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定遠侯夫人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定遠侯夫人

項斯遠循着她的視線望過去,腳步逐漸放緩了下來。

自從那一次他忤逆定遠侯,扛着紛繁流言一心上任之後,定遠侯便放了話要與他斷絕關係,他也厭煩了定遠侯的種種不公,自己置辦宅院搬出了侯府,不再往來。

轉眼他已經有許久沒見過這位夫人了,輕鬆自在的日子過得太久,他甚至已經忘記被她拿捏的滋味。

定遠侯夫人卻也眼尖,遠遠地瞧見衛瑜車輦,帶着身旁的侍女呼啦啦一大群人朝這邊走來。

衛瑜的眼睛瞧向項斯遠,見他手中拳頭緊握,臉色也發沉,心裏更是不甚道德地升起一陣期待。

她第一次遇見顧嘉清只是他就是被這位繼母欺負得只能可憐巴巴地呆在家裏看賬,上頭的幾位嫡親哥哥更是被養成了不頂用廢物紈絝。

不知他既下定決心脫離侯府,如今長進一些了沒有。

思索間,定遠侯夫人已經走到近前。

她一身薑黃的撒金織錦宮裝,頭上挽了個顯年輕的螺髻,戴一整套的紅珊瑚頭面,雖然高調卻也切合身份。

她禮數倒是做得足,也沒自矜身份,一來先對衛瑜行禮問安。

衛瑜楊眉一笑,道:「夫人不必多禮。本宮閑來無事陪着四表哥在宮中一逛,不想還能遇上夫人,真是湊巧。」

定遠侯夫人嘴角抿出幾分笑意,熱絡地道:「承蒙殿下不棄,我們四哥兒能與殿下說說話,是他的福氣。」

她說着,眼神掃過項斯遠,動作一頓,接着笑道:「四哥兒如今雖說搬出了侯府,但若是手頭上實在拮据,回府認個錯也是無妨,今日畢竟是進宮面見貴人……」

她的眼睛將項斯遠上下打量了一番,「還是不要失禮為好。」

項斯遠身上穿的是一身月白古香緞的圓領直裰,袍角幾株修竹挺拔,但料子已然半舊,襯著侯夫人那滿身的珠光寶氣確實略顯寒酸,還能存有幾分氣宇軒昂全是人的功勞。

好戲這就開場了,衛瑜面上沒甚表情,心裏卻默默開始敲鑼打鼓熱鬧了起來。

項斯遠為何拮据,這位定遠侯夫人是最清楚。

這些年她一手把握定遠侯府中饋,定遠侯原配夫人過世時留下的孩子年紀都尚小,定遠侯為人又昏聵,自然也不會記得要留前頭娘子的嫁妝銀子。

那這筆錢落在誰的手裏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老夫人過世倒也給項斯遠留下一筆財產,但那畢竟是遺產,他也不好動用,又才剛出仕,僅有的一點積蓄在京城中買完宅子已經所剩無幾,五品文官到手俸祿都有定數,手頭沒錢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侯夫人說得好聽,但錢財被她捏在手裏,哪還能讓她吐出來?她讓項斯遠管的那半年帳,已經讓他不知道填進去多少虧空,也虧得項斯遠腦子還算好使,拆東補西的才沒叫抓住破綻。

然而平白受了這段編排,項斯遠卻也不反駁,只垂下眼睛聲調平平地說道:「夫人說得是。」

衛瑜心中大呼沒勁,她本以為他重返朝堂之後終究養出了幾分銳氣,不想還是這樣一板一眼的沒脾氣的模樣。

不得不感慨他可真是擅長隱忍,若換了她,就是寧為玉碎也不為瓦全,非和這位夫人斗個你死我活不可。

定遠侯夫人雖然得了便宜,也並不打算就這樣罷休,又端出長輩的架子來,義正言辭地教訓道:「四哥兒大了,志存高遠,做父母的攔不住,可你父親因你決意搬出侯府已經氣病了好些天,四哥兒就是再看不上府里,也該回去瞧一眼才是。」

