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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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清讓升高三的那個暑假髮生太多事情了,明明那個夏天和往年沒有什麼區別,天一樣的燥熱、蟬鳴聲和往年盛夏時節一樣燥耳、社會新聞和娛樂桃色新聞在網絡頭條板塊屠屏霸榜。

那一年,維京戰吼響徹尼斯球場,足球熱潮從六月上旬延續到了那年八月,五星巴西加冕奧冠。但陳清讓沒工夫看什麼球賽

——他爸爸去世了。

從殯儀館後面繞出來,陳清讓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沒有在外人面前故作堅強而躲在背後掉眼淚的柔軟心思。

說到底,陳湛林的死對他來說沒有多大的影響。

反正遺囑里寫出來了陳湛林所有的財產全部都屬於他,他不應該哭,應該笑才是。

弔唁室後面有一塊綠草地,草地上掉了幾個煙頭,索性早上剛下了場雨,沒有什麼火災隱患。

他是來這兒討清閑的,可這兒的清閑地已經有人在了。

他不算個臉盲,但對對方實在是沒有什麼太深的印象,好像是他爸爸的遠房親戚。

幾個遠房親戚燙著同一個理髮老師產出的小卷,在聊閑。

「我聽說靠近門口坐着的那個女人是以前跟過老陳的。」

「好像是的,你沒瞧見鄧莉板著一張臉,恨不得殺人的樣子嗎?」

「但鄧莉的命還真是好,還年輕老公就死了,現在留一個兒子給她,聽說成績好學習認真,都不用操心。」

「但是遺囑里不是說了嗎?所有的財產全給了兒子。兒子又不是從她……」

八卦到這裏交談的聲音突然就小了下去。陳清讓倒是無所謂別人怎麼議論他們家,畢竟他家本來就很八點檔的肥皂劇。

或許是因為弔唁室旁邊就是火葬場所以即便洵川已經入夏了撲面而來的風還是很涼。

他倚著牆站着,影子就在腳下。看着樟樹葉在風中晃動,草地上的樹影顫動。逝者家屬的哭聲在樹葉摩擦發出的沙沙聲中偶爾漏出幾聲,他共情不了,實在是掉不出眼淚。

陳湛林是窒息死的,前一天夜裏和狐朋狗友喝得伶仃大醉,然後嘔吐物嗆到了氣管,窒息而死。

第一個發現的是每天去他獨居公寓幫忙打掃衛生的保姆。

在此之前,陳清讓記得自己有大半年沒有見過他了。

腳步聲將陳清讓暫時神遊的狀態打斷了,一個保養得看不出具體年紀的女人。此刻那張花了大價錢和自然衰老對抗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的倦怠。

「怎麼躲在這裏?你爸爸馬上就要火化了。」

陳清讓沒接話,掀起眼皮懶懶地斜睨了她一眼。不知怎麼突然想到了自己剛接到陳湛林死訊時候,那通通知電話是她打來的。

——「阿讓,你爸爸去世了。」

電話那頭媽媽的聲音聽上去有些顫抖,突如其來的消息讓陳清讓大腦瞬間一片空白。通話很簡短,媽媽讓他快點回來,然後就把電話掛了,陳清讓覺得晚幾秒,他都能聽見他媽媽的笑聲了。

