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珠珠拿到龍鱗龍血，馬不停蹄趕回北荒煉化符玉，這時候元蒼天尊果然已經回到南域，立刻下詔令喊她去治病。

南域來了幾次詔令，珠珠都置之不理，一心一意煉符玉，終於在南域忍無可忍派兵來抓她之前，把符玉叫醒了。

赤華澤苑外已經有南域太天宮的兵將在叫門，一個低沉利落的男聲不斷說「蘇少君」「尊上舊疾複發，事態危極，請您立刻出發」「請您開門，不然臣等無禮要撞門了」等翻來覆去的屁話，伴隨着阿蚌和康阿爺幾人拖延的官話，珠珠左耳朵進右耳朵出，高高興興舉着手裏新出爐的符玉看。

這是一塊赤紅如血的血玉，通體無暇，無一絲花紋，色澤赤艷，可璧身清澈通透，又顯出難以言喻的明潔。

牽紅符玉具體的來歷連蘇家人也說不清，只知道是老祖宗九赤鳳留下來的寶物，能指引蘇家人尋到牽紅線的對象，但絕大多數蘇家人自己就能找到愛人，根本用不着，所以符玉大多時候被放在北荒密庫里吃灰。

但是，可但是。

這一輩的蘇家偏偏出了珠珠這麼個小倒霉蛋。

珠珠生來就命格特殊，這不只是指她出生時候外面有荊棘鳥飛，她出生不久，她爹特意請西方三生天那時還沒坐化的老聖主為她算命，說她這輩子多情，就很難渡過情劫。

珠珠少年時心高氣傲，第一次聽到這話老大不高興，很不信邪，非得自己去找自己的情人

——然後就被一個姓燕的傻叉狠狠打了嘴巴子。

珠珠對此深以為恥，一度夜夜難眠，咬着被子深惡痛絕自己當年的愚蠢。

這次她把牽紅符玉叫醒，讓符玉給她找對象！紅線所牽，天定良緣，她就不信還不行——這不行也得行！！

「是你…叫醒我？」

一道柔和清啞的少年聲音響起，手中的紅石逐漸亮出柔麗的紅光，珠珠眼睛頓時亮起來：「器靈，你醒來了？！」

「器靈…」那頗好聽的少年音說，它像從一場長久的大夢未醒，聲音都是迷茫錯愕：「我是…器靈嗎？」

嗯？

器靈忘了自己是器靈？

珠珠皺眉。

看來牽紅符玉真是被封存沉睡太久了，把自己都快忘了。

那換個角度想想，符玉這麼多年沒有用武之地，就說明先輩老祖宗們的感情問題真全都自己解決了？

可惡。

發現自己成了落後分子，珠珠心情一下子壞掉。

「這些你可以慢慢想。」珠珠忍着不爽，對符玉態度和顏悅色：「只有一件事，我現在很需要你幫忙。」

珠珠把自己的情況簡單給符玉說了一遍。

符玉還沒有全醒過來，還有些茫然，但也認真地聽完，思考了一下，慢慢說：「所以…你是想讓我為你看看…天命牽的紅線。」

珠珠很滿意，還好，看來失憶的器靈不必扔，撈一撈還可以湊合著用。

她點頭。

符玉又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努力回憶，半響終於出聲：「我…找到了，可以看。」

珠珠眼睛更亮，立刻想說看看看這就看！

「可以看。」但符玉說：「但紅線所牽，是天機，世上不該多加窺探，所以，只能給你看一次。」

一次？！

珠珠皺眉：「只能一次？」

「就一次。」符玉說話流暢了些，它的聲音空靈清柔：「你現在就看嗎？」

珠珠沉吟，想起之前敖金瓴給她的建議。

那死老東西目下無塵、最是冷漠傲慢，她口說無憑，他必定不把她的話聽進耳朵里，只有帶着牽紅符玉去，當場親眼給他看，他才可能分出點精力幫她找人。

