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夢墟歸源集（一）

恆星紀元725年冬，大棠盛世。

星海綿延下的極北冰地上，年輕僧侶將熊腿架在篝火上炙烤，緩緩泌出香甜油脂。

霍長青望着天穹中舞動的幽藍極光，玄黑鐵甲外披着厚重大氅，身姿一如既往的挺拔。聞見香氣回過神來，瞥了眼正狂咽口津的僧侶，從踏冰馬背的包裹里尋出個小布囊扔去「接着！」

僧侶接過布囊打開，驚喜笑道:「妙極！抹上這粗鹽粒子，鮮味剛好」

霍長青盤膝而坐，看着篝火對面長袍襤褸的僧侶「你不在未央城內誦經，也不西行朝拜，偏來這苦寒之地蹭我的肉！」

黃昏時他用宿鐵弓射殺了一隻冰熊，剝好皮毛卸下前腿，搭起篝火時見這僧人從不遠處跑來。

「唉！我本是要西行，不曾想半道被歹人劫了行李盤纏，又被風沙吹迷了方向，走着走着就到了這裏」僧侶指尖捏著一把粗鹽，細緻地灑向熊肉紋理「幸虧遇到貴人，這麼多肉您也吃不完，剛好善施點給貧僧，嘿嘿，貧僧的手藝您嘗過就明白了」

「你是哪位禪師門下?」霍長青嘴角上揚，他歷來不喜繁文縟節，對這酒肉和尚反倒欣賞。

「貧僧一介散修無門無派，比不得未央城內的高僧們」僧侶討好地咧嘴笑笑「烤好了，您先請」

霍長青從腰間抽出把寒光森然的匕首，切下一塊鮮嫩燙手的熊肉放進嘴裏，眉目不自覺舒展「好！你若能活着回去，可到我府上做個廚子」

「貴人氣宇非凡，看裝束是個了不起的將軍」僧侶搓着手撕下一大塊肉，吹了吹熱氣，問道:「您為何要來極北之地?」

「大棠萬里無疆，凡有記載之地，皆可縱馬馳騁，皇極經世錄里記載神州極北乃世間盡頭，我想看看盡頭之外為何物」

「將軍真是好氣魄，怎麼不帶幾名隨從?」

「隨性而至帶什麼隨從，若遇歹人祭刀便可！」

「說的是，貧僧望將軍神武，即使孤身一人，也可在亂軍之中取敵將首級…」

「好了」霍長青聞言不悅，擺手打斷他「我是凡人，沒那麼大本領！」

僧侶惺惺一笑，繼續大口吃肉，看到霍長青掏出酒囊，抿抿嘴欲言又止。

霍長青飲了兩口烈酒入喉，瞥見僧侶盯着酒囊，微微一笑遞了過去「喝吧！」

「多謝多謝！」僧侶也不客氣，接過後猛灌一口，面露歡喜「真是好酒啊」

「你叫什麼名字？」

「貧僧法號蓮生，平日住在未央城郊一處廢廟，幫附近貧苦人家做些超度法事過活，不要財物，施捨些飯菜即可」

「胡說！」霍長青一凜「未央城郊怎會有貧苦人家」

蓮生又灌了兩口酒苦笑:「將軍有所不知了，這未央城內雖是達官顯貴繁華似錦，城外密林中卻遺骨遍野隨處可見，您駕着踏冰馬往來皆行官道，自然見不得」

「大棠沃野千里，玄宗帝年年開倉放糧，若說邊境郡縣偏遠災苦我信，早年征戰我所見的屍骨何止遍野，可未央城外乃紫金山夢墟宮所在，諸多道門真人眼下，怎會有如此荒謬之事?胡言亂語！」霍長青冷眼盯着蓮生，絲毫不信對方所言。

「真人?嘿嘿」蓮生乾笑兩聲搖頭，無奈道「將軍說的極是，貧僧失言」

「怎麼?佛本是道，你敢不敬真人?」霍長青眉頭挑動。

「不敢不敢，若不小心被真人聽到，我這皮囊毀了也罷，就怕魂魄都被捉走，煉製招魂幡去了」蓮生擺擺手，

卻話音譏諷。

「你這和尚聽了些流言蜚語便四處招搖」霍長青嘆氣解釋道:「百年前大棠立國之初根基未穩，蠻夷七部大舉入境，並有眾多巫師隨軍，將已死蠻夷化作屍鬼繼續驅使，多虧道門真人前來相助，召集已故軍士英靈，煉製招魂幡大破敵陣！得勝后便從此嚴禁啟用，並幫亡者渡靈」

「如此好用的東西，豈能禁的住，保不齊還在偷偷煉製呢，嘿嘿」蓮生說罷舉起酒囊便飲。

「一派胡言，把酒還我！」霍長青一把奪過他嘴邊酒囊。

「隨口念叨幾句戲言，將軍息怒，這酒貧僧還沒喝夠呢」

「都讓你喝光了！」霍長青搖了搖空空如也的酒囊，隨手扔在雪地上。

「這道門神通廣大，掌門雲心真人更是萬人敬仰，但和玄宗帝相比也是半斤八兩，自認為下屬言聽計從，殊不知多半陽奉陰違，未央城內污吏橫行，城外妖道作祟，將軍不是在戰場殺敵，便是留返於萬千繁華，亦或是來這極北看看世間盡頭…」蓮生看見霍長青從馬背上摸索片刻，又拎出一袋酒囊自顧飲了起來，舔舔嘴道:「將軍還有酒啊，嘿嘿」

