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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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侍來稟皇帝時,元朔正坐在案后,面上隱隱含怒。

相比於天子的隱忍,李慎卻一臉傲氣地站在正前,立身筆直如松,不肯彎折半點,大約是胸有成竹,有恃無恐。

絲毫不顧及他旁邊趴在擔架上的耶律青山會向皇帝說些什麼,他如今也有些怨恨跪伏在地的阿兄。

他知道阿兄要陞官發財,因此才隱忍,沒有宮宴發作,但是他卻偏偏將這事鬧大,是為了在陛下面前大義滅親,是瞧著皇帝親政,太后失勢,要遞投名狀?

上一次耶律青山能在皇帝溫慰的時候趴卧,還是因為戰場負傷,軍功赫赫,賜爵封侯;現在卻是因為酒後鬥毆名滿京城,一世英名,付諸東流。

準確來說,是被崔太后的宿衛監單方面毆打。

耶律青山痛苦地閉上雙眼,他竟然被一個只知道諂媚的男寵毆打,簡直丟盡了耶律家族的臉,而且若不是人家兄長恰巧經過,且肯大義滅親,自己現在大約已經被迫失足墜冰了。

不過即便是現在鬧到皇帝面前,他也不覺得快意,君臣劍拔弩張之際,只能垂頭安慰一下自己,人生苦短,眼睛一閉一睜也就過去了。

內侍監高升見狀也不敢高聲,怕觸了皇帝霉頭,輕輕道:「陛下,太後娘娘親身送了點心來,擔心您正忙,教奴婢問一問,能否入內。」

元朔雖然知道早晚崔嫣會來,但是高升卻是一個善於逢迎的奴婢,換一個理由說,皇帝還不至於面上無光。

「母后一貫最心疼朕。」

元朔讓人請太後進來,站起身時眉宇都漸漸舒展。

他回憶起往昔,神情似乎都有些獨屬於少年人的快活,「原先朕隨太傅讀書讀累了,母后便常常親自下廚,為朕做些羹湯甜點。」

李慎唇角微揚,但還是竭力剋制住,他護衛太后,娘娘到底親自下廚多少回,他難道不曉得,宮裏的貴人對皇帝的體貼也就那麼回事,太后這回親自來,關心皇帝是假,替他說情是真。

元朔居正位,站着的那人又是個不肯低頭的,自然將他面上細微神情瞧得明白,曉得李慎內心不屑,還不及說什麼,便見李憫起身跪直。

「似陛下與太后這般母子情深,正合陛下以仁孝治國之意,」李憫不疾不徐道,「臣等先行告退。」

「怎麼我一來瞧皇帝,給事中便走,怕我吃了你不成?」

女子的輕笑聲自外傳入,崔嫣隨手解了披風教宮人拿去,內侍躬身打簾,她不疾不徐走到殿中,看向階下這些滑稽臣子,不覺莞爾,最後目光仍舊落在了李憫身上。

她在閨中做待嫁女時,便聽聞李氏的長子風姿俊爽,又擔心其古怪性情,害怕剛嫁過去就要撫育他手足,爺娘教她登樓遙觀其神貌,她才改觀動心,應下與他再見幾面。

時至今日,哪怕他正行跪拜之禮,殿中除卻宮侍尚有君臣數人,觸目琳琅,她進來時還是第一眼注意到一身公服的他。

那樣的脊背伏下去,也不會教人覺得卑如螻蟻,惟有肅穆莊重。

她偶爾也聽李慎枕邊說笑,他兄長這樣獨身喜靜的人,只差將生人勿近幾個字綉在衣懷間,竟然也能有那等受人追捧的豪門孀寡與不諳世事的少女偶爾想來碰一碰壁。

越是難啃的骨頭,越有人想嘗嘗到底是什麼滋味,崔嫣待嫁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天真過,現在幻想他遭女郎堵截的場面,只覺有趣。

耶律青山目前也只能口頭行禮,李慎俯身時元朔親迎上來,扶住崔嫣,令人拿太后的軟墊,親親熱熱道了一聲「母后」。

她順着皇帝的意坐在他身旁,笑吟吟看向李憫,面色和悅。

「地上這樣涼,皇帝還教給事中跪着?」

崔嫣看向皇帝,揶揄道:「不年不節,何須跪拜?」

元朔聽崔嫣責怪他,不免還有些惱,能因為什麼,自然是因為她的好情郎。

君臣尊卑之道,李慎竟全然不知,打了人仍神情自若,沒見半分羞愧,他訓斥之時絲毫不懼,未免太過囂張跋扈,李憫同為李姓一族,此事又由他檢舉,自然要給個台階,順一順皇帝的心氣。

