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然蒼玉

森然蒼玉

這位明城主長相十分英挺,一頭亂糟糟的金髮下,有星眸皎潔,燦然若溢流光。

謝蘭亭瞥他一眼,饒有興緻道:「明城主,若是給你借糧的每個人,你都要喊一聲爹,只怕你明家宗祠里的牌位已經擠不下了。」

「怎麼會」,明折柳拱了拱手,「我就您這一個爹。」

他可能是覺得這話有歧義,想了想,又道:「除了生我的那個,您是第一個。」

「……」

謝蘭亭失笑,穿行過離泱的大街小巷。

離泱是江東洲首府,典型溫潤如玉的江南水鄉。遊船畫舫過,纖柳搖日晴,檐下風如墜露,細細撥弄著煙雨蒙蒙的琴弦。

滿街都飄蕩著吳儂軟語,脆生生,甜絲絲,人們就這溫柔飄渺的湖光,飲下一杯青竹葉,在大好韶光中合衣睡去,一醉就是一整個春天。

明折柳跟在她身後落後兩步的位置,亦步亦趨,終於忍不住問:「將軍準備贊助我黎州多少糧草?」

他一上來,先給她戴了一頂高帽:「久聞瑤京謝氏富可敵國,將軍若不棄,在下願任差遣,只求幫我黎州百姓活過這個冬天。」

「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謝蘭亭淡淡道,「你只需守好黎州城,確保固若金湯。」

「那自然是我分內之事」,明折柳卻沒有表現出太多驚喜,而是深思道,「我此前去多方借糧都遭嚴辭拒絕,敢問將軍,你為何會願意援助我?」

「因為你很重要」,謝蘭亭從容一笑。

明折柳神色霎時糾結起來:「承蒙將軍青眼,倒也不是不行,但在下這小身板十分孱弱……」

「你想到哪裡去了」,謝蘭亭快被他氣笑了,「我是說,你身為黎州城主的這個身份很重要,可以為我所用。」

這位明城主,根據她上一世的認知,是個嚴重被低估的英傑。

他出身寒微,本是姜國浮舟明氏的家奴,卻手不釋卷,才氣高絕。

後來考中狀元便脫了奴籍,在鮮衣怒馬遊街之日,一名百姓拚死攔住車馬,當街陳訴冤情,他遂將狀元帽一擲,拉著百姓上馬,飛馳揚鞭,直往皇宮鳴冤而去。

結果可想而知,當時的姜國主大怒,將他褫奪衣冠下獄,打得半死不活。

後來終於逃得性命,幾經周折,被黎州城主收為義子,並在其死後掌管了黎州城。

明折柳是一個真真切切將百姓放在心上的好城主,一生與民同樂同憂,深受信服。

他錯過了最好的修行開蒙時期,本修為微弱,卻在日後的崤黎之戰中,憑藉一城百姓念力加持,發揮出了不遜於半步至尊境的力量,保全了城池。

並在死後,化身千萬光影樑上燕,飛入黎州百姓家,只要飛燕在一日,就無人可傷黎州百姓一人。

這種愛民如子的人,若放在上古時代,絕對是有機會成為人皇的。

明折柳輕輕一嘆:「天底下也只有將軍會如此認為了。我黎州是南方濕熱地,本該土地肥沃,稻穀豐登,卻因處於綏、駱邊境,連年交戰,城中孩童尚未學會拿筷子,就先學會了拿刀劍,城中青壯亦多有傷殘畸零。將軍可能想象不到,這些被國家放棄的普通百姓走上戰場是什麼樣子,十室九空,哪裡還能分出什麼勞力耕種稻田……」

