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同袍(六)

第七章 同袍(六)

來到河邊,望見此河真如飄帶般,穿過村落。水流和緩,河面並不窄,眾人想到這裡依山傍水的,心中又有幾份感慨。

竹堤在岸邊突出一小節,小船候著一旁,其上站立著兩個人,頭頂斗笠,果不其然,麻繩圈住腳裸。陳川盡量避開對視,但明確感到對方時刻打量著眾人,上船時如此,到岸時亦如此,直到人送齊,一排地站在岸邊,他們才鄭重一拱手,眾人忙著還禮,看他倆又搖櫓而去。

「都看清清楚了嗎?」

「北、中、南各一個渡口,都有兩人守著。」

「石橋上有人一直徘徊,遲遲不下,約莫六人。」

「道路岔口都有人看著。」

「行,咱們負責西南角,岔口各去一人;就說是那個戴草帽的派來的。」

「渡口呢?」

「我待會去傳,讓其他縱去解決......媽的,忘記審審他們把孩童藏在哪了,」縱長抬手擦擦額上的汗,眼睛順勢往上一瞥,「看到那倆磚樓了嗎?第二層的窗口都有人;怕是瞭望的,活口不能留,你跟我去近的,兩個姓陳的去遠的。」

每個人都仔細遮住脖頸,陳川握著短匕首,手藏在衣襟里,與陳寬敲了敲院門。院門是虛掩的。透過微開的門扉,可能院子已被荒棄好些日子,房子門窗閉著,雜草頂開地磚縫,陳川推開院門,陳寬跟在他後面,說這院子還不錯啊,怎麼就很久沒人住了。走進廳堂,廳堂里堆滿紮起的稻草桿。農村的廢宅都大抵如此,不見什麼家什器物,倒亂擺著許多的農具,院門未鎖,供村人來往。

為防止起疑,兩人沒有特意環顧四周,陳川推開礙路的草桿扎,光從破開的窗紙投進,就成了光束,蟎與塵在光束中亮亮地亂飄。「這裡倒也像咱們村,這裡的人,這裡的屋子,院子......這裡的黃牛也會瞪眼。」陳寬自顧自講話,那種被偷窺的不適,那對觀察中的暗眼,是斥候能輕易感受的,二樓木地板在輕輕吱呀響,有人在走動。陳川說:「就是水田少了點,不過有這條河也足夠了。」走動聲從一角移到另一角,陳川將草垛上邊推掉,爬上去,繼續跟陳寬有一搭沒一搭,心裡卻暗罵這孫子把路堵的如此死,他說:「看來去年是個好收成呀,這堆得,想上個樓都難。」伸出手一把拉上陳寬,木樓梯就在眼前,但他們都不動,聽著腳步聲再響起。樓上那人還是原地反覆一陣,終於肯向樓梯口走去。

陳川掏出匕首,捏住刀尖準備擲出,陳寬在前,也豫備不測時將草垛掀倒。腳步聲很輕,很輕,但在兩人耳中是不成熟的謹慎與偽裝。樓梯布滿蛛網,下來一對草鞋,隨後是細瘦一雙小腿,接著是布褌,再下來,一整套農人裝扮,套在裡面的卻是一個少年。

是的,一個少年,手握短刀,愣愣站著,陳川手裡的匕首慢慢放下,卻嚇得他少年抬起了刀,刀尖左指右指。廳堂悶熱得兩人沁滿汗,陳川和陳寬都笑了。

嘿嘿笑著,從草垛上跳下去,踏上落塵的樓梯,再躺到二樓同樣堆著的草垛上,看少年忙活;少年咚咚踏著地板搬來椅子凳子,擺在面前:兩位哥哥,坐吧。

不坐哩,不坐哩,小哥辛苦先坐吧。陳川頭枕著雙手,往外看,二樓都是直欞窗,打開一條小縫,這樣看外邊方便,但從外邊看裡面可不容易。行啊,小子,會選地方,這裡把村子望得不錯。

「平日就在這裡待?」

「對的,這裡地勢高,屋子也起得高,二樓就可以望得很遠;屋主人為了避兵亂而走了,是李大哥看中后安排我來的。」

「李大哥?歐,對對對,是那個戴草帽的大哥吧,他還沒告訴我倆他貴姓呀。」

「李大哥是個好人,可惜英雄找不到出路......兩位哥哥,你們真的是劉將軍那的嗎?」

「是的,我們就是第八團的人,可惜,我倆也被打散了。」陳寬把匕首放在草垛上。

「喏......要是李大哥能跟你們回去,去見到劉將軍該多好。」

陳川坐起來,認真打量少年,再次有種莫名的感覺:「小哥貴姓?」

「免貴,梁,梁雨五,哥哥叫我雨歪就好了。」

「多大了?」

「十六。」

「雨歪,雨歪......家在哪?」陳寬坐到長凳上,「我看你是個新手哇。」

「我家在輔州,一家小農戶罷了,前年跟我三哥當了鄉兵,進了翳軍,跟著奔走到了這,但誰能想到,誰能想到......」少年恨恨的用刀划刻地板,發出磨人的咯咯聲,二人都知道他想說什麼,「總之就剩我一個,龍狗入的卒,不殺他幾個我就是驢子養的狗罷了。」

