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獵人聚落（四）

清晨，霧氣先是凝成微小的水珠，密密覆蓋在樹葉、衣服、熟睡的人臉上，然後水珠又吸收霧氣，越來越大，彼此之間也不斷吞併，最後成為亮晶晶的露珠，滾落到地，留下潮濕的水痕。

叮鈴鈴......陳川沒有被露水悶醒，反而被一陣鈴聲攪醒，山林里有人在搖鈴鐺，整個聚落都聽見了。

昨晚的迷霧已消散得七七八八，這是由於氣溫降低，而沒有陽光蒸騰導致，等到太陽出來，地面的水又會重新蒸發，再次生成霧氣。

「王師傅他們來了！」聚落里的人都起了床，裝著火蟲的燈籠還在亮著，此時天色還是昏暗不明。

眾人朝著鈴鐺聲的方向走去，江離也起來，每個人都聽到了鈴鐺聲。

「這鈴鐺聲，我們前兩天的晚上也聽到了，」江離說，「這難道是趕屍人的鈴鐺？」

「對啊小妮子，」身邊一個獵人說道，「趕屍的師傅用鈴鐺引導......額，反正給尊者引路。」

死者為大，逝者為尊，尊者，大概就是一種對死人敬呼。二人相看一眼，看著眾人朝林子走去。

陳川感覺有點奇怪，好像聚落里的人對趕屍很熟悉，但人人都是一副嚴陣以待的表情，這很可能不是一件小事。

聚落的人們議論著，約莫有五六個人，站在林子旁邊，此時鈴鐺聲停止了。

黎明的陽光也正好灑下，落在林子中，雖然還是在樹蔭之下，但是已經能看得清楚，林中走出一個圓墩墩的人。

眾人開始王師傅王師傅地稱呼他，他樂呵呵地笑眯眼睛，說：「都好，都好啰，我們想在此借宿，有望周全。」

「王師傅別裝啦，都誰倆跟誰倆，全嶂州都知道規矩的，只你一個人嗎？」

「還有十哥，他在林子里，正安頓喜神（死人的諧音）。」胖子身高並不矮，聲音很和善，身著旅者的裝扮，完全看不出他的身份，但鈴鐺聲應該就是他搖出的。

眾人點點頭，陳川看到葉叔把水囊遞給王師傅，看起來他們很熟。

尹三木這時走過來，他也睡眼惺忪，看著圍觀的眾人說道：「嶂州裡面會有趕屍人路過，因為嶂州是十三州到外邊的門戶，從這裡走快一點。」

「趕屍人，他們是道士嗎？」江離問道。

「有的是，有的不是，我在嶂州當擔夫的日子裡，很少碰到道士趕屍。」

「可我們之前在林子里聽到過道士念咒......」江離回憶道。

「那倒是很少見。」尹三木說，「不過這些都是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趕屍人一般只在晚上趕路，因為屍體只能在夜晚活動，他們在獵人聚落只待個一兩天的。我們還是想想怎麼拜託葉叔帶路吧。」

就在三人商討之際，眾人又散了，鈴鐺聲沒有再響起來，陳川看到林子里又走出一個高高瘦瘦的人，看著像是王師傅的同伴，也許他就是十叔。

江離與尹三木說好，還是在今晚晚飯結束后，再懇求一下葉叔，畢竟除了葉叔之外，他們還不知道誰可靠了。

之所以要在晚飯之後問葉叔，是因為聚落上午下午都有很多活要干，葉叔說過，聚落的事都要出手幫忙，這是住宿在聚落的條件。

葉叔去幫忙修理聚落的集水器，尹三木說，聚落之所以沒打有井，是因為嶂州地下的水不幹凈。

聚落的棚子到樹林之間還有一段距離，就在這一圈空地上，搭建許多簡陋的集水裝置，不，陳川仔細觀察，發現雖然用材簡單，但搭建得很精密、很巧妙，用荷葉或者芋葉收集雨水和霧水，最終匯總流進下方的盛水器皿里。