陳清讓到醫院的時候,作為妻子的鄧莉正在聯繫醫院專門幫人把去世親人運回家的司機,最後以四百元敲定了一輛廂式小轎車。

對於大塊頭的陳湛林來說,有些憋屈了。但是作為表面夫妻的鄧莉實在是不想為這個丈夫多花一分錢。

不過鄧莉的演技比他好,至少她在人前能掉下幾滴眼淚。

自己先前的問題沒有得到小孩的回答,鄧莉也不惱。

剛剛她看見一直在角落裏不和任何人說話的陳清讓離開了弔唁室這才跟出來看看,但最終目的倒不是關心,而是從宣讀遺囑到現在她心裏的不平衡和不安感。

「阿讓,你爸爸留給你的財產你準備怎麼管理?」

一直處在放空狀態的人對她有點了反應,但開口不過是小孩子發言:「想先領出來,把鈔票數一遍。」

丈夫的遺囑和鄧莉先前想的差不多,陳湛林是獨生子,父母幾年前就過世了,遺產絕大多數肯定都是給陳清讓的。

不過最後陳清讓那一部分的遺囑數額還是超過了她的預料。更超出預料的是她的所得——作為妻子她無房產、無股份。

就連她的生活費還得問陳清讓要。

聽陳清讓孩子氣的發言,她覺得這孩子就是再怎麼讓人省心也不過是一個念高中的小孩,鄧莉用哄孩子的語氣說:「要不要抽個空我們去銀行問問?或者找我朋友,他經常幫人……」

「你朋友?」陳清讓打斷了鄧莉的話,忽得一笑,「讓你朋友幫忙我還不如直接把錢全給你好了。」

鄧莉:「我是你媽媽,我還能害你嗎?」

陳清讓斜睨了她一眼:「未必吧?」

氣氛跌下去了,鄧莉臉上難掩尷尬,但只一瞬間又扯出笑容,打圓場緩和自己和兒子之間的氛圍:「你有主意就行了。走吧,遺體馬上就要火化了。」

回到弔唁室,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正在找死者家屬,鄧莉深吸了一口氣,將原本放鬆自如的狀態藏起來又換上中年喪夫的可憐模樣。

陳清讓不緊不慢地走在後面,他看見了先前在外面聊他們家的那幾個陌生遠房親戚,也看見了那個坐在門口的人,她們口中年輕時候跟過他老爸的一個女人。

-

當PBT材質的耐腐蝕性物在腳指甲表面留下藕粉色的指甲油時,擱在桌上的手機響了,突然響起的鈴聲讓計嘉手一抖,不過還好指甲油沒有畫出去。

膝蓋上留下了擱下巴產生的紅印子,她把手裏的指甲油隨手往考卷最後一道大題上一放,最後這道數學大題她想了一個小時了還沒寫出來。

電話是消失了好幾天的計芳華打來的,她前幾天說有事要出去一趟,但超過了一早說好的歸期還遲遲不見人影。

無緣無故消失了好幾天的人沒有在電話那頭解釋這些天是去做什麼了,只在電話里問姐弟兩個是不是都在家。

電話結束的半個小時之後,計芳華拎着從小餐館打包回來的夜宵出現在了出租房的客廳里。

小餐館的菜重油又重鹽辣。計嘉對這種美食總報以卻之不恭的態度,只是用杯子泡了杯低卡的玉米糊坐在桌邊陪着母子兩個人吃晚飯。

計芳華以為她最近要上鏡,所以在控制體重。計嘉懶得解釋上次那個小摩擦之後,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接到工作了。

計桉正在大快朵頤,突然想到了什麼:「對了,媽你不是之前去參加你朋友葬禮了嗎?怎麼晚了這麼多天才回來?」

計嘉聽到老朋友三個字笑了,計芳華以前是夜總會的。這個老朋友應該說「老客戶」才準確。

她語氣有點嘲諷:「你沒被他老婆孩子趕出來?」

聽見女兒這麼說,計芳華也不生氣。倒是經過兒子這麼一提醒,她招手喊兩個小孩靠過來,明明家裏就三個人,她還是習慣性地壓低聲音:「寶貝,現在有一個可以改變我們一家人命運的巨大任務擺在你面前。」

說着她看向計嘉。

計嘉看着神秘兮兮的計芳華,蹙眉。

只聽老媽繼續說:「我那個老朋友死了,他留了一大筆遺產,你需要做的就是冒充我老朋友的私生女,從他兒子手裏騙走遺產。」

計嘉不幹,她覺得風險太大了。

但計芳華顯然不想放過這條大魚,為此她開始講述自己周密的計劃,妄圖打動計嘉。

煩得計嘉早早拿着換洗衣服去浴室洗澡。

廉價老舊的老街出租房,連熱水器都像是附近半截身體躺進棺材裏的老人,熱水時有時無,好在是七月,感不了冒。

門外的計芳華還在堅持不懈地對自己說那些她和老顧客之間編造的纏綿悱惻的愛情,計芳華說到一半,口乾舌燥,使喚計桉給自己倒水還不忘拍了拍浴室那扇搖搖欲墜的門:「把我說的都記下來,知道嗎?」

