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直到周五的晚上，周慧穎才空出時間來，去看尺八老師推薦的那部名為《蝙蝠俠：黑暗騎士》美國電影。

她今年已經上初三了，明年上半年即將面臨中考，課務繁重得要命，平日日程都被排得滿滿當當的，哪有時間看什麼電影。

事實上，她已經差不多一年時間沒看過電影了。

不僅如此，周慧穎每天所有的日程都得靠自己來安排。

爸爸媽媽非常忙——他們是一對靠拍攝網絡短視頻帶貨的夫妻檔主播，幾乎沒有任何休息時間，更別說陪孩子了。

兩年前，他們還是一對開螺螄粉店的辛苦夫妻（他們並非廣西人，而是來自河南），因為口碑還不錯，靠賣出的一碗碗臭乎乎的粉勉強支撐著生活。

後來，不知是聽了哪位高人的建議，他們關掉了米粉店，在郊區租了一套農宅，假扮農民（別說，他們長得是還挺像的），開始搞起了直播。

他們一個農耕做菜，一個操持家務，走的是原生態無污染的路子，其中再穿插一些生活小幽默的段子。

沒想到居然慢慢紅了，視頻號粉絲大幾百萬，每條點贊數過十萬，收入相當不錯。

但所有人包括他們倆自己都知道，這並不是一件那麼穩當的活兒，而且競爭壓力極大，稍微做得不夠好，就會被市場淘汰。

於是，他們再次在那位高人（這位是做廣告策劃的）的建議下，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請了專門的團隊來包裝和打造他們，開始打造所謂的精品視頻。

精品意味着花錢。

不過製作費用雖然比以前大不少，但畢竟也讓他們撐住了目前的事業，付出的代價是一個字——忙。

如今，他們的身家性命都掛在了這個短視頻生意上了，既要當老闆，又要當演員，在鏡頭前假裝淳樸和憨厚，攝像機一關，則要精打細算，愁眉苦臉，疲憊不堪。

因此，他們根本沒有時間去管周慧穎——當她提出要錢報寫作班的時候，他們想也沒想就把錢給轉過去了。

至少周末能讓女兒有個地方待着，有老師照顧。

幸運的是，周慧穎是個懂事的女孩。

她成績很好，減輕了父母的壓力，也懂得照顧自己，唯一的要求是，父母別來干涉她的生活。

另外，她對在短視頻上扮演農民的父母感到羞恥。

每當有人問起，她就說父母去外地打工了。

她甚至不讓他們去參加自己的家長會。

她覺得他們就是一對騙子。

有一次課間，她看見一個同學在手機上看父母的視頻，還笑得呵呵的。

她難堪極了，逃也似的跑了。

經常一個人待着的周慧穎喜歡看書，而且尤其愛看網絡小說。

她曾無意中在手機上刷到了尺八的小說《騙神》，一下子就看進去了。

《騙神》講的是一個男孩從小到大喜歡撒謊騙人、長大后成為一代騙神的故事。

她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一邊看還一邊留言，與尺八互動。

尺八是個喜歡跟讀者互動的作者，好幾次，兩人還聊了起來，討論故事裏的人物和情節。

但尺八並不知道，那個在網絡上經常給自己留言、名叫「五大三粗的摳腳漢」竟然是一個只有十五歲的花季少女。

因此，當周慧穎有天路過飛狐藝術培訓中心、意外一瞥眼看到門口的易拉寶上出現尺八老師的名字，可以想見有多麼驚訝和激動。

她立刻給正在拍攝的媽媽打了電話，讓對方轉錢過來自己要報名參加。

現在，她終於提前做完了作業，打開了蘋果筆記本電腦——

那是爸爸買給他的生日禮物，登入視頻網站的賬號，搜索找到了這部名為《蝙蝠俠：黑暗騎士》的電影。

兩個半小時后，她終於看完了這部荷里活大片，同時感到疑惑不解。

為什麼像蝙蝠俠這樣懲惡揚善的正義之士，會落到被警察追擊的地步？

到底什麼是善與惡？

老百姓為什麼會對保護自己的英雄存在這樣的態度？

法律究竟是什麼？是用來對付好人的嗎？

過了一會兒，她逐漸想明白了。

這些問題是沒有答案的。

而尺八老師之所以讓自己看這樣一部電影的目的，也就是告訴她，文學是可以給出沒有答案的結局的。

她瞬間就知道怎麼去寫自己那個女大俠了。

時間已經來到了深夜。

往常這個時間，周慧穎早已上床睡覺了，但今天的她卻興奮不已。

她攤開稿紙，拿起鋼筆，重新開始豐富起了那個偵探女俠華隱娘的形象。

華隱娘出生在一個富裕的家庭。

她父親是本地衙門的一名都頭，相當於現在的刑警隊隊長，抓犯人很有一套本領。

三十五歲的時候，華都頭得了這麼一個女兒，對她很是寶貝，從小把她保護得好好的，希望她不受到傷害——

等等，這不成花木蘭了嗎？不行，得改一下。

華都頭是個習武之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自我保護，於是從小就帶着她一起練習武術。

