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年的十五歲

盛年的十五歲

才華超群之人,就如錐處囊中,其銳立現。在不看樣貌、出身、民族和國家立場,只看才幹多寡的舉賢帳中,就更是如此。

顧惜朝在舉賢帳中如魚得水,獨佔鰲頭,很快得到了面見蒙古若相盛年的機會。

蒙古大權在握聲名赫赫的若相,成吉思汗鐵木真最為倚仗的左膀右臂,蒙金戰場上讓金人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飲其血的完顏盛年,是一個年方十五的少年人。

月白底色的蒙古服飾,白灰摻黑的綿密皮草鑲邊,頭戴雪白貂尾小軟帽,腰間一條成人手掌寬的銀白腰帶,一頭烈火燃燒般的鮮紅大鳥昂揚翔舞,鋪就全身。

一頭集矯健、威嚴和婀娜於一體的不知名大鳥。

腳上的靴子則是黑色皮材鑲鐵,寒光鋥亮,是能隨走動一起活動併發出錚錚響聲的好鐵。

蒙古年少位高的若相斜靠在桌案前的窄榻上。

右手半卷不卷地執著一本冊子,也不脫鞋,左腿就那麼單腿屈起半踩在榻上,左手自然搭在屈起的膝蓋上面,另一條腿一會兒腳尖點地、一會兒悠遊自在地懸空晃蕩。

顧惜朝進帳時粗望一眼,隨即低下頭,先聽少年人語速頗快地用蒙語斥了身邊的下屬一句,然後是慢條斯理、宏而沉、彷彿含著汪癢人笑意的宋言官話:「聽人報告,你是被小北宋的宰相傅宗書一路追殺進蒙古的?」

甫一見面,盛年就笑問了顧惜朝這麼一句話。

語已畢,顧惜朝強自忍住了揉搓耳朵的衝動。

這位蒙古若相的每一個字都拖著金屬般冷感的餘韻,又裹挾些許少年人獨有的清澈薄透,彷彿青銅大鐘一擊之後,春天初融的雪水撲就而來,水色被鐘體殘餘不絕的震動濺開,散成無數蒙蒙的細柔水霧。

餘音凜凜,震顫不絕。

身為習武之人,顧惜朝一聽,就聽出這不是蒙古若相原本的聲線。

對方似乎習慣將聲線壓低一些。

顧惜朝曾見過幾個傷過喉嚨的江湖人,或燙傷、或割傷,他們即使傷好復原,也十分注重對喉嚨的保護,吐字更慢,聲線總比從前更低。

這位蒙古的年輕若相,是也曾傷過喉嚨,還是習慣如此?

顧惜朝不得而知。

顧惜朝低著頭,拱手應道:「大人見笑。」

「抬起頭來。」那聲音含著汪似有若無的癢人笑意。

顧惜朝抬頭。

這位蒙古若相身前的桌案前,如一座座小山般,堆滿了各式文件。

堆得很高,太高。高得搖搖欲墜,高得讓顧惜朝憂掛它什麼時候就會轟然倒塌。

積得很滿,太滿。已經滿得溢出到地面上,兩個侍從蹲在地上整理。

然後,顧惜朝才看向他的臉。

一對狹長丹鳳眼將顧惜朝猛然捕住!

好黑的眼,好濃的眼!

深若潭淵,漠然似狂雪千里冰封覆草原,烏煞勝十萬黑甲軍陣殺山倒!

斜眉入鬢,睫毛濃密若鴉羽。

眼尾生紅而長勾,正如兩把水紅色的威厲彎刀,一半出鞘一半藏,擇人慾噬在此朝!

這是國手畫中走出的人,墨跡未乾,留白廣漠,唯染一身鮮紅烈鳥。

他慵一垂眼,眼睫簌簌滲墨;眼瞼掀起,眼中便隨之飛旋出兩片薄冰般的割人利光!

顧惜朝心頭猛然一跳,脊背倏忽間出了兩層冷汗。僅這位若相剛才隨意看他的那一眼,他便彷彿被看穿全部,幾乎懷疑自己來此的目的已經暴露在這位若相眼中!