說到最後,這位錚錚鐵骨,在死牢里歷經嚴刑拷打、都巍峨不屈的義士,眸中隱然有淚。

謝蘭亭默然,拍了拍他的肩:「我予你糧草三月,兵刀五千,並一支千人小隊,如此可行否?」

明折柳大驚,脫口道:「這……將軍既給糧又給人,好像有些太貴重了……多謝將軍!」

他長長一揖,態度萬分恭敬。

謝蘭亭又道:「有此一千人,你便可以嘗試你構想出來的靈稻種植法,若事可成,再向全境推廣。」

「將軍也知道?」明折柳有些驚訝,「我曾將此法上書桓太傅,他給我封了一堆鼓舞人心、但毫無作用的封號,便讓我自己想辦法。」

謝蘭亭引他進門,淡淡一頷首:「我相信你能成。」

上一世,明折柳的靈稻種植法,曾讓黎州從邊塞絕地,一躍為天下糧倉。

後來的姜國主孤月影,就是以黎州為根據地,起兵復國,一統天下。

桓聽輸就輸在對黎州等南方重鎮太過於疏忽,為了北伐,他的執政政策始終向北方地區傾斜。

明折柳因她的信任十分感動,堂堂一城之主,似乎當場就要哭出來:「嗚,謝將軍……」

謝蘭亭遞給他一塊手帕,讓他擦擦臉:「你放心,黎州城我保了。」

明折柳愈發淚光閃閃,吸著鼻子,無比堅決地說道:「從此我就跟著你混了。我回去就在城中給你樹長生牌,用擴音陣法將你的事迹走街串巷來回播放,每日循環。」

「……」

謝蘭亭哭笑不得,揮手讓他自去。

「等一下」,她又道,「你在綏國紮根已久,依你之見,我該如何處理桓聽?」

明折柳遲疑:「如果我答得不合將軍心意,你會把糧草收回去嗎?」

謝蘭亭眉心跳了跳:「但說無妨。」

「我建議你用他,而且要用得恰到好處」,明折柳坦然道,「將軍留他一命,就是為了安撫綏地人心,若綏地世家官員見他被束之高閣,難免心中多想。」

「至於究竟該如何用,相信將軍早就有了成算。」

他微笑不語,指了指離泱城的天穹深處,神廟的方向。

「在下告辭。」

謝蘭亭注視他背影良久,也是眸中閃過一絲笑意,從桌案上抽出一張白紙,寫下對桓聽的任命。

紅蓮祭。

這場大祭在綏國歷史悠久,家家戶戶扎紙雕、游花車、點天燈、築祭台,旨在紀念天、地、人三道。

其中,人道祭祀最為興盛,香火遍布綏國三十九位先帝,以及各路往聖先賢,文臣武將,千秋浩氣在,烈彩如生前。

本次紅蓮祭尤為特殊,將成為一次禪讓大典。

由小皇帝領百官列於高台前,身著白衣,改旗易幟,向謝蘭亭獻上天子印符,以示臣服。

而謝蘭亭也將帶頭祭祀綏國諸位先帝,主要是天帝陳階青,以表達對綏國順應天命、禪讓於祈的嘉許。

這些盛典儀禮、華儀祈禳之事,素來極容易被挑刺,她一個外人,怎麼做都落不來好,索性一股腦推給了桓聽。

正好牽制他注意力,免得又出來搞事。

這日,謝蘭亭處理完政務,找到他的時候,桓聽白衣若雪,正寂然坐在高高的宮牆之上,吹奏一支簫曲。

從綏宮的高處,可以看見橫碧江,一江隔斷仙洲南北,從此再難統一。

宮牆內,悲歡亘古;大江上,眾生如潮。

他彷彿在思念一段過往,又像是在悼及永遠不會歸來的人。

江水滔滔,千古興亡多少事,都在流離的簫音中蒼涼逝去,音節陡轉,高低起伏,彷彿那些浩渺如煙的人間七情,在滌盪又輪迴,困頓不得歸鄉。

一曲終了,謝蘭亭問:「這首曲子叫什麼?」

「《無渡》」,桓聽靜靜地抬眼,「「公無渡河」的那個無渡。」

故事裡那位白髮老者,罔顧水深浪急,執意渡河,悲壯而死,明知不可而為之。

他也將走向同一條傾覆崩塌的河流。

謝蘭亭凝立片刻,忽而冷笑,拔劍屈指輕彈,錚錚如鳴劍歌,剎那將風中遺留的所有悲音都擊散:「什麼《無渡》?我偏要千帆競渡,縱瞰人間!」

她心頭生出一股氣,還想說什麼,一垂眸,忽而看見一隻毛絨小熊端端正正地坐在桓聽身邊,認真聆聽著簫聲。

???