項斯遠神色微動,剛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被定遠侯夫人劈里啪啦一通打斷。

他又默默打消了開口說話的慾望,垂眼眼睛,捏著拳頭,一語不發。

如今他依靠科舉入第,自願併入清流一派,又對上了姜家,境況本就不佳,孝字壓死人,他因搬出定遠侯府本已招來許多非議,若再當眾與繼母頂撞,只怕明天姜家黨羽就要上奏彈劾了。

定遠侯夫人就是抓住他這一點,愈發肆無忌憚,「哥兒也別怪我這個做母親的多嘴,百善孝為先,孝道乃是人之根本。」

「你通讀聖賢,也應該知道先修身齊家,然後再治國平天下,哥兒如此忤逆父母不顧親倫,也不怪你父親罵你不孝不悌,家宅尚且不寧,如何在朝為官為陛下分憂?」

「你雖不是我教養長大,但品性至此,也實在叫人寒心啊。」

定遠侯乃階從二品,定遠侯夫人身上還留着二品誥命,又擔着繼母的名頭,自然有資格訓斥項斯遠這五品小官。

只是世家大族誰不講究體面,誰家訓話專門挑在宮門口這樣人來人往的地方當眾訓斥,這讓項斯遠臉面何存。

且她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是字字句句都帶着刀光劍影,生怕不往項斯遠的痛處戳。

讀書人最要緊的是什麼?自然就是名聲。

項斯遠才剛洗脫攀附權貴的污名,在她口中三言兩語間又要擔上不孝不悌這種大罪了。

甬道口人來人往,身邊又帶着許多僕從,還是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慢慢開始有膽子大些的宮人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項斯遠卻像是習以為常了一般,依然直著身子垂首不言,只是垂在身側的手卻已經緊握成拳。

他咬着牙,心中知道自己反駁只會招來更過分話,可那句「夫人說得是」卻像是梗在喉嚨間,像含着一口毒液,噎得他滿嘴發苦。

正在掙扎見,卻聽見身旁傳來一陣嗤笑,「真是新鮮,這事上竟然還真有賊喊捉賊的。」

定遠侯夫人顯然沒想到她會開口,有些驚愕地問:「殿下說什麼?」

衛瑜手撐在轎輦的邊沿,托腮瞧著,面容稚嫩,臉頰邊甚至還帶着未褪的嬰兒肥,杏眼泛冷,嘴角的笑卻嘲諷而尖銳,「本宮說什麼,侯夫人還不明白么?」

「夫人說得如此義正言辭,不知道是打算讓我這四表哥如何孝悌呢?」

她冷笑道:「是替繼母看賬用私產填平虧空的孝,還是被親爹壓着不許從仕,專為不成器的弟弟讓路的悌?」

她側頭瞧了一眼半天都悶不出一句話來的項斯遠,「夫人可真是個聰明人,算準了我這四表哥不能回你這個繼母的嘴,什麼狗屁不同的道理都敢拿出來調派人。」

「夫人還敢說家宅不寧,你們定遠侯府中為何家宅不寧,你自己不知道么?」

「還敢說孝悌,何為孝悌?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這才叫孝悌。夫人可聽清楚了?是父慈子才孝,若父親為人昏聵,繼母心腸歹毒,那不過是一雙混賬東西罷了,哪裏配得上為人父母,又怎麼配得上提什麼孝悌呢?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

定遠侯夫人臉色一變,定遠侯府的醜事雖說在明眼人眼中已經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但誰家又不講究體面會這樣大庭廣眾之下大剌剌地說出來呢?

