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帷帳內倏然安靜。

姜老仙君心驚膽戰望着天尊，再望向那還在翹著尾巴窮高興的小鳳凰少君，一時真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送給她，讓她瞪着四隻眼睛好好看一看尊上的臉，那像是能幫她找人的臉色嗎？

「……」修燁仙君看着這場面，心裏感想複雜，也不好言語，唯有沉默。

元蒼天尊面色沉鬱，默然半響對姜老仙君幾人修燁一拂袖，修燁仙君拱了拱手，姜老仙君心裏一突，不好勸什麼，只好也和修燁仙君一起憂心忡忡退出去。

帷帳內頓時只剩下珠珠和元蒼天尊兩個人。

珠珠還在洋洋得意：「我辛辛苦苦煉化了好久，把自己的血滴進去，還去龍族借了龍鱗龍血，用盡各種奇珍異寶，才終於把它叫醒。」

元蒼天尊被她氣得夠嗆，嗓子一股腥血上涌，不住低咳，冷笑道：「你多大的膽子，既然把它煉出來，儘管自己拿它去找人，本尊不管這起子閑事。」

珠珠聽了，幾乎哼一大聲。

她要是真自己偷摸去找人、不知會他一聲，將來事發，自覺顏面有失、第一個滔天大怒收拾她的就是他。

這老東西，嘴上一套心裏一套，自己有個心肝寶貝，卻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誰要真信了他的鬼話，那就等著完蛋！

珠珠心裏膩歪，嘴上虛偽地說：「那可不行，我年紀小，不懂事，還得仰仗尊上。」

不等元蒼天尊再說話，珠珠直接扭頭對符玉說：「你快把那人的臉放出來給尊上瞧瞧，尊上關照我多年，如我再生爹娘，如今我好事將近，必得請尊上先過目。」

元蒼天尊：「……」

元蒼天尊表情登時像吃了八斤的臭榴槤。

符玉被點到名，逐漸昭昭而亮，不忘小聲對珠珠說：「你可想好了，天機所牽，只能看一次，而且強行讓紅線顯影，相當於強行加快你與那人之間的緣分，你們將瞬間心有所動，對彼此更輕易生出好感，將來是福是禍難料……」

珠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全沒當回事。

加快緣分，彼此心有所感，這難道還能是什麼壞事？這分明是天大的好事！讓她的愛情之路一片坦途，這不正好讓她更快抱得美人歸，順利渡過情劫涅槃。

」知道了知道。」珠珠不耐煩擺擺手，催促：「快，把人亮出來！」

元蒼天尊心中驚怒滔天，看她那興高采烈的樣子，怒而生笑，沉着臉在旁邊，胸口起伏，神容冷漠，卻居然沒再阻攔。

符玉看着這奇奇怪怪的夫妻倆，咽掉剩下的話。

好吧好吧，那就看吧。

赤紅的寶玉懸於半空，倏然亮出漫大的紅霞，照亮整座殿室。

珠珠眼睛發亮，灼灼望着紅玉，感覺心口漸漸發熱，又發癢發麻，像是有什麼東西要鑽出來。

她沒有看見，身邊的元蒼天尊也逐漸不適似地蹙起眉，猝然，臉上浮現出驚疑怪異的神色。

半空中，紅霞漸漸散開，牽紅符玉如一面赤色光潔的銅鏡，顯露出一道站立的人影。

符玉光影中，男人仍是青年模樣，氣度卻遠非年輕人所有，他高高懸立在海面，戴正冠玉旒，著素白袍冕，氣度高華而威麗，整個人像一塊大冬天浸著霜氣的岩石，萬千驚濤匍匐在他腳下，駭浪席捲，如天怒海嘯，讓人見之卑服生畏。

光影流動，蔚為壯觀，栩栩如生，確保讓人清晰看見主角的臉，頭頂還貼心掛了個三秒鐘的倒計時。

珠珠：「…」

珠珠：「………」

「……」元蒼天尊看着紅玉中畫面，臉色青白變換，說不出的驚疑羞惱，氣得又不住咳嗽。

三秒鐘后，光影消散，紅玉撲通掉在珠珠懷裏，虛弱又滿足地吐氣：「好了，這下你高興了吧。」

珠珠：「…」

珠珠也像變成一塊石雕，僵硬抱着它，半響，全身開始顫抖。

紅玉茫然抬頭看她，下一秒，它感覺自己就飛到天上，然後啪嗒落到枕頭上。

「假的！一定是假的！」

珠珠突然一把將紅玉扔在床頭，隨手從元蒼天尊身上拔兩根銀針指着它，怒氣沖沖跳腳：「快給我換個人！立刻馬上！快——！！」

元蒼天尊：「……」

帷帳外，姜老仙君憂心忡忡等著。

小少君桀驁跋扈，尊上性情沉峻，自然看着不悅，總多有訓斥，小少君更加不高興，扭頭就跑回北荒去，夫妻倆百年難得雙.修交神一次，以至於舊傷久久難愈。

這場婚事實在是樁難纏官司，前有紀焱大君臨死亂湊鴛鴦，後有兩個當事人互相不對付，每次見面就是個雞飛狗跳，如今蘇小少君又得了牽紅符玉，眼瞅著興奮要找個意中人渡情劫去，這又是私事又是公事，尊上攔也不好攔、可要是真不攔，那豈不是……

