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折 訣別

19折 訣別

多年以後,每當回憶起空中那如羅網一般密織的凶炎,溫黃庭便總是會感到強烈的後悔。

他後悔並痛恨於當時的自己,竟然只顧著驚惶,而沒有去多看上師父方牧之一眼。

當時方牧之的臉上,流露出的會是怎樣的表情呢?

是因為受到了自己連累的憤怒?

是不得不面對恐怖存在的決絕?

還是……放下一切的釋然?

他只記得,當時的方牧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後背,用一貫溫和的聲音,帶着笑意說道:「不要慌,至少此時此地,絕不會是你旅程的終結。」

說完,方牧之右手銀針探出,高刺天穹,銀針顫抖著,編繪出一道道玄奧莫測的軌跡;而左手銀針亦同時下指大地,隨着手腕的轉動,不斷畫出一圈圈的圓弧。

不知何時,兩根銀針已然相交。

它們所劃出的軌跡當中,不斷閃亮着的,赫然是無數日月星辰!

惟有一南一北之極點,遙遙相對,清冷不滅!

計都!

羅睺!

日月升落,萬物生滅。

無數星辰擴散而出,在方牧之與溫黃庭二人的頭頂上,佈下了一道星辰屏障,黑紫色的火焰在觸碰到屏障的瞬間,便如泡沫一般,紛紛消散。

可那凶炎竟似無窮無盡,不停地反覆衝擊著屏障。

方牧之高舉右手,維持着屏障,在漫天的凶炎之中,隻身撐起了一把安全傘,護佑著這方寸之地。

死裏逃生的溫黃庭,正驚喜於自家師父的無所不能,想要說些什麼,一抬頭,卻看到方牧之的臉上,猩紅、青紫和灰白三種顏色正反覆輪轉,而且高舉著的右手亦是在不斷地顫抖,但他的眼神中充滿了堅定,異常的清亮。

溫黃庭心中湧起了不好的預感,驚道:「師父,你這是?」

「我本以為自己運氣足夠好,卻沒想到……」方牧之一聲長嘆,說道:「以後我恐怕沒有辦法親自教導你了。」

聽到這不詳的話語,溫黃庭腦中登時一片空白:「開玩笑的吧?師父,你這到底……」

「先聽我說!」方牧之厲聲打斷了溫黃庭的話,然後苦笑道:「這凶炎殺獄,乃是焚業而得的至凶至惡之火,我最多只能阻擋不到半刻……」

「那雙眼睛到底是什麼?」溫黃庭還是忍不住問道。

「現在不是問問題的好時候,而且……」方牧之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的心中一直有很多的疑問,我並非不願意回答你,但總想着要先讓你親眼看看這個世界,自己在心中得出答案……」

他嘆息著搖了搖頭,苦笑道:「不過沒關係,讓她來告訴你也是一樣的。」

「她?」

「時間不多了。」方牧之沒有再解釋,而是從懷中掏出了那個溫黃庭曾經見過的紫色兜囊,然後將那兜囊翻了過來,在那兜囊的最底端,縫著一縷束好的、三指長的青絲。

他臉色溫柔地輕撫了兩下那縷青絲,然後把兜囊整個遞到了溫黃庭的手中:「拿好。」

溫黃庭不知所措地將其接過。

方牧之微微一笑,口中低誦道:「心血為引,青絲為憑;萬水千山,花開見君。」

然後咬破左手的手指,一指點在了青絲之上。

那青絲放得久了,本已有些乾枯無光,但在觸碰到方牧之的鮮血之後,竟好似活物一般吮吸著鮮血,變得越來越亮,也越來越長。

當那青絲長到半臂之長的時候,

忽而在溫黃庭的手中自燃了起來。燃燒的速度極快,在最後一縷焚燃殆盡之際,一支長長的藤蔓忽然自青絲灰燼中而生。

長到尺許高的時候,藤蔓便停止了生長,在它的頂端,結出了一個花骨朵。

花骨朵迅速長大,進而怒放出一朵淡紫色的桔梗花。

看着這朵桔梗花,方牧之有瞬間的失神,但他馬上便清醒了過來,對着溫黃庭說道:「一會你將這藤蔓纏在手上,不要傷到花,然後隨便選個方向,有多遠走多遠,千萬不要回頭,到時自然會有人來找你。」

「可師父你呢,你怎麼辦?我……」

看到方牧之的這個態度,溫黃庭如何不知手中的藤蔓或是兩人如今唯一的生路,他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方牧之願意為了他做到這個程度,可事到臨頭時,任何拒絕的話語到了嘴邊,竟是遲遲無法說出口。

方牧之像是看透了一切,他笑了笑,再次拍了拍溫黃庭的肩膀:「我懂,我都懂……我也很想和你說,不必為此介懷,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但實際上,我心中又怎會甘心,怎能放得下?呵……」

苦笑過後,方牧之繼續說道:「不管是收你為徒,還是救你,我自然是別有目的,也許你未來的人生,將會因此而受到束縛,但很抱歉,有的時候,人只能選擇自私——你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說完,他猛地推了一把溫黃庭:「快走吧,沒有多少時間了。」

