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敬

貝爾最終接受了莉莉安娜的建議，興緻不高地低垂著腦袋，往騎士苑方向走去。

莉莉安娜和艾斯塔就墜在她身後不遠處。

如果是平常，他們完全不需要跟着，讓她自己去就好了。但現在她明顯狀態不好，說不定一個拐彎就轉了念頭，想要尋死覓活轉身離開。

兩人決定先盯着她進騎士苑，至少確認她不會不明不白地死在黑夜裏。

莉莉安娜一邊有些擔心地看着她的背影，一邊不由自主地猜測，在夜晚襲擊布萊克的人會不會就是個貴族？

雖然夜神的禁令只針對平民，但大多數貴族也會自覺遵守，因為也有過喝醉了酒的貴族搖晃走進黑夜，第二天屍體面目全非被找到的狀況。

那具屍體明顯是受到夜神的詛咒死亡的，儘管當時找了些理由，說他其實是私生子，在出生時名不正言不順地替換了真正的貴族，所以才會因走進黑夜被夜神懲罰。

但實際上，或許另有隱情。

至少王都的貴族們都默認，帕斯帝國王都的夜晚並不安全。讓貴族能在夜晚行走，或許只是夜神的寬容，並不是值得提倡的行動。

或許是哪個膽大包天，曾經悄悄進入夜晚，但卻沒有死亡的貴族，自認是黑夜的眷者，因此才敢在夜晚藉著夜色行動？

莉莉安娜自覺找到一種新的可能性，抬頭看向貝爾，神色微妙地凝滯了片刻。

她正低着頭，並不作掩飾地用衣袖擦了擦眼淚。

莉莉安娜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尷尬地發現，她確實沒什麼帶手帕的習慣，上一次帶，還是給陛下擦了臉上的血跡的那次……

說起來，他好像沒把手帕還給我。

莉莉安娜只好看向自己的搭檔，壓低聲音問：「你有沒有手帕？」

艾斯塔也注意到了貝爾在悄悄哭泣，他露出尷尬的神色：「……畫了魔法陣的捲軸行嗎？」

莉莉安娜無言地看着他。

艾斯塔上下摸了摸自己的身體，拉出口袋說：「要不把口袋撕下來？朝裏面那面應該是乾淨的。」

莉莉安娜正要張嘴，貝爾已經自己抽出了一塊手帕，默默擦起了眼淚。

莉莉安娜和艾斯塔同時做出了心虛的反應，艾斯塔假裝巡邏般左右張望了一下，用更小的聲音說：「你不安慰一下？」

「我不知道說什麼。」莉莉安娜也同樣低聲回應他，為難地擰了擰眉頭，雖然陛下說過她很會哄人，但她每次好像也沒做什麼，他莫名其妙就高興了起來……

其實只是他自己很會調節吧？

莉莉安娜嘀咕了一句，輕輕把艾斯塔往前推了一下，「你去給她講個笑話。」

「我？」艾斯塔一臉震驚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貝爾，最後還是迫於壓力，默默挪到了對方身邊，乾笑兩聲，「真、真是陽光明媚的一天啊。」

莉莉安娜看着太陽幾乎完全落下的地平線陷入沉默。

艾斯塔也發現自己犯了蠢，他抽了抽嘴角：「我是說落日餘暉不錯。」

貝爾擦眼淚的動作頓了頓。

艾斯塔吸了口氣，默默後退兩步放棄：「不行，我放棄，你去吧。」

莉莉安娜扶著額頭嘆了口氣，只好自己往前一步，扭頭看向貝爾。

「……我沒事。」在她出聲詢問之前，貝爾自己先開口，「給您添麻煩了，莉莉安娜小姐，我明明知道不該再麻煩別人的。」

「也許我只要像別人那樣乖乖聽話就好了，是我自己……弱小，卻又不甘心。」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覺得這時候輕飄飄的安慰大約並不能讓她好受一點。

她沒再說那些客套話，認真地說：「這些話或許對神明不敬，但我其實認為，只要不對他人造成傷害，追求自己的自由並沒有錯。」

是神明的錯。

當然，這些話她不可能就這樣說出來。

貝爾用力握緊了手裏的手帕，眼淚沒有停止，卻愈發洶湧：「謝謝你，莉莉安娜。」

「這或許是我最近，得到的唯一一句贊同。」

莉莉安娜輕輕搖頭：「萊昂娜小姐和伊歌爾小姐也是站在你這邊的，只是她們更擔心你會因此受到更多傷害。」

「好好睡一覺吧，平復一下心情，明天，我邀請兩位小姐來見您好嗎？」

他們已經站在了騎士苑門口，貝爾抿了抿唇，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讓人帶着她前往空房間住宿，莉莉安娜稍稍鬆了口氣，這時候，太陽正好落下，最後一絲光線也被淹沒，黑沉的夜幕點綴著猩紅的月亮，宣告夜晚到來。