身為貴婦她也要顧忌名聲,若不反駁可就真的成了苛待繼子的毒婦了。

她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趕忙道:「殿下雖貴為公主,但也不能胡說!!」

「侯爺若不讓四哥兒出仕,那哥兒如今是在做什麼?且當時妾身讓他看賬,不過是瞧他終日無所事事心中擔憂啊,何時讓他填什麼虧空?」

衛瑜打量著定遠侯夫人發白的臉色,冷笑一聲,「有或沒有,你心中難道不清楚?打量旁人都是傻子?」

她狠狠一瞪項斯遠,瞧着他抿唇沉默的樣子一頓來氣,「項斯遠,都被人欺負到頭上還不吭聲,你當包子上癮么?有沒有,你自己來說!」

定遠侯夫人的目光登時利箭一般射向項斯遠,眼含威脅。

她也知道這個繼子天資聰穎,若是放任必成大患,所以才一再找機會阻攔他出仕,不想他還能搭上宮中貴人,實在叫她很是意外。

只不過她還拿捏著一個孝字在手,項斯遠就不敢違逆,他才年及弱冠,出仕不滿一年,根基甚淺,除非前途不要了,否則還得在她手底下慢慢熬。

她就不信他的翅膀這就硬了。

項斯遠深吸一口氣,抱拳道:「定遠侯府中饋虧空的賬本,如今還在我的府邸之中,一筆一筆,虧空多少,劃到何處,都寫得清清楚楚,夫人若想要,待到出宮我就去為夫人取來。」

他的話剛一出口,定遠侯夫人便臉色大變,大聲喝道:「你敢如此胡說!」

項斯遠卻全然不理,繼續嘆氣道:「至於父親是否不讓我出仕,」他的目光發暗,「夫人,滿京城都心知肚明之事,還需我多言么?」

「家醜不可外揚,皇庭重地,說這些家長里短着實有傷體面,夫人若還有話要說,還是留到宮外吧,至於父親的病,若父親還許我進家門,待到出宮我會去探望的。」

「你放肆!!」定遠侯夫人怒不可遏,抖着手罵道:「你怎麼敢如此胡言亂語?你父親何時不然你進家門了?分明是你自己不孝……」

衛瑜聽她已經開始胡言亂語,冷哼一聲,眼眸一掃那些侍女,緩聲道:「沒見你家夫人都快喘不上來氣了么?還不趕緊扶下去休息!」

侍女們哪見過這種陣仗?紛紛手忙腳亂地又是攙扶又是掐人中,不多時有名機靈的小內監抬來一定小轎,眾人才連忙將定遠侯夫人攙扶到轎中。

跟着衛瑜的含章殿宮人紛紛憋笑不已,要論打嘴仗,公主殿下滿宮都沒輸過,更何況只是區區一個定遠侯夫人?

然而衛瑜卻沒有大獲全勝的喜悅,她的目光投向一旁沉默的項斯遠,只見他臉色沉沉,整個人都散發着悶氣,他站在原地,握拳又深吸了一口氣,好像才勉強忍下難堪,轉頭又要來向衛瑜行禮。

衛瑜皺眉打斷道:「不必謝我,本宮說了,不過是聽不慣旁人顛倒黑白賊喊捉賊罷了。」

項斯遠垂眸道:「方才那位杜嬪娘娘顛倒黑白,殿下也未曾反駁她,還是要多謝殿下出口相助。」

衛瑜搖頭道:「一心對付你的人,隱忍只能助長其氣焰,其實孝道的威力未必那麼可怕,對那婦人你可以硬氣一些,」她瞧了項斯遠的臉色,「對你那位侯爺爹爹也是。」

「他不是都不認你了么?流連與那些虛無縹緲的父子親情,只會絆住你自己的手腳。」

項斯遠依舊沉默著沒有說話。

衛瑜又道:「男兒有淚不輕彈,你可千萬別在這個地方哭,太丟人了,要哭也等本宮走了再哭。」

項斯遠被她逗得一笑,臉色也沒那麼難看了,搖頭道:「殿下說笑。」

院子的另一頭恰好連接着乾元殿宮門,顧嘉清才剛與成帝議完事出來,遠遠地便瞧見院子的里一頭,那一高一矮的兩人正有說有笑。

他駐足瞧了一會,淡淡地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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