而華隱娘確實聰穎過人，也好武，很快就練成了一身的高強武藝。

到了華隱娘十六歲的時候，一些媒人前來提親牽線，但因她好武，竟沒有一個人願意娶她。

不過她的父親很開明，表示沒關係，再等等，總有一天她會碰上合適的。

有一天，華隱娘獨自出門遊玩，路過一處樹林時，看見有個惡霸在欺負一個女孩。

華隱娘怒不可遏，上前制止，結果出手太重把那人給打死了。

出於害怕，她就地把屍體給埋了。

那女孩對她表示感謝，說不會告訴別人。但她心裏一直惴惴不安。

過了一段時間，那人的屍體確實沒有被發現，華隱娘才逐漸放下心來。

她想來想去，覺得這種懲惡揚善的事情很有意義，於是又幹了好幾起，每次都順利逃脫，沒有被人發現。

就這樣，她成了行俠仗義的女俠。

為了樹立自己的風格，她每次都會在壞蛋死者的嘴裏留下一顆鮮紅的草莓。

從此，這世界上流傳著一個風評極佳的大俠，人稱「草莓俠」。

等等，這也不對，變成武俠片了。

她要寫的是偵探小說啊，這個華隱娘武藝高強確實厲害，但是沒有破案可不行。

還是重新設計一下吧。

周慧穎想了想，繼續寫道。

因為她爸爸是個都頭，雖然每次遇到案子，華隱娘都會悄悄跟着他去兇案現場，查看情況，暗中破案，挖出兇手，並且用自己的方式懲罰罪犯，然後在他們的嘴裏塞一顆紅紅的、鮮艷的草莓。

為什麼不相信官府呢？

這個問題華隱娘從來沒有考慮過，她只是隱約覺得這樣的方式很過癮。

但官府也不是吃素的。

他們是不能容忍這樣一個法外之徒存在的。

於是，沒多久，這個草莓俠成了官府追緝的對象。

這不就是黑暗騎士嗎？

沒錯，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而最有戲劇性的地方在於，主要負責追緝草莓俠的，正是女孩的父親華都頭……

就在這時，客廳的門鎖響了。爸媽回來了。

周慧穎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到了半夜十二點。

她趕緊將稿子收進抽屜，清理掉書桌上的東西，關掉了枱燈，迅速爬到了床上。

她剛用被子把自己蓋好，卧室的房門就開了。

有人走了進來。

周慧穎閉上眼睛，感受着有人坐到了她的旁邊。

是爸爸。

爸爸抽煙，身上有股難聞的煙味，她一下子就聞到了。

她從小跟爸爸的關係很親，睡前一直是爸爸給自己讀書講故事。

但最近這幾年，爸爸做了直播，基本上就沒陪她了。

他們甚至好幾天也說不上一句話。

她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他，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接着，她聽到一聲重重的嘆息。

隨後，她感覺爸爸站了起來，走到了自己的寫字枱前，擰開了燈。

她緊張起來，悄悄半張開眼睛，看見了爸爸的背影。

他低着頭，看着貼在寫字桌上方牆上的照片——那裏有周慧穎笑得很開心的照片。

接着，他手放在了抽屜的把手上。

糟糕！

如果被他看見自己寫的「草莓俠」的故事，那可就慘了。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着，乾脆豁出去了，跳起來制止他吧。

就在她準備掀開被窩坐起來時，門口又傳來了聲音。

「你幹嘛呢？」

是媽媽。

「哦，沒事。」

「快過來吧，我有話跟你說。」

「哦，來了。」

爸爸把手縮了上去，關掉了枱燈。

屋內再次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她睜開眼睛，看着爸爸的黑影如魅影般在屋內劃過。

隨後，她聽了關門的聲音。

她頓時睡意全無，甚至比白天還要清醒得更多。

在黑暗中，她繼續想着自己的故事主角華隱娘，那個古代的女偵探大俠，自己不僅給她設計了一些除了武功之外的其他本領，比如推理力和觀察力，又給她設置了缺陷——父母。

她太孝順了，對誰都可以下狠手，唯獨對自己的父母唯命是從。

這不是古代女子統一的枷鎖嗎？

不像現在，我，周慧穎就不會那樣。

我才不會被父母管着呢。

可轉念一想，真的是這樣嗎？

她突然覺得這也是自己的缺陷所在，就是與父母之間的關係。

尤其是和父親的關係。

她很愛自己的父親，也很了解他，知道他並不是那樣喜歡騙人的人。

可他和媽媽為什麼要去表演呢？

賺錢就這麼重要嗎？

她真心希望他們不要再去做這樣的事情了，但他們肯定不會聽自己的。

唉，她只是感覺自己一天天長大，與父母的關係愈發疏遠了。

到了後來，她的思緒開始飄到了尺八老師的身上。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怎麼感覺那麼神秘？

他以前是做什麼的？

為什麼會來寫小說呢？

他寫的小說細節那樣真實，這個《舞》是他的真實經歷嗎？

他難道殺過人，做過牢？

想到這裏，她猛然打了個寒顫。

要不要像華隱娘一樣，去弄清楚背後的真相呢？

帶着這個疑問，她逐漸沉入睡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