「不。」珠珠斷然：「先不看，我帶你去個地方，到時候再看。」

珠珠說完，順手把符玉收起來，然後就衝去開門。

門猛地向內打開，正欲叫人撞門的青年將軍猝不及防，幾乎和珠珠近距離撞上。

陽光傾瀉而下，映出一張少女的過分艷色的鵝蛋臉，烏髮雪腮，瓊鼻櫻唇，一雙朱紅的鳳眸，泛著明亮熠熠的光彩。

修燁仙君微微一滯，幾乎是同時，身後所有嘈雜聲全消，將士們全看呆了眼

——這是哪裏來的小寶物，美成這不該容於世的模樣。

珠珠斜着眼瞧，門前站着個青年，體態修長，相貌清冷，一身挺括的攢霜薄銀鎧，一看就是個極英挺端肅的大人物。

珠珠認得他，上次她去南域給衡道子治病時偶然見過一面，知道他叫修燁，是南域太天宮禁軍上將軍，衡道子最愛重的大將。

珠珠心裏不快，冷下臉問他：「怎麼，你還想強闖進來。」

修燁仙君回過神來，就聽到她的話，一時無言。

他是南域臣子，無論如何，珠珠是他名義上的主母，只是尊上舊疾嚴重，珠珠一直在裏面裝聾做啞，事急從權，他只得……

但話說回來，妄圖擅闖北荒宮禁、或是擅闖南域尊后寢殿，這都是大罪，這的確是他的罪過。

「臣下知錯，任少君責罰。」修燁仙君並不推脫責任，當即低下頭，卻道：「只請少君立刻前往太天宮，待尊上傷勢好轉，臣立刻受罰。」

身後太天宮的將士們頓時嗡然，副都統連忙道：「將軍…」

珠珠心裏哼，真是鷹犬爪牙，狗腿子。

珠珠搖頭：「不好，我報仇不愛過夜，我現在就要罰你。」

修燁仙君一怔，然後就感覺腹部劇痛。

珠珠握起拳頭，靠近兩步，狠狠一拳砸在他肚子上。

「將軍！」

「將軍！！」

女孩子細軟的手攥成小小的拳頭，卻有萬鼎巨力，修燁仙君猝不及防，一口帶腥咳嗽塞在喉頭，低下頭，卻看見少女更凶亮熠熠的眼眸。

她呲了下牙，像凶戾戾的漂亮小獸：「僅有一次，下不為例。」

修燁畢竟沒闖進來，還認錯態度良好，珠珠也沒理由打他八十大板，她急着去找人，只隨便錘他一下，就往階下跑去，和淚眼汪汪的康阿爺幾些北荒老臣告別，也不坐修燁仙君帶來的太天宮車輦，就帶着阿蚌坐上自己北荒少君的車輦。

「將軍如何？！」

「她怎能——」

「噓，畢竟是夫人，北荒少君向來乖張跋扈…」

周圍親兵副將圍過來關切，修燁仙君皺着眉頭不斷咳嗽，目光卻不由望着珠珠跑向車輦的背影。

說不清為什麼，他莫名看了許久，直到副統領徵詢地問一聲「將軍」，他才略怔地收回視線。

「不礙事。」他聲音低悶：「起架。」

珠珠坐着自己的車輦，在南域天兵天將的護送下，沒多久就到了南域太天宮。

車輦在朝太殿外停下，珠珠走下來，就看見一大隊正往外走，十幾位中廷官服的賓客使者，最前面是四五個年輕仙子正在嬉笑說話，她們簇擁著一個衣飾華美的少女，穿深碧色留仙裙，神容高傲，正是九重中廷的大公主碧華。

看見珠珠，說笑聲頓時一寂，幾個呼吸后，大家才從美色中驚醒，響起來尖銳的女聲：「呦，還當是誰，這不是蘇大小姐，真是許久未見啊。」

珠珠掃了她們一眼，說話的人是碧華大公主的跟班，都是老熟人了，碧華大公主走在前面，瞪着珠珠的眼睛嫉妒得要冒出火來，她很艱難地抽出自己的帕子，才重新找回倨傲的姿態，假惺惺用帕子掩住嘴巴：「雲兒，可不能無禮，紀焱大君隕落兩百年了，如今該尊稱蘇小姐一聲未來大君才對。