因為太過擔憂，姜老仙君甚至老臉都不要了，扒著耳朵偷聽，同樣守在一邊的修燁仙君忍不住接連看他，十分無言。

就在這時候，修燁仙君聽到裏面一道突然憤怒的嬌蠻少女聲音，尊上氣得不住咳嗽，還要喝斥她：「咳…少發什麼癔症！咳咳…坐下！」

「坐個屁！」那嬌凶又動聽的女孩聲音立刻噠噠回罵：「誰發癔症你才發癔症！老東西這下你快活了！你又威風了！你怎麼不得意死去啊！」

向來沉穩清冷的修燁仙君第一次錯愕睜大眼睛。

「？？？」旁邊的姜老仙君倒吸一口涼氣：「——」

姜老仙君：「——！！！」

姜老仙君幾乎要尖叫

——老東西？她敢叫尊上老東西？！

帳內果然瞬間死寂，片刻后——「蘇珍珠！！」天尊不敢置信勃然震怒：「你說什麼？」

「放肆！！」天尊又驚又怒，怒吼：「你再敢說一遍，你個混賬東西，你敢——」

姜老仙君聽見天尊發怒，心臟砰砰都要跳出來，但就在他驚慌無比的時候，天尊的聲音猝然而止。

嗯？這是……

姜老仙君正驚疑不定，就感覺帷帳內傳出來的龐大暴躁元氣漸漸變得柔和，像佈滿尖棱的萬年寒冰被烈火包裹，不得不融化成春軟的水，元氣在半空中交匯，隱約浮映成兩段細密交頸的連理枝。

看見這一幕，姜老仙君的心瞬間落回肚子裏。

成了，交神成了，那就沒事了。

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姜老仙君剛這麼想着，又想起蘇少君那聲驚世駭俗的「老東西」，頓時頭又發痛，心中惴惴。

這、這——這還能不能和好的了啊。

·

珠珠很討厭衡道子。

她認為她和衡道子這場政.治聯姻完全體現了什麼叫相看兩相厭，每天在掰掉的邊緣瘋狂試探。

珠珠自知性格比較糟糕，但說實在話，她覺得唯獨這件事不能賴她，衡道子是神王轉世、南域天尊，當今六合神州第一人，當年她爹快死了，臨死前用鎮守忘川與衡道子做交易，半軟半硬換出這樁婚事，是為了保住北荒的安定、也是給珠珠一個保障。

珠珠都明白，她又不是腦子有病，非得當個叛逆少女和元蒼天尊過不去，恰恰相反，最開始她是頗感激元蒼天尊的，也打算盡心儘力維繫這場與南域的契約，盡心儘力安定北荒、鎮守忘川，也願意幫衡道子療傷治病。

那時候她已經聽說過元蒼天尊性情威嚴冷峻、且喜愛瓊犀小公主的傳聞，不過珠珠覺得問題不大，畢竟是政.治聯姻嘛，人家對北荒有庇佑之恩，元蒼天尊如果不喜歡她，不想和她當正經夫妻，她也是可以干好一個合格的南域尊後背景板的。

珠珠抱着這個愚蠢的念頭大婚

——大婚當天，瓊犀小公主在三生天外被情郎拒絕哭得病倒，小公主的娥婢公然強闖進婚堂請元蒼天尊，元蒼天尊拂袖轉身甩下她和滿堂賓客就起駕去三生天看他的心肝寶貝。

珠珠那時遮著紅蓋頭站在佈置滿祥瑞紅紋的喜堂里，聽見滿殿觀禮的賓客細碎嘈雜的議論聲，有嘆息、有同情、還有嘲笑和幸災樂禍，和她最有仇的九重中廷的碧華大公主，帶着她那一群傻叉跟班當場撲哧哈哈大笑。

那時珠珠就明白了，連這個背景板，也不是她想干就能幹的。

糟糕的大婚，更糟糕的婚後生活，大婚後她和元蒼天尊分居南北，這老東西大擺御駕巡幸列州，兩百年對北荒少有過問，只在舊疾太重壓制不住地時候叫她去，白嫖不說，每次還要訓斥她，還總拉着張臭驢臉，好像她玷污了他多高貴的玉體似的——可惡，一場因為時局而應當互惠互利的盟約，無論是聯姻、交神，他衡道子也不是沒享到好處，天天做出那副清高厭棄的嘴臉給誰瞧，好像全天下就他自己勉為其難一樣。

珠珠就煩死他那股勁，以前她還勉強能忍着，懶得和他計較，只想等找到牽出紅線渡過情劫涅槃趕緊踹了這個老東西，可她千算萬算沒算到，牽紅符玉牽出了紅線，紅線對面正是這個老王八蛋！

