垂著。腹部有幾道凌亂的割痕。但即使受到了足以致命的傷,蝴蝶的翅膀也無比閃亮,像是塗着金色塗層的薄玻璃一般明凈而靚麗。
阿金看着它,它沒有反應。
「為什麼,你也和我一樣可憐。」他下意識想用另一隻手去輕輕撫摸一下蝴蝶,卻沒想到輕微的挪動撕裂了肩上的傷口,疼得他哭喊出來。
「我的夢中都是些什麼啊……」
一滴夾雜着泥沙的淚滴落下來,打在蝴蝶的翅膀上,翅膀以幾乎看不到的微弱幅度振動了一下。
疼。
「誰?……是誰在說話,是你嗎,小蝴蝶?」
就在此刻,阿金身上的疼痛感如同炸彈一樣徹底爆裂開來,每一寸傷口都開始瘋狂地加寬、加深;每一次呼吸都彷彿降至零點的冰刃在切割著自己的喉嚨和肺部;身邊每一分骯髒的沙礫和土石都向自己襲來,衝擊、摩擦、侵蝕著全部裸露在外的皮膚。
「呼,呼……哼。」
憤怒與衝動的毒蛇將大腦一口吞噬,沸騰的毒素不可停息地蔓延至他全身的肌肉。他突然感覺自己充盈着力量,已經迫不及待要去釋放個痛快,他要把這裏整個天翻地覆,要把這裏破壞殆盡!
……
阿金,阿金,阿金!
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
阿金,阿金!
不要停!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幾乎看也不看,拼盡全身的力氣,要把那隻手猛地攥緊,死死的攥緊,指甲嵌進皮肉的那種攥緊!
……
好疼。
誰在說話?是你嗎,小蝴蝶?
好疼。
不要怕,不要怕……放輕鬆,把全身放鬆,這樣會好受一點的。
還是好疼……嗚。
怎麼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啊。
別動……求求你,我能在你的掌心休息一會兒嗎?你的手掌好暖和,好安全,讓我好想睡覺……
……
他的手指如同奪命的長矛,直直地向著掌心中微弱的生靈刺去。
對,阿金,就是這樣!不要停,不要停!
撕扯它!碾碎它!這樣你就不會再痛苦!你將會體會到無與倫比的愉悅感,永遠不會再感到痛苦!就是這樣!
……
沒關係,放心,放心,你可以在我的手掌上休息,想休息多久都可以,真的,真的。
嗯……謝謝你,謝謝……
但是這裏好危險,我們每時每刻都可能受到傷害。我不知道這裏是哪兒,我們要想辦法離開這裏,到那時你就可以放心在我的手掌上休息了,小蝴蝶。
離開這裏,離開這裏……嗎?那我們去哪裏呢?
你來自哪裏?我要去……
……
「夠——了!!」
要與污穢的地面融為一體的男孩將自己的拳頭狠狠杵在旁邊尖利的石塊上,指骨斷裂的聲音和他尖嘯的吼聲彼此纏綿著在無光之窟的醜陋石壁與縫隙間無休止地碰撞、起伏。他的如刀刃般恐怖的碎指甲幾乎觸碰到了蝴蝶的軀體,但再沒有施加一絲一毫的壓力。男孩的拳頭彷彿變成了一個溫暖的囚籠,但蝴蝶是不會被鎖住的——數道金色的光芒從囚籠中迸發出來,如同潮汐般泛起的暖流將他和它完整擁入懷中,不再放手。無光之窟第一次迎來了始料不及的光輝,震懾著其中無法言明的存在之眾。當它們回過神來時,它們的獵物早已從這墳墓中遁逃而去,只留下獵人們施加的暴行給這片土地帶來的累累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