謝蘭亭以為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又看過去,發現牆頭真的坐著一隻棕色的玩具小布熊。

小熊好可愛,有著卷卷的毛髮,圓圓的鼻子,琉璃似的眼睛。它也正歪著頭看她,軟乎乎的,像一朵焦糖棉花糖。

見她一直盯著,桓聽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動,悄然將小熊塞回了袖中:「謝將軍來找我,是為何事?」

謝蘭亭盯著小熊看了一會,終於回憶起了它的來路。

綏國天帝陳階青,昔年在世之日,天地人神鬼皆臣服,就連忘川河這樣的絕地都被打了下來。整個仙洲十四洲,更是無一人敢興兵作亂。

然而,這樣一位稱尊六合、橫壓八荒的帝王,最喜歡的卻是毛絨小熊。

據說昔年他征戰時,銀鞍白馬,颯沓若星火,踏天光醉斬流霞萬千,風華璨溢古今。

等收劍入鞘,肩甲上卻多了一隻玩具小熊,正在毛絨絨地迎著太陽伸懶腰。

關於小熊的來路,從來莫衷一是。

有人說,這隻小熊是桓聽送給天帝的,還有人說是天帝的幼年玩伴,也有人說,這跟他的母親相關。

後來,綏國百姓每逢天帝祭典,幾乎每家都會準備一隻這樣的小熊,聊作紀念。

若說綏國上下誰最思念這位天帝,自然是桓聽。因為別人只是沐浴君恩,深感厚誼,而他卻是肝腸寸斷,痛失摯友。

「這隻小熊」,謝蘭亭抱起手臂,道,「應該不是仿製品,而是故事中的「銀鞍白馬小毛熊」本熊吧。」

毛絨小熊聽見有人在叫它,在桓聽袖中打了個滾,探出一個腦袋,好奇地瞅著她。

它曾長期被天帝帶在身邊,沾染了微弱的靈性,懵懵懂懂地感覺對面跟己方不是一路人,於是伸出了一條細細的小胳膊,試圖擋在桓聽身前。

「見笑了」,桓聽搖搖頭,捏著小熊,準備將它收回來。

然而毛絨小熊卻很堅持,捏著拳頭揮了揮,像是要展示它的力量。因為動作幅度有點大,不小心抖落了一片潔白柔軟的棉絮。

謝蘭亭一下子笑了。

她本想再為難一番桓聽,可誰會跟一隻忠誠的小熊衛士過不去呢。

「太傅大人」,她抬起指尖,輕柔地捻了捻小熊軟軟嫩嫩的腦袋,「我來找你,是為了紅蓮祭之事。」

桓聽淡淡說:「好」。

她一拂袖,在風裡飄然而去,走時忽然回眸笑道:「如今我計謀揭曉,太傅一世高才,卻被我戲於股掌之間,可有什麼感想?」

「人算不如天算」,桓聽孑然立在階前,一任春草葳蕤的空翠攀上他的白衣,「將軍此謀雖妙,仍應謝天意成全。」

謝蘭亭頷首,對他未說出口的那半句話瞭然於心。

雖求天意成全,但有些人,生來就要逆天而行,與天爭鬥一場,於絕境中向死而生。

未來的這段日子,便是她與桓聽之間,一場無聲的博弈。

若勝,她就可以用最小的代價,和平徹底掌握整個綏境,若敗,就要陷入和上輩子一樣的危局,面對綏地重燃的戰火焦頭爛額。

謝蘭亭還有許多事要做。

隨著小皇帝的投降詔書下發,綏地一百廿八城,這些日子,也陸續遵旨歸降,倒戈卸甲。

然而,綏國政權的內部派系林立,風雲變幻,遠不是投降之後,就能一勞永逸的。

各諸侯國之中,多多少少都有世家門閥干政的問題。世家既有兵又有權,更不乏頂尖高手坐鎮,經常是各自為政,根本不買皇帝的帳。

只有祈國例外——因為瑤京謝氏,本身就是最強盛的世家。