莉莉安娜抿了抿唇，轉過身沉默地調整了下散發微光的騎士團徽章，重新出發巡邏。

艾斯塔撓了撓頭，無奈開口：「需要我給你講個笑話嗎？」

「你從來不會講好笑的笑話。」莉莉安娜無情地拆穿了他。

「那你還讓我去！」艾斯塔「嘖」了一聲，隨後仰起頭，看了眼半空的五個紅月斟酌著開口，「我聽說，我們家丟掉爵位，也是因為當初某位長輩拒絕了賜婚。」

「他做了相當大膽的事，在神明賜婚之前，步入成年禮夜晚的第一天，就宣佈自己要與真正心愛的對象結婚，還擅自舉辦了婚禮。」

莉莉安娜很少聽見艾斯塔說起自家過去的事，她也沒有詢問過——畢竟涉及削除爵位的事，或許對方也不願意提。

「後來呢？」莉莉安娜微微蹙起眉頭，她直覺這個故事不會有太好的結局，但艾斯塔他們一家延續至今，至少他們抱住了性命。

艾斯塔低聲說：「本來，他們會迎接神明賜下的死亡。」

「但那位王后，也就是古德里安陛下的母親，尊敬的凱瑟琳王后祈求了夜神，懇求了祂的寬恕，讓他們留下了性命。」

「值得慶幸的是，那位長輩還有個沒有繼承爵位的胞弟，他把爵位轉交，以平民的身份，不保留姓氏地和自己的愛人離開了貴族。」

莉莉安娜舒了口氣：「聽起來還算個好結局。」

艾斯塔仰起頭，苦笑一聲：「神明的怒火可不是那麼容易平息的。」

「祂降下了懲罰，讓他們一個變成了瞎子，一個變成了啞巴，一個永遠無法看見對方的面容，一個永遠無法聽見對方的聲音。」

「神明說，如果是所謂的真愛，應該經得起這樣的考驗，跨過這樣的阻礙……」

莉莉安娜握緊了細劍柄，久久沒有回答。

艾斯塔苦笑一聲：「抱歉，只是看到那位小姐，不由自主想到了我的長輩。」

他故作輕鬆地聳了聳肩，「好了，別說這種話題了，我們可是在黑夜中，說這種不敬的話，小心被神明一道閃電直接劈死。」

莉莉安娜看了他一眼：「由古至今夜神的記載中，從來沒有提及祂有雷電相關的權柄。」

「嘖。」艾斯塔無奈攤開手，「我只是打個比方，比方懂嗎？」

「如果要說神罰的話，大概是會讓我們直接被黑暗吞沒之類？」

「噫，這麼一說我突然覺得周圍好危險……喂，莉莉安娜！團長！等等我啊，你別突然一個人開始往前走啊！」

莉莉安娜敲敲自己的騎士徽章：「聊天也別忘了我們得巡邏，負責夜晚巡邏的騎士團成員怕黑怎麼行？」

艾斯塔正要反駁：「我才不怕……」

莉莉安娜接着說：「我們走羚羊巷，拐去庫珀家一趟。」

艾斯塔瞬間改口：「不，我還是怕。」

他默默倒退一步，「那位傳聞中的公爵似乎還是我們的嫌疑人。」

莉莉安娜深深看他一眼：「我們得通知他們，貝爾在騎士苑，否則他們可能會擔驚受怕一晚上。」

艾斯塔一臉的不信任，懷疑地打量着她：「你不打算趁機調查庫珀家？」

莉莉安娜搖頭：「不打算。」

「有古怪。」艾斯塔慢慢眯起眼，「我可不是第一天認識你了，你不會是已經偷偷調查過了吧？」

莉莉安娜飛快眨了眨眼，隨後否認：「沒有啊。」

「這是謊話。」艾斯塔倒吸一口涼氣，「你絕對已經偷偷調查了！」

「讓我想想，你什麼時候會有機會……啊！茶話會！難道你在茶話會的時候偷偷調查了？」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覺得這也不是什麼特別有必要的謊話，於是點點頭：「嗯，稍微。」

莉莉安娜已經做好準備聽他長篇大論的嘮叨，但出乎她的預料，艾斯塔的眼神變得格外溫柔，十分反常地放柔了語氣：「莉莉。」

「你有考慮過提前立遺囑嗎？」

「雖然你可能沒什麼財產，但你或許可以提前給自己挑一個不錯的墓地。」

莉莉安娜：「……」

原來這溫柔的眼神是看將死之人的眼神。

她居然順着對方的玩笑認真思索了起來，最後點點頭說：「我不需要墓地。」

「可以把我的骨灰，從王都城牆往外面扔出去，不用挑方向。」

艾斯塔張了張嘴，有些失態：「你還真考慮過？」

莉莉安娜只是笑了笑。

如果可以的話，最好能麻煩古德里安陛下幫她撒下骨灰。

只是這種話沒辦法拜託艾斯塔，畢竟在他眼裏，他們還是水火不容的對頭。

她照常握緊細劍邁步：「我一開始就考慮過了。」

「不過，最好還是能活下去。」

……和他一起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