關鍵是這些裝置每個部分都可拆卸，並不是一體的，所以維護和轉移很方便，陳川看著人們從聚落四周采來葉子和樹枝，來更新裝置。

葉叔在其中忙活著，很專註，並且手法精湛老到。

隨後陳川和江離被叫去維修棚子，因為聚落周遭布滿防範野獸的陷阱，所以沒讓他們收集材料，只是負責幫忙遞東西。

「喲，好小伙！力氣蠻足的嘛。」有人看著陳川笑道，「嶂州還沒走完呢，別把力氣用光了，省著點！」

江離搬些瑣碎的東西，並把人們采來的草織成毯子，由於沒做過草毯，她的手法很笨，但別人倒是都很熱心的教她。

晒乾的蘭草、亞麻、龍鬚草......這些陳川無比熟悉的植物，到了江離眼裡卻陌生無比，陳川開始懷疑，難道江離只識得野花而不了解野草？

「唉！妹子，莫亂忙，且聽我說！」王師傅路過，看到編毯子的江離，突然說道，「這毯子雖是這麼編的，可這方法吃力不討好，啊呀，你也忒壞了點！」說著指向教江離的那個人。

那人笑嘻嘻地轉過身去，王師傅抄起一把草，熟練地教起江離來。

其他的空地上擺放有獵人們打得的野獸和採摘的草藥，由於嶂州的獵期很長，為了防止獵物屍體腐敗，獵人們需要把它們晒成肉乾，或者拜託聚落里的擔夫把它們運出去，擔夫同時又受到其他獵人的護送。這已經成為了一種貿易行業了。

由於昨天時間太晚，陳川沒有注意到這些剝了皮的野獸，大大小小，都擺在地上，或者晾在木架子上，有兔子、獾子，還有狼、野狗一類的大型野獸。

旁邊還有一些剝皮的獵人，剝出來的皮也張開來晾在架子上，江離從不敢往那看一眼。

不知道獵人們用了什麼方法，陳川沒有聞到一絲血腥味。

時不時看到有人背起行囊重新走回樹林，消失在林子里，又時不時看到有人從林子里走出，不過他們已是另外的來客了。

獵人聚落就在這樣的進進出出中，維持著嶂州的平衡，平衡什麼呢？陳川葉說不清，但是覺得有了聚落的存在，人們才能在深林里立腳，否則密林就如深淵一樣觸不到底。

到了中午，有人拿東西吃，陳川和江離只是吃了一些麵餅和肉乾，喝了集水器里的水，這些水乾淨清爽得很。

眾人又一直忙碌了整個下午，後來聚落里的獵人開始修整自己的裝備，令陳川驚奇的是，獵人們的箭矢出乎意料的做工精良，他蹲在一個獵人身旁，問道：

「叔，這箭頭的用材都是什麼？」

「你猜唄。」

「鑄鐵吧。」

「好，錯了，是石頭。」

「石頭？」陳川難以想象。

「對，磨出來的石頭，你看，還有倒鉤，沒想到吧，哈哈！」獵人說著舉起箭矢，箭頭扁平，尾部兩端有倒刺，用於鉤住被射中的獵物。

「石頭怎能磨出這樣？」陳川問道。

「嗨，石頭泡了吸血毯的血，會變得很軟，方便切割，看你是第一次來嶂州，肯定沒見過那些水裡的玩意，它們把人包住，分泌的口水可以軟化獵物，方便消化，它們的血也有同樣的效果。」