而綏國,因為歷史最久,世家最為強盛,和皇權的衝突也最為激烈。就算強如桓聽,也只能是周旋於各世家之間,維持平衡。

滅綏后,什麼勢力是桓聽的死忠,什麼勢力能拉攏過來,什麼人該殺,什麼人可以繼續托以重任,這些都得慢慢考察,聊以制衡。

謝蘭亭忙著安撫百姓,會見綏國各路官員,以及,挑燈戰夜處理公文。

重點是公文。

上一世滅綏之後,她秉承著「綏人治綏」的原則,自桓聽及以下一眾大大小小的官員幾乎都保留了原職,使得朝廷正常運轉,平穩地渡過了兩國之交,沒有鬧出什麼亂子。

然而這一世,她必須要將桓聽架空。

青霄營大軍還在趕來的路上,所以問題來了……

桓聽是天下各諸侯國中,最勤勞,也最事必躬親的領袖,他每天要處理的公文量之多,就算是一摞謝蘭亭疊在一起,不眠不休的幹活,也做不完。

謝蘭亭只能有選擇地進行批閱。

雕印古籍?這個應該給中書令。

研發農具?找農事官。

翠城三人因洗澡時高聲唱歌被逮捕……不是,下面的官員為什麼連這種東西都要彙報上來啊?

年終官員考核,這個給……不行,這個不能交給別人。

這一陣子,她忙得是天昏地暗,等某一日準備出去透透氣,一開門,卻發現一夜之間,大街小巷,到處都長出了毛絨絨的小熊。

小熊們專門為了祭祀趕製,只要稍微輸入靈力,就會滿地亂跑。

爬上窗戶,樹梢,桌子,行人的肩,甚至連陸涼的小紅纓戟上也坐了一隻。

那隻小熊把長戟當成滑梯,從這端飛盪到那端,蹦蹦跳跳,玩得不亦樂乎。

與一旁,滿臉菜色的陸涼形成鮮明對比。

「大將軍」,陸涼經歷了一番苦兮兮的啟蒙教育,終於忍無可忍,「你自己受罪也就算了,為什麼非要拉我一起?」

謝蘭亭從比人還高的文書後面抬起頭:「那我跟你換換?」

陸涼頓感一股涼氣躥上了天靈蓋:「不用了,我很好!」

他拿的是綏宮裡的通俗認字教材,旁邊,還坐著一個熱情講解的小皇帝。

小皇帝昏迷后醒來,發現國家亡了,不僅絲毫不難過,反而宛如卸了一副重擔,高興得不得了,日日來這裡看美人。

此刻,他一本正經道:「小美人此言差矣。讀書,乃是明智解心,增華氣蘊,朕……我聽說青霄營全都是又好看又有才華的美人,你現在大字不識一個,站在他們中間,真可謂雞立鶴群,土豆混入牛肉,生薑摻在雞腿中,格格不入啊。」

陸涼沒法違抗大將軍,但整治他卻很容易。

當即就把人拎起來,倒扣在桌上道:「小美人你個頭!你讀了那麼多書,還不是一樣被我打得凄凄慘慘國破家亡!」

小皇帝吃痛,一陣嗷嗷亂叫。

但他對美人有著異乎尋常的耐性,居然還能一邊喊痛,一邊好聲好氣地說:「你又不是天下第一,你難道不想知道更厲害的人的故事嗎?」

陸涼還真來了興趣:「什麼?」

小皇帝默默鬆了口氣,從啟蒙讀本里找出傳奇卷:「自然是「仙洲十佳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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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女帝和第一美人H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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