計嘉沒搭理。

門外,計桉的水端來了。他的聲音透過門傳進來:「可是風險是不是實在有點大?」

這可和他們以前佔人便宜,小偷小騙不一樣。

計芳華灌了自己一大口水:「這是為了你們自己,你看看房東,爸媽哥哥都沒了,自己勤工儉學,苦得要死。萬一我突然撒手人寰沒了,你們怎麼辦?」

才說完,浴室的門打開了,衛生間里滿是水汽。

拖鞋隨着走路在地上留下一個個濕腳印,計嘉從飲水機上拿下自己的馬克杯,放在出水口:「我們怎麼辦?吃席唄。」

說完,計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被計芳華抬手往後腦勺就是一巴掌。

她遲遲不鬆口。計嘉洗完澡就徑直走回房間,她的梳妝台上擺着很多品牌方送的護膚品,不厭其煩地將一瓶又一瓶用法不同的化學物質塗抹在臉上身上。

隨手丟在床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計嘉下意識望過去,是一個隱藏號碼發來的。

一條短訊全是咒罵侮辱的字眼。

計芳華進來的時候,計嘉坐在床邊剛把手機丟遠了一些,掌心擠著身體乳,她聽見開門聲,抬眸看了眼計芳華,然後繼續邊塗邊按摩著自己小腿。

「我聽計桉說你和雜誌社的主編吵架了?」計芳華語氣里沒有太多關心。

計嘉不講話,知道她話裏有話。

計芳華在床尾的位置坐下來,又開始苦口婆心地勸說:「平面模特這工作累人,你也吃了很多苦。他們現在不肯給你安排工作,甚至還要你賠償。這賺錢的機會不就擺在你面前了嗎?放心吧,這件事不會有任何危險的地方,那個人已經火化了,沒有辦法讓你做親子鑒定。媽媽這兩天查閱了很多資料,我這個老朋友養的是兒子,如果我讓計桉去,計桉和他都是男生,就都遺傳了生父的y染色體,他們兩個就可以做鑒定,但如果是一男一女,通過性染色體遺傳標記的方法沒有辦法直接證明子女間的生物半同胞關係,所以這件事只能你去。」

計嘉停了塗潤膚乳的手,抬眸看着計芳華,認真又專註,她的眼睛很漂亮。

當時只是在老街巷子外面的便利店買麵包,穿着一中普通到不行的校服就被一個攝影師看中了。

那雙眼睛因為不斷登上雜誌內頁或是封面而得到了專業指導,在她的眼睛裏情緒會不斷翻湧,能根據攝影師的要求在以秒計時的攝像頭下快速切換表情眼神和狀態。

可計芳華知道她眼睛裏情緒再多,心裏都像是一片毫無生機的雪原。

她的內心世界裏,茫茫白雪,雪花懸浮在空中,整個世界都悄無聲息,沒有飛鳥飛過,沒有雪花落下,沒有人跡生機。

計芳華抬手將計嘉垂下的頭髮別到耳後:「想想雜誌社的違約金和賠償,你還想過我們之前吃不飽穿不暖的生活嗎?想想我們躲債的時候過得有多苦。你需要錢,你要賺很多錢你以後才不會吃苦,現在就有這麼一個大好的機會擺在你面前。」

騙子的世界裏沒有傳統的倫理道德,計芳華就是這樣一個人,計嘉耳濡目染,她也是這樣一個人。

計芳華了解這個女兒,這時候沒有拒絕,就是答應了。因為她知道計嘉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去過以前的窮日子。

-

一周后,洵川迎來了高溫預警。

計嘉討厭夏天,她不喜歡出汗。

手機屏幕的亮度已經拉滿了,但是想要在太陽下面看清楚地圖稍稍還是有點困難。掌心沁出汗水,一直亮着屏的手機燙得不行。

熱浪在柏油路上翻騰,入目空無一人,她在住宅區繞了兩圈之後,終於在中暑前找到了目的地那棟別墅。

——她那編造出來的從未見過的親生父親陳湛林的別墅。

抬頭核對了一遍手機上的地址以及門口的門牌號,計嘉按下門鈴后,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頭髮,然後像個等待檢閱的小孩一樣,在門口站直了一些身體。

門鈴按響后的三分鐘后,門打開了。

室內空調的涼意混著一股清爽的檸檬味道撲鼻而來,一個高挑的身材在門后展露一角。

他一身普通的休閑裝,深灰色的T恤處領口有點濕,發梢上還掛着水珠。

頭頂着毛巾,手上粗魯地用毛巾擦拭了幾下頭髮,額前的碎發稍微有點亂,碎發露出額前的區域,倒是在視覺上讓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好看的眼睛。

劍眉星目。

第二眼,計嘉看見他的眼神,想了想,應該是——天教分付與疏狂。那是與生俱來的,即便他不用下巴看人都給人這種感覺。

他站在門后,一隻手搭在門把手上,似乎隨時做好了關門的準備。

「你找誰?」

計嘉小心翼翼地將視線越過他,朝着屋內打量了一眼,又很快移到他的臉上。她從背包里拿出計芳華給她準備的「身份證明材料」。

將手裏的東西遞過去:「請問陳湛林先生住在這裏嗎?」

話音剛落,門縫立馬關小了一點。

他臉色一變,語氣也不耐煩了:「他住在北郊先人居公墓B區16號,水泥封板下面的紅木骨灰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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