方牧之這話讓溫黃庭似懂非懂,但他仍是一咬牙,依言將藤蔓纏好,便要離去。

「等一下。」

忽然被叫住,溫黃庭心中帶着四分驚訝,三分畏懼和三分釋然,轉過頭正要開口,可方牧之卻指了指地上的白色毛繭,說道:「帶上她一起,總歸是我們連累了她,能不能活,就看她運氣了。」

溫黃庭愣了片刻,忽然跪了下來,對着方牧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師父……」

方牧之大笑道:「這次確實是真心的了,好了,你走吧。」

溫黃庭站起身,抱起那白色毛繭,窺准了機會,走出屏障,鑽進了血木林之中。

果然,天上那雙眼睛,就像是沒有看到溫黃庭一般,任由着他大步離去。

而方牧之望着溫黃庭的背影,卻是苦笑了一聲,心中滿是酸澀。

與天命鬥爭了一生,到頭來,卻不得不將一切賭上,去相信天命所賜予他的未來。

多麼諷刺。

過了許久,他將右手放了下來,解除了屏障。

黑炎為之一頓,空中的那雙眼睛,發出了威嚴而帶着怒意的質問:「你把異鄉人藏哪去了!?」

方牧之哈哈一笑,沒有回答,而是雙足一蹬,主動朝着天上的那雙眼睛迎了上去,雙手各捏出一根銀針,朗聲說道:「後輩方牧之,今日終得與先祖魔神一戰,甚為榮幸!」

……………………………………………………

溫黃庭一手抱着白色毛繭,一手捧著桔梗花,沒命般地奪路奔跑着。

好在血木林中的植被不算繁茂,道路也並不複雜。

沒過多久,身後黑色的火光大盛,幾乎覆蓋了整片天穹。

溫黃庭只回頭看了一眼,便咬着嘴唇,提起力氣,繼續奔行。

或許是因為流光的關係,就算提着那毛繭,也並沒有感到過於吃力,而且奔跑的速度也比單單用肉身徒步時快了不少。

奔跑,奔跑。

不停地奔跑。

即便肺中如火燒一般,也不能停下腳步。

也不知奔跑了多久,身後的黑色火光忽然消失了,而天空也變得昏暗了起來。

原來淵界也有着白天與黑夜的分別?

溫黃庭淡淡地想着,但忽然間,他停下了腳步。

並不是因為疲憊,而是他忽然反應了過來——

黑色的火光定是因為天上那邪異的雙眼要對付師父方牧之,可如今火光既然消失了,那麼師父他……

悲傷嗎?

憤怒嗎?

似乎都沒有。

此時的溫黃庭,只是因為過於震驚,腦海中變得一片空白。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讓他根本來不及產生任何反應。

不管是被方牧之帶到這充滿了詭異色彩的淵界,又或者是流光的忽然失控,甚至是最後為了對抗那未知的恐怖存在而導致方牧之捨身斷後,所有的這一切,只讓溫黃庭覺得自己彷彿陷入了一個荒誕而不真實的夢境之中。

為什麼……事情忽然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他沒有再去想,而是抱緊了那白色的毛繭,邁開腳步,繼續向前奔行。

一路上,他偶爾會見到一些形狀特異的野獸,有的在捕食,有的在休憩,但無一例外的,那些野獸就像是看不到他的存在一般,任由他從身邊走過。

腳步沉重,口唇乾裂,四肢酸痛……但最後,都逐漸變成了麻木。

麻木地前行。

溫黃庭不知道自己還要走多久,但他相信方牧之臨別前對他所說的話——一定會有人來救他。

只是,他終於到了極限。

腳下似乎絆到了什麼東西,一個踉蹌,溫黃庭摔倒在地,懷中的白色毛繭也掉落到一邊。

體表的流光似乎也來到了極限,一陣蠕動之後,化為黑色肉繭收縮回到了他右手的掌心之中,只是那肉繭的顏色,漆黑如墨。

巨大的疲憊和肌肉的酸痛瞬間如浪潮般襲來,溫黃庭乾脆翻身一躺,用力地大口喘息著。

忽然在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聲如雷鳴般的虎嘯。

「老虎?還是業獸?」

溫黃庭有些緊張,他艱難地爬起來,想要抱起那白色毛繭離開,無奈全身上下實在是沒有半分力氣了,於是他只好坐了下來,將毛繭抱入懷中,牢牢地抓住了手中的藤蔓。

沒過多久,一隻碩大的青灰色老虎,帶着幽幽的火光,從林間慢慢走了出來。

那老虎的背上,橫坐着一名提着燈籠的女子,女子雖然矇著面紗,卻依然能看出她鼻樑高挺,雙目細長,瞳若辰星。

溫黃庭不知她的來路,屏氣凝神,不敢做聲。

可那女子將燈籠向著溫黃庭的方向一照,在籠燭的螢螢微光中,溫黃庭手上的那朵紫色桔梗花愈發顯得清冷和孤寂。

那女子直視着溫黃庭,面上無喜無怒,只是淡淡地問道:「小兄弟,為何青絲桔梗會在你的手裏,方牧之那個混蛋呢?」

知道自己總算等來了救兵,溫黃庭鬆了一口氣,苦澀一笑,心中卻是百感千回,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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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客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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