阿蚌頓時憤怒：「你們說什麼！」

碧華不客氣道：「放肆！你一個侍女敢對我大呼小叫，來人，掌她的嘴。」

「掌個屁。」珠珠不耐煩：「我今天有事很忙，別逼我揍你。」

碧華的臉綠了，她知道蘇珍珠說揍人是真揍人。

碧華和珠珠是老仇恨人了。

碧華從上學開始就挨蘇珍珠的揍，這臭賤鳥不僅長得美，打人還巨他媽疼！現在風水輪流轉，紀焱老大君死了，北荒勢弱，蘇珍珠沒靠山了，終於輪到她把這臭賤鳥拍扁揉搓了！

聽說使團要去南域送請柬，碧華興奮地一夜沒睡，一大早挎著包袱就興沖衝來當惡毒女配。

天尊不見客，太天宮的宮人只收了請柬就請她們回去了，沒在太天宮見到蘇珍珠，碧華還有點遺憾，誰知道出來的路上，正好碰上人了！

碧華還沒來得及囂張，就被珠珠更囂張的氣焰拍下來，碧華不能相信，她認為珠珠應該變成個小可憐，結果珠珠居然還那麼凶！這不合理！

碧華虛張聲勢：「你敢動手！看師叔父怎麼罰你。」

珠珠嗤笑：「他罰我的次數多了去了，你以為我會怕？現在他還躺在裏面等着我睡他呢，你讓他爬起來罰我試試。」

碧華：「！！！」

後面追來的修燁仙君聽見，全身都僵了僵。

「你——」碧華漲紅臉，不敢置信她敢對天尊不敬，又羞又怕又駭，大吼：「你不要臉。」

珠珠舉起手，一把握成拳，這熟悉的姿勢，碧華再次想起以前被糊一臉的恐懼，驚恐後退直退到侍女懷裏，珠珠才哼一聲收回手，繞過她們徑自往玉階跑去。

碧華看着她的背影，氣到原地爆.炸，跳着腳大喊：「你得意什麼！蘇珍珠！你囂張不了多久了！等我小妹瓊犀回來，立刻叫你滾回你那破落蠻荒地界去！」

遠遠聽見碧華大公主的話，珠珠身後的阿蚌立刻露出憂愁又憋屈的神色。

珠珠倒沒在意，直接跑上九重階前，不等宮人們拉開殿門，就不耐煩地用力推開。

朝太殿內正有許多人，除了端葯端水的宮人仙娥，還有眾多滿面愁容的醫官，人多雜亂，挨挨錯錯，卻都是低聲細語、不見喧嘩

——世人皆知，元蒼天尊性峻沉肅，禮重體統，平時太天宮的法度就最嚴苛規矩，這個時候，更是人人屏息少語，斷沒有誰敢高聲言談，驚擾內殿的君主。

「嘭！」

殿門轟然被撞開。

「……」

全場瞬間一寂，眾人震驚齊齊扭頭看向門口想看看是哪個嫌活着這麼不快樂了，下一刻，就看見活煞神一樣洶洶衝進來的珠珠。

原來是北荒少君啊…

哦，那沒事了。

蘇少君那是什麼人，閻王見着她都要被踹兩腳，路過的狗會被嚇得叫喵喵，撞個門能算什麼事呢。

「……」

眾人獃滯半響，全場嗡然，像被提起開關的提線木偶紛紛跑過來行禮，爭相發出喵喵的聲音「見過少君」「少君下午好」云云——當然，這些乖巧的應答聲中，總不免夾雜着一兩道不識趣的「拜見夫人」。

珠珠會在乎嗎，當然不會，珠珠是一個心胸寬廣的人，只暗暗記下那幾個不識趣的死雞的名字，在心底小黑本留下輕描淡寫的一筆，就不再理會他們，冷著臉負手邁向內殿的門檻。

折過沉檀髹漆的花木架便走進內殿，內殿更為空曠清冷。

「少君。」

「蘇少君。」

屋內或跪或站焦急等待的幾個醫仙和南域重臣聽見聲音，都如見救星望着她，殷切問好，對面半壁屏風后寬大重疊帷簾，隱約映出一張白玉榻。

兩側宮人跪地掀開帷布，珠珠一走進去，凜凜寒氣撲面而來。

殿內最深處擺着張白玉榻，榻上盤坐一個青年面目的男人，青冠墨發，只穿件素白色單衣，全身百穴扎著無數銀針，龐然元氣不住泄.出，震得那些銀針尾紛紛嗡然作響，發須皆白的姜老仙君在榻邊滿頭大汗艱難以細線運著銀針，一見她，便眼前大亮，長哀短嘆：「真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小少君啊小少君，您可來得太慢了，咱們已經等了您多久，真要急死個人。」