只稍這一看,顧惜朝便遽然驚覺,他先前聽見的癢人笑意,竟都是錯覺、全是假象!

哪來什麼笑意?

年輕的若相斜靠在窄榻上,表情寡淡,無甚情緒地讀著他手中那冊子,叫人無從揣測。

現在就有了笑意!

年輕的若相轉頭看向顧惜朝,嘴角微微彎起,霎時間春風拂面,雨潤如酥:「顧惜朝是吧?想娶人家傅宗書的女兒,結果被人嫌棄,殺人滅口了?」

又一句調笑。

掌心汗濕。

這是傅宗書給他商量好的身份背景。顧惜朝的一切過往經歷全用他自己的,真實、查不出假來。誰能想到一個落魄無能、鬱郁不得志、還被心上人的父親追殺的窮酸書生,逃到蒙古來,不是為了避禍尋找新出路,而是前來卧底?

而眼前的問話,就是顧惜朝需要瞞過去的第一關。

面對上位者的調笑,顧惜朝微微低頭,將視線移到盛年的領口處,避開與之對視的壓力,苦澀而抑鬱道:「惜朝無能,讓大人笑話了。」

兩分頹然,三分不甘,五分痛苦迷茫,還有隱藏得不太好的一絲怨恨。

一個才華湛湛、偏偏還頹郁已極、找不到方向去路的人,才好叫上位者感受到掌控和提拔的快意。

怨恨自然要有,一個對宋人宰相有怨恨的宋人才子,才好叫蒙古若相放心用他;怨恨也不可泛濫,一個受母國殘害的才幹之士,縱然怨恨也因愛國而努力忍耐,如此忠心誠摯、但又痛苦之下心有動搖的人,才好叫蒙古若相看重他的人品,願意進一步賞識他。

顧惜朝手拿把掐,演繹得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又或者他何來演繹?這些不甘、這些痛苦、這些怨恨,無一不是以顧惜朝自身為養料哺育!

這是顧惜朝最後的通天機遇,獨屬於顧惜朝的戰爭。

孤注一擲的戰爭。

走進大帳前,他上百次揣測模擬,就等今天這一次,取信蒙古若相!

「顧惜朝,你可不能算是無能!」盛年一擲,手中的冊子扔到案上,示意顧惜朝上前來看。

顧惜朝上前。

第一眼是第一驚:《七略》!這竟是他曾寫的七略!他曾抄數本《七略》,一本自留,後來怒而燒毀,剩下幾本全都投遞出去毛遂自薦,卻最終淪為笑柄。而這本,正是他曾投遞給朝中權貴的其中一本!

第二眼是第二驚:《七略》上面,原書為墨字,現在周邊密密麻麻全記滿了硃批小字。朱字頭角崢嶸,傲骨瀟洒,恰如攪海巨龍背上那節節立起的脊骨,正是若相盛年的字!顧惜朝仔細一讀,朱字一字一句,將整本《七略》細細拆解,讚揚夾雜批駁,辯論亦有引申,洋洋洒洒。全是蒙古若相盛年這位「天下莫能御之」的傳奇帥才,為他的《七略》批改作解!

何德何能,何其幸甚!

顧惜朝當即抓起細看,如饑似渴地讀,每一頁每一行硃批小字,都叫顧惜朝受益無窮,感悟叢生!

「…………」顧惜朝胸中激涌,勃發不已。

卻聽那位若相走近他身側,拍他的肩膀:「顧惜朝!兵書《七略》,好耀眼的才華!那小北宋的朝廷里,但凡有個長腦子的,就不該放你進我蒙古!這小北宋,割除己身翅膀用以資敵,我已經很久沒看見這麼善良慷慨的朝廷了!」

顧惜朝久久無言。

他在小北宋時時運坎坷,連連不濟,幾次跌落幾次絕望又幾次生怨,乃至被心上人的父親逼著前來蒙古赴這必死之局!前二十多年窮途潦倒,誰能說他心中不恨,誰能叫他從此不狠?!

直至到這蒙古大帳下,舉賢帳中累功積名,只第一次見面,就遇見有生以來不曾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唯一伯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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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年何其傲[綜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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