二人看著少年,不說話了。少年還在刮著地板,已經留下很多刻痕。過了良久,陳寬才稍稍開大窗縫,低頭望出去。太陽已經斜了些角度,大概申末前後。身後的陳川問道:「守了多久了?算啦算啦,守在這裡給同袍們掩護撤退,這也是殺敵。」他看見窗旁放著一把弩。

「約莫三日,」少年終於停下刀子,看到陳川在打量弩,便連同旁邊的箭筒拿起來,「李大哥也是這麼說的,他有沒有跟你們說我們的任務。」

「啊......」兩個斥候很快鎮定下來,「他就叫我們保護你。」

沉默。

「他說有龍卒的探子混進村子里了,重要的地方要特加留神。」陳寬忙著補充。

少年笑了,看著二人說:「一有異常我就發出鳴鏑,通知全村的人做好戒備,李大哥看我還不大,專門給了把弩。」

哈,斥候們放心下來,陳川說:「這麼重要,那有沒有人教會你怎麼做。」

「有,李大哥說留神那些把領口套得高高的人,留神拿刀的,留神左右亂看的,還有......」少年上下打量二人,「還有我三哥說,遇到大一點的人要叫哥哥。」

少年又笑了,陳川二人只好也跟著笑,窗間投進的陽光已不如午時明媚,但少年笑容燦爛依然。

「這條河流去什麼地方?」陳寬說。

少年走過去,在窗邊指給陳寬看:「從這流向那和那,向北向南,都是流去山中......其實這四面還是山,村子不過在山谷中。」青澀的面容,言語中是不是還帶有些許憧憬,陳川想到了對陣時的畫面。那時你在哪呢?陳川又想到了自己握著的長矛:刺穿的人是你親人嗎?你想過也會如他一樣流血嗎?想起那個被刺中的矮個子,跟眼前少年差不多大吧,臨死前他那份兇惡我卻從你看不出來。難道你們都是如此乖戾無常么?

「你待在這,都吃什麼,喝什麼,有人換你嗎?」陳川問。

少年指了指窗邊一木桶的清水,說:「喝井水。文哥會在夜裡替換我,抓緊吃些東西睡一下,雞出架時就換下文哥,文哥就繼續跟著李大哥巡邏;看來真有探子來了,他們可忙著哩。」

陳川從草垛站起來,在少年面前踱步。小子,沒人換你了,陳寬眼裡也流出這種無奈,陳川與他對視,把手搭在他肩上,放下,搭在少年肩上,也放下;望著窗外,三人眼中都映有逐漸澄黃的夕光。

「嘚唔一一一嘎嘎......」鷓鴣的叫聲,落日照耀山巒一面,村莊沐浴短暫的明亮之中。可惜了,自己的家鄉也是這般美的,少年突然感慨。

「嘚唔一一一嘎嘎......」三人一動不動,也許沉浸夕陽平靜,也許不是。一片金黃覆蓋大地,昏暗也鑲嵌其中。

陳川知道要動手了。

「嘚唔一一一」第三次拖得很長,嘶啞,竭力扯破什麼東西似的,說不上的悲涼。陳川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

「嘎嘎......」

抬頭看向少年,陳寬何時繞到他身後,一手把他往後掰倒,匕首抬到空中,準備將少年刺殺。

但是陳川把同鄉拽住了。

陳寬還未反應過來,陳川先捂住少年嘴巴,盯著陳寬:「老長,聽我說!留了他吧,留了他吧......」

「嗚!嗚!嗚......」少年口中的叫嚷被生生鉗死。陳寬放鬆了匕首,陳川騰出手,指著少年腦門。少年驚恐瞪大雙眼。

「想活就跟我們走。」陳川把脖子上的灰泥抓掉,露出龍狀印記,少年看見后掙扎更凶,又被陳寬壓住。陳川只好揪著少年的頭髮:「想活就別出聲!你們已經他媽的完了!」

晚霞絢麗,可是都看不到,陳川臉上正好照著彤紅霞光,他不知自己是怎樣的猙獰。

周遭寧靜,黃牛歸家的哞聲悠長。少年依舊不放棄,像小牛一樣撲騰,陳寬又舉起刀子,陳川想到什麼,說:「到時候真打起來,只怕整個村子都遭殃!」果然,那雙年輕的眸子一驚,然後逐漸暗淡,口裡不再嘟囔。

多謝你他媽的,陳川輕聲說,隨後放開手,往後癱倒。

呼,誰想少年一拳打到陳寬臉上,直把二人都打愣了。迅速爬起,舉起椅子就砸向陳川。「呵,你個呆逼......」陳寬先去拿弩,陳川起身要抓,少年抱起木桶扔去,水潑滿陳川一身。窗子被推開,霞光一下子湧進來,少年鉚足氣起張張嘴,卻因恐懼喊不出口。

落日光芒照滿陳川全身,他被憤怒扭曲了面孔,一拳擊在後腦勺上,少年立時昏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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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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