「你接着說，我不知民間疾苦，然後呢？」霍長青坐了回來，抬了抬下巴道:「說出個名堂」

「沒什麼了」蓮生笑着撓了撓圓潤的光頭，豎起拇指討好道:「將軍還是可敬的，若不是軍士們征戰，我等早已淪為亡國之奴，有何顏面在此妄言，貧僧有些口渴，您再賞我兩口…」

蓮生擠出笑臉，指了指霍長青端著的酒囊，卻見對方眯起眼盯着他身後發愣，轉身望去，見遠方一靈動白點，縮地成寸般極快速接近，漸漸看清，是一個身着雪白狼絨大氅的嬌小身形，與周遭純白冰雪渾然一體，來人停身在三丈外揭開垂下的兜帽，竟是一絕美的妙齡女子，美目盼兮光華流轉，雙瞳如黑曜石般剔透。

「你等何人，在此作甚?」女子輕啟櫻唇，音色清冷問道。

霍長青見來者不凡，起身拱手道:「在下天策軍驃騎統領，霍長青，敢問閣下尊名?」

「原來是霍將軍」女子微微頷首「夢墟宮，清寧子」

「清寧真人?！」霍長青大驚，連忙躬身行禮「在下失敬！」

「將軍不必多禮，來此可為軍務?」

「在下並無軍務，只是聽聞極北之地景象奇異，一時隨性所致」

「如此便請回吧，前方景象，並非將軍期望所見」

「敢問…真人何故來此，在下願為護衛隨行」

清寧子未答，看向蓮生「他是何人?」

「他是在下偶遇的僧侶，名喚蓮生」霍長青恭敬作答，忽見遠方又一蕭肅身形疾速而來，佇立在清寧子身側，是一骨相俊朗的男子。

「師姐，你太快了」男子清雅含笑道，隨後正色對霍長青和蓮生拱手「在下夢墟宮念塵子，前方極險二位請速回」

清寧冷眼盯着蓮生片刻，對念塵道:「行之，殺了這和尚」

「師姐…這是為何?」念塵疑惑問道。

「他周身氣息怪異，今日非同尋常容不得差池」

「沒有啊…」念塵看了眼蓮生，對師姐低頭輕語「師尊在等我們，還是…」

蓮生聽着兩人對話，寒由心生不由打顫，慌忙道:「這位真人，貧僧只是遇險迷路來到此地，我這就離開，高抬貴手啊！」

「迷路?」清寧冷笑伸手抓向虛空，蓮生瞬間被股力道縛住，呼吸一滯面目通紅。

「清寧真人，此人縱然來歷不明也並非歹人，就由在下押送回去拷問吧」霍長青心中暗道，這清寧子太過霸道，竟想隨意置人於死地，但又不敢直言。

念塵將手掌貼在蓮生天靈蓋，半晌移開。

「師姐，此人無任何法力，放他去吧」念塵盯着清寧道:「如今妖邪借夢墟宮之名作祟，你不可再錯殺好人，否則世人清濁難辨…」

「罷了，原本就是嚇唬他的」清寧試探后收手，蓮生即刻如釋重負。

「走吧」清寧淡淡說道，隨即身形飄忽而逝，再現身已在前方十數丈外，如此漸行漸遠。

「得罪了，告辭！」念塵子對蓮生歉意拱手，隨即跟上師姐而去。

……

極北之地晝長夜短，篝火未燼天光微亮。

蓮生撿起霍長青之前剝下的冰熊皮毛裹在身上，心有餘悸仍在發顫。

「行了！真人就是試探你，否則你早沒命了」霍長青遞過來酒囊「喝兩口就暖和了」

蓮生接過飲了一口，呼吸恢復平穩「我就說這些人不是善類吧」

「你再多言，人家萬一聽到，你就真沒命了」霍長青說罷哈哈大笑「瞧把你嚇得！」

「換了你不一定比我強」蓮生念叨，對上霍長青冷峻的目光，連忙改口:「貧僧胡說八道，將軍大人物，什麼場面沒見過，嘿嘿」

「剛才的二位真人我倒是有所耳聞，清寧子名喚安以靈，念塵子名喚李行之，皆是雲心真人的得意高徒，受皇族供奉」霍長青頓了頓繼續講:「李氏為皇族旁系，安氏世代軍閥，貴族中挑選天賦異稟者入道門修行已成默規，傳言安以靈百年前就已入道門，她天賦奇佳道法高深，不過生性乖戾，旁人稍有不敬便會受制於她」

「管她呢」蓮生搖搖頭，說道:「這極北盡頭將軍是去不得了，歸途遙遠，可否用踏冰馬捎帶貧僧一程?」

「為何去不得?」霍長青斜眼睥睨「既然來了，怎可無功而返」

「行，貧僧是嘴上倔膽子小，您呢，就是嘴上恭敬，嘿嘿」

「走吧！帶你這個酒肉和尚長長見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