陳川再一次被嶂州的千奇事物震撼到了，他驚訝地看向箭頭，又說：「可石頭易斷呀。」

「所以說先用鐵箭頭......看，這些確實是鑄鐵做的......只是我們在嶂州一待就是很久，箭頭有損耗，沒辦法，只能想法兒補充。」

陳川點點頭，站起了身，此時已是午後，兩個太陽彼此比較遠離了，疊加起來的陽光不及中午的刺眼。

尹三木拿出用來裝載大師的大木箱，他將要背這個箱子到僧人石窟，把坐化了的易洋大師的遺體運到大嚴寺去。

江離在棚子下整理自己的包裹，她從不讓陳川接觸那個包裹，陳川只知道裡面裝有百敷散和讖盤，其他都不知道了。

聚落里突然一片輕鬆和諧，陳川看著這一切，那些各自忙碌的眾人，和諧融洽到居然跟神秘莫測的環境格格不入。

也許之後互幫互助，才能共同存活下去吧，陳川這樣想。

聽著人們的閑聊，不知不覺兩個太陽已然分道揚鑣，站在聚落中，也許是人們彼此的扶持蓋過了荒野的殘酷，陳川居然不像之前那麼緊張了。

像昨天一樣，聚落的人們再次圍著大鍋坐了一圈，此時霧氣又開始瀰漫，裝有火蟲的燈再一次被揭開來。

眾人輪流報了數，第二次的人數跟第一次的人數一樣，陳川突然很想知道報數規矩的來源，但是坐在身邊的尹三木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可以開飯了，還是清水就麵餅，配以人們的閑聊：

「我上次說啥來著，我去年碰到了顒（yú），長得像梟（貓頭鷹），但是是人臉，有四隻眼睛和一對人耳，聽說見到它會天下大旱。」

「完咯，山海經的各種毒物都讓人碰了個遍咯。」

「嶂州是三大山系的連接處，北，東，南，像個爪子一樣，誰知道這爪心還會有什麼。」

「還有什麼？只要有人在，就沒有摸不清的地方，就拿咱葉叔來說，肯定對嶂州了如指掌。」

葉叔聽罷擺擺手，對後輩們的馬屁話表示不贊同：「近來的妖精變多了，快乾不下去啦。」

「葉叔都干不下去了，那我們怎個辦？！」

葉叔繼續說：「妖物都想修鍊成人樣，若是這些妖物染上了翳病，真的不敢想。」

眾人紛紛點頭。

「還是翳病的禍，天下大亂，不知道聖人有沒有辦法，只求那璽印軍能成功吧。」

「你們有見過敲竹鬼嗎？約莫個把月前我走在林子里，夜很深了，突然聽到『梆梆梆』的聲響，像是敲打著竹子，但是附近毛人沒有。」

「幾年前在別的聚落倒是聽說過，說是要敲東西才能趕走它們，並且敲得要比它們大聲。」

「一般般，不如木客。」

「得了吧，你不知道嗎？木客其實就是樵隸。」

「啊？樵隸又是什麼？」

「難道你沒去過雲蓋鎮嗎......古樹崖總該聽說過吧？」

陳川和葉叔坐在江離兩邊，而陳川身子的另一邊坐著尹三木，他轉頭向尹三木問道：「怎麼還有木客的傳說？」

尹三木答道：「那都是獵人之間亂傳的，有些獵人在嶂州與世隔絕待久了，沒聽說過古樹崖的樵隸和雲蓋鎮的祭祀，把來到古樹崖的樵隸當成了妖怪，稱其為『木客』。

「他們說木客能歌哭談笑，像人類一樣行坐穿衣，還能製作精巧的木器，用來與人交易，堂堂正正換取所需，但交易的方式十分原始，它們不會懷抱木器走到集市擺攤叫賣。事實上木客排斥與人接觸，想要同木客交易，只能是人進入木客棲息地，他們認為古樹崖就是木客的棲息地。

「需要留下刀斧布匹之類受木客歡迎的貨物，然後遠遠離開，少刻木客自會尋至，取走人類之物，留下木器木材。整個交易過程雙方都不曾照面，但山民深悉木客的誠信無欺，不會待在附近監視。相反，木客若嗅到人氣，則隱匿不出，那麼生意便做不成了。」

「哦......」陳川領悟到了，原來民間傳說就是這麼來的。

人們閑聊著，陳川這時才注意到王師傅坐在對面，他身旁還坐著一個高高瘦瘦的人，一字濃眉，也許他就是十叔。

王師傅和葉叔也在跟別人閑聊著，但是隔著太遠了，陳川和江離都聽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