珠珠想砸了牽紅符玉的心都有。

當然，在這之前，她只想先砸了衡道子。

龐大的元氣交互，連理枝透過單薄的布料在男人心口浮現。

男人蹙著長眉，眼睫緊閉，蒼白而骨棱分明臉龐逐漸洇出艷麗的浮色，這是其它任何人絕不敢想像的靡欲風光，盛年的年紀，有至尊者的雍容傲慢，年長者的威嚴矜奢。

禁守與欲.望、忍耐與怒火，在他神容中像天海兩端的亂流撕扯。

一個從未有過的聲音在珠珠腦子裏說，她愛他。

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情劫，是天道為她選擇的情緣。

她愛他，那聲音柔滑地蠱惑：

紅線所牽，天定良緣

——那可是天命！

去吧

陰陽兩齊，化生不已

合而交神，道成天一

那聲音倏然高昂揚起來

去吧——

去愛他——

愛他……

——愛個屁！！

殺了他！

珠珠心中反骨爆起，眼中驟然猩紅，猛地撲上去，像一道鷂鷹將衡道子撲倒在床沿，少女雙手伸出尖銳的指甲，死死掐住他脖頸。

尖銳嗜血的妖力如風暴席捲撲來，衡道子猛地睜開眼，目光如混沌劈開，從欲.望中撕裂出厲芒，下一刻，女孩撲進他懷裏，纖細柔軟的身體像狼虎鮮血新浸的大弓，初生牛犢，能將世上最強大的尊者斷骨折死在她的弦里。

那有着妖鬼不詳美貌、年少而狂悖的小鳳鳥雙目猩紅，鳳眸幾乎滲出癲狂炙亮的血水。

衡道子被刺得呼吸一窒。

但他畢竟年長，有着遠勝於小鳥崽子的城府與定力，他去掰她的手，任憑少女掙扎，還是硬生生緩慢把她的雙手掰下來。

她使的瘋勁，尖長指甲十根折斷了六七，在他脖頸留下斑斑血口，元蒼天尊從沒被人如此不敬過，十分不快，幾乎想把這鳥崽子栓口袋子扔出窗去。

「醒過來！」元蒼天尊圈着她還在不斷掙扎的手臂，不悅至極，呵斥：「少在這裏發瘋！蘇珍珠！蘇家子！」

元蒼天尊手探到珠珠發頂，觸到她被氣脈鼓得震跳的百會穴，頓時眉頭擰緊，知道她是被牽紅符玉震動、又被交神的龐大元氣暫時沖昏了神志。

元蒼天尊蹙眉，想起之前她難以置信轉而對那紅玉大罵的模樣

——紅線是他，她這模樣，反倒跟多委屈她了似的。

元蒼天尊頓時更不痛快。

珠珠被天音擾得神志混亂，她的手臂被一隻鐵錮似的東西重重壓住，怎麼也掙脫不得。

她心裏發狠，更蠻力掙扎，鳳羽簇簇從臉頰鑽出，但就在這時，她突然嗅到某種隱約馥香的氣息。

珠珠猛地僵住。

她用力抬頭，看見一節蒼白修長的脖頸，突起冒尖的喉結，交錯著道道血痕，皮下因用力間或浮出細密青脈。

那馥香而熟悉的香味，從他皮膚滲出的血珠子傳來，從他皮下泊泊流淌的筋脈傳來。

珠珠獃獃看着他，眼瞳倏然放大。

太年幼的妖腦子裏蓬勃的食慾和性.欲混雜在一起，她根本分辨不清，在這種失控的時候，想都不想興奮撲過去，狠狠朝他脖頸咬去。

元蒼天尊圈住她的手臂，沒防住她還有一口尖牙，被扎紮實實咬住。

元蒼天尊悶哼一聲，真是惱怒壞了

小混賬！這尖牙利嘴的小孽障！

脖頸被咬破，血水泊泊湧出，這小孽畜竟喝奶水一樣大口嘬吸兇狠吞咽，貪婪不盡，凶態畢露。

元蒼天尊再忍不得，重重在她發頂百會穴拍一下，兇狠的小鳳凰崽全身僵硬，隨即被抽了骨頭般軟軟跌在他懷裏。

元蒼天尊坐在那裏，披散的冠髮鬢角都是汗水，洇濕單衣，胸膛起伏，半晌難息。

姜老仙君和修燁仙君聽見動靜，彼此對視。

姜老仙君年紀大，沒那麼多忌諱，他小心翼翼掀開帷帳，看見天尊撐坐在榻沿，衣衫散敞，脖頸衣領都是血痕，臉色極為難看；天尊懷裏跌趴着軟軟昏沉的美貌少女，披頭散髮，半邊臉頰冒出鳳羽，嘴角還殘留着血漬。

「！」

姜老仙君幾乎要尖叫，瞠目結舌：「這—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