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至親
窗外的景色飛速的後退著,稻田、電線杆、灰撲撲的灌木、農村自家開闢的魚塘,這一切在南方的鄉下實在是太常見,沒有一絲亮色。
夏末靜靜的注視著這一切,思緒不知飄向了何方。
他現在正揣著穆叔給的五萬塊和同學籌集的錢乘高鐵回家,穆叔給他買的火車票,親自送他上車,到最後兩人只是交換了手機號,穆叔完全不擔心他拿了錢跑掉的樣子。
這種信任,沉甸甸的。
夏末的家在南方的一座小城,距離盛海並不是很遠,但發展程度卻和盛海天差地別,像第三世界和第一世界的差距。
而再往前,夏末的老家,就是和窗外一模一樣的南方鄉下。
夏末的父親夏冬來算是最早從那個小鄉村走出來的一批人之一了。他從鎮上的高中畢業,在那個年代也算是有點學歷,也有見識,他知道一輩子在地里刨食是沒有出路的,所以他選擇了背井離鄉來到城市打拚。
夏冬來最大的優點就是能吃苦,只要能賺錢,什麼都肯干,跑裝修、做銷售、夜班看工地,從來不喊一句累。夏末的媽媽當年也是因為這一點看上的他爸爸。
兩個人從認識到結婚只有兩個月,頂著娘家的壓力,算是閃婚,婚後不久就有了孩子。夏末出生以後夏冬來尤其勤勞,利用吃苦攢下的錢做起了小生意,又生了二胎,日子過得紅紅火火的,夏末至今還記得小時候和妹妹一起回村時,村裡的嬸子大媽都會對他們一家投來羨慕的眼光,說夏冬來有福氣,娶了那麼漂亮的老婆又兒女雙全。
只不過在夏末十三歲以後,這一切就改變了,他只記得那段時間爸爸生意失敗,父母又天天吵架,直到有一天家裡少了兩個人,從那以後回村時只有他一個人了,而嬸子大媽也不會再用羨慕的眼神看他,取而代之的是憐憫和隱藏的幸災樂禍:看看夏末這孩子,小小年紀就沒了媽,夏冬來娶了那麼漂亮的老婆到底守不住,還是跟人跑了。
從那以後夏末就很少回村了,夏冬來除了死命工作就是喝酒,身體的病根也是從那時候落下來的,這些年來陸陸續續治過好多次也沒好,最後把家財耗盡,做手術的錢都湊不出來。
高鐵到站了,夏末順著人流出站,門口有很多招客的計程車,有司機拉客,他沒捨得坐,走了幾百米去坐公交。
小城不大,二十多分鐘后就到了第一人民醫院,一進門一股藥水的味道撲面而來,喚醒了一些不好的回憶,舉目都是白色,夏末循著姑姑發的信息找到了病房,進了門。
病房裡鬧哄哄的,一共有三張床,有一張空著,但堆滿了花盤果籃之類的東西,中間的床上躺著個老頭,病床前圍著探病的家屬,男女老少都有,聚在一起說著什麼,面上帶笑,其樂融融。夏末一眼就看到了父親——躺在最裡面的那張床上,直挺挺的看著天花板。
夏末走過去站在床邊,沒出聲,但夏冬來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眼睛移到了夏末身上。
又是那種眼神。
夏末只覺得呼吸停滯,那是怎樣一種眼神呢?失望、憤恨、斥責、哀嘆兼有之,渾濁的眼白里一雙眼珠直勾勾的盯著你,像是要把你穿透。
夏冬來也沒出聲。
兩個人就這麼互相對視著,像一幅靜止的畫。
旁邊病床的家屬似乎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慢慢的聲音也小了。過了半響,病床上那個老頭出聲對夏末道:「你是夏老弟的兒子吧?可算來了,你爸住院幾天,你就算工作學習再忙也該早點來不是?不過來了就好,趕緊陪陪你爸吧。」
夏末還是沒出聲。
他父親也沒有。
就在夏末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不見人的當,病房外響起了腳步,打破了寂靜。
「小末啊,你可來了。姑姑驚喜的聲音響起,夏末回頭,看到一個農村中年婦女模樣的人快步走來,拉著他的手,「姑姑這兩天在醫院裡可急死了,醫生讓我去繳費讓我去化驗,我每次都找半天找不到在哪,還有手機上那些東西我也不會弄,你來了就有主心骨了。」
姑姑一輩子都在農村生活,這些天為了夏冬來跑前跑后的,也是難為她了。姑姑是少有的在那件事發生后還跟他們來往的親戚了。
「這些之後我來做就好。」夏末開口道,「我過來是送錢的,錢湊夠了,十萬塊,您數數。」
「哎,好好好,小末就是有本事,這些都是網上籌來的吧?」
夏末停頓了一下,沒說話。
「錢是哪來的?」
夏冬來終於開口了,聲音像在砂紙上刮過一樣,還是直勾勾地盯著夏末。
「是不是正道來的?」
夏冬來又問。
夏末還是沒開口,他不知道怎麼說,也不想說。
「是不是又是你打遊戲掙得?我不要,你拿回去。」夏冬來聲音大的滿病房的人都聽得見。
夏末上初中時,有一年父親節學校讓感恩父親,夏末就在dnf里刷了十幾天的金幣,換錢給夏冬來買了個剃鬚刀,夏冬來看見東西,先問是怎麼來的,待問清楚了,直接從六樓上把剃鬚刀扔下去了,說打遊戲這種東西就是害人,打遊戲來的錢就是髒錢。
那麼早以前的事,他居然還記得,夏末有種想哭的感覺,又想笑,他不明白為什麼剛見面的陌生人可以對你毫無保留,面對至親卻無話可說。百般情結凝聚在心頭,無處發泄。
「說什麼呢,這是小末從什麼眾籌網站上籌來的,是吧?」姑姑拉了拉夏末,「你爸就這臭脾氣,別理他,我在這看著,你先去繳費吧。」說完把夏末拉出了病房。
夏末坐在走廊的座椅上,雙手抱頭,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