盤坐榻上一直閉眼的男人終於睜開眼，露出一雙如冥濛混沌的眼瞳，目光肅肅垂落在珠珠身上。

元蒼天尊鬢如刀裁，長眉鳳眸，有着乾坤握掌中的深重威嚴，此刻只著青白素衣，因未簪冠，髮絲散在身後。

常人望着天尊，其實是很難從他身上形容出尋常男人的英俊，像白玉燒尤太冷，至高的仙家尊貴里，浸著透進骨子裏的冷漠，讓人看見他，只覺出滄海滔壓般的威嚴氣派，心中畏駭，連頭也不敢多抬，更難以再去關心他是甚麼長相。

元蒼天尊肅肅盤坐在那裏，他已冠發濡.濕、衣衫汗血，沉了臉，便仿若人間祠堂里供奉的神龕活了起來，張口就對珠珠薄斥道：「放肆，太天宮的御令都叫不動你，不忠不敬的東西，想反了天不成！」

姜老仙君在旁邊眼觀鼻鼻觀心，噤聲裝死。

如果是其他任何人，這時必定已誠惶誠恐顫顫發抖地跪在地上，但珠珠是個天生逆骨的小王八鳥，不僅不反思己錯，還覺得他吵鬧，是個唧唧歪歪的老傻叉。

珠珠充耳不聞，蹬掉靴子，輕巧跳到白玉榻上，踩着白綉襪徑自走到元蒼天尊面前：「我有東西給你瞧。」

姜老仙君看得嘆為觀止。

如果天底下有個膽大包天榜，他必定提名蘇少君，獨佔鰲頭。

外面人人都說北荒老大君死了，北荒一片焦土，只剩個孤苦伶仃的小少君，小白楊、地里黃、可可憐憐沒腦袋，姜老仙君每每聽見，都要再三忍住腹誹——這能把別人腦袋打爆的小白楊，算什麼正經小白楊！稍不注意都能給她活活氣死！

比如元蒼天尊作為她目前最大的監護人，就時常處於被氣死的邊緣。

「你個潑皮東西——」元蒼天尊眉心抽跳，體內氣脈幾乎又崩岔，他俯身撐在榻沿，彎腰一口血就嘔出來。

珠珠看他這模樣，真怕他死了，她倆連了連理枝契，他要死了，她可得給他陪葬。

珠珠爬到床上，伸出爪子就給他拍拍後背：「你又吐血了，你不會要死了吧。」

「……」姜老仙君默默看着珠珠虎了吧唧的舉動。

修燁仙君也追進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天尊與這位年幼的小夫人相處，說實話，和他原本想像的截然不同。

他看見尊上被那小鳳凰崽子不知輕重地亂拍，又嘔出一口血，咳嗽著含怒把她的手拂下來，罵她：「你是擎盼著本尊死了…咳…叫你更無法無天。」

「我沒有哦。」珠珠立刻吹小口哨：「我年紀這麼小，還得要尊上保護我呢，我可沒想你死，你不要冤枉我。」說完還嫌不夠，假模假樣纏膩膩抱住他胳膊。

修燁仙君看着尊上沉着臉低咳，像是不悅，但竟也任由小鳥抱着他手臂瞎蹭，始終沒把人拂開。

在旁邊的姜老仙君連忙說：「少君來了，不這趕緊先與尊上把事辦了，尊上舒口氣，少君也能得進益。」

天尊默然不語，狀似默認，珠珠卻擺了擺手：「等等，我這還有個要緊事要尊上幫忙。」

天尊還在咳血，邊冷笑喝道：「就知你每每來空不得手，這次又要惹什麼渾事。」

珠珠心裏罵他唧唧歪歪，強忍着沒發脾氣，把牽紅符玉拿出來，再裝出個特別可愛的笑臉蛋：「這次我可沒惹事，我這次來，是把牽紅符玉煉出來了，想請尊上幫我，幫我把我那未來愛人找來。」

姜老仙君：「？？！」

修燁仙君面露錯愕。

姜老仙君聽見蘇少君開口，心裏就一咯噔，下意識偏頭瞧，果然看見天尊驟然寒沉下來的臉。

姜老仙君：「……」

姜老仙君再看向渾然不覺還在兀自洋洋得意的鳳凰崽小少君，忍不住心裏吐槽，您這還不如去惹事生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