他正值盛怒,一時也沒有叫起,現在才讓李憫起身,含笑向崔嫣討要吃食:「母后正該清閑玩樂,怎麼忽然想起為兒子做吃食來了?」

崔嫣不過是尋個由頭,讓內侍揀了幾樣溫在灶上的精緻早點來糊弄敷衍:「你第一日親政,母后總有些放心不下,結果中途便聽說皇帝在斷事,想着進來瞧一瞧。」

她看見耶律青山凄慘情狀的時候雖覺不妥,但還是險些沒忍住笑,強行冷著臉聽皇帝轉述,才看向李慎。

他站在那裏,聽元朔來告他的狀,那一雙含情的眼睛直直望着她,裏面盛滿了委屈,似乎欲言又止。

要是沒有外人,她都懷疑他是否要氣得流淚。

崔嫣覺得又頭疼生氣,又想笑他幼稚。

這件事沒什麼要緊,可皇帝終究是天子,與他年歲也相去不遠,之前皇帝無權能忍,現在驟然當家做主,自尊比以往更強,容不得旁人忤逆輕慢他。

「李將軍可有什麼話分辯?」

李慎在崔嫣面前比對着皇帝更恭順,躬身道:「誠如陛下所言,臣無話可說。」

「我對這些一貫不懂,」崔嫣頷首,看向李憫,「以手足擊人,這罪判起來重么?」

耶律青山酒醒,看在太後面子上自然不敢多言,那樣明顯的傷痕,硬說是擦蹭所致,兵刃擊人比赤手空拳要嚴重些。

她有心說和幾句,為李慎開脫一二:「雖說酒後意氣用事,但你也知悔改,主動到皇帝這裏請罪,不如罰俸半年,並以三倍之數賠……」

「娘娘且慢,臣尚且有一言。」

李憫上前一步,從容道:「娘娘,舍弟所犯乃是殺傷之罪,犯罪已發,雖首不原,若無臣阻止,恐怕已成大錯,此事斷然不可輕饒。」

「若依我朝律法,蓄意謀殺朝中命官,其罪不淺。」

他雖然一如既往的恭謹平靜,然而態度卻也強硬,好像打人鬥毆的不是他的親弟,但被打的卻是他手足。

耶律青山還願意息事寧人,他作為見證者卻不依不饒。

想來背後大約是皇帝的意思,一紅一白,做戲與她。

崔嫣瞧了元朔一眼:「那陛下與給事中想如何處置?」

元朔並不預備惹惱她,也知道李憫的建議本就不可能成行,道:「母后,朕的意思是不如用『官當』,李將軍爵位不低,一級抵兩年徒刑,也不至於淪落為布衣白身。」

內侍遞來溫熱的奶羹,元朔舀了一勺入口,緩緩道:「兒子畢竟才主政,總是戰戰兢兢,怕不能盡善盡美,以醉后持械互毆來定,不算屈了他。」

他沉吟片刻:「母后若不放心,便交付御史台與廷尉議論。」

人的性情總是喜歡折中的,李憫若是一開始便要如此,崔嫣或許還會希望皇帝能再寬容些,但皇帝肯稍稍讓步,她也得顧惜兒子的顏面。

「皇帝說笑了,你按律辦事正是應該,母后不過是隨口問問,如今這天下畢竟交付與你,我哪裏會有什麼不放心。」

崔嫣本來是有意讓李慎任衛尉卿一職,負責皇宮禁衛,作為是九卿之中的前三卿,品秩極高,結果她才要提,李慎便這樣不爭氣。

「些許小事不值當皇帝勞神,讓廷尉那邊依律而為即可,」崔嫣瞥了一眼下面,「耶律將軍宮宴失態,調戲宮人,等傷好些,就一併治罪罷。」

耶律青山口頭領旨,心裏卻暗自叫苦,他醉酒後就管不住嘴和手,把心裏的話起碼放出去一半,私言太后內帷事確實不敬,如果不是李憫執意懲處兇手,他醒酒以後也不敢尋李慎麻煩。

只要嘴夠硬,這分明就是磕傷的。

李慎本來為太後面對皇帝輕易的退讓不滿,見崔嫣這樣說,才露出一點笑模樣,抬頭悄悄窺她,可惜崔嫣的目光卻不在他身上。

「宿衛監李慎醉后好鬥,閉門思過兩月,不得入宮值宿,好生反省。」

「娘娘!」

李慎方才面對皇帝時的泰然自若全然不存,他本來便是想為娘娘出頭,只是這種理由怎好當着皇帝的面講,可崔嫣卻直接順着皇帝的心意發落了他。

「臣甘願罰俸一年,求娘娘……」

「將軍若有什麼悔過之言,也不急在這一時,」她卻似乎沒有偏袒之意,隨口打斷了他,「李氏一門書香傳家,官宦門庭,寫封請罪書,也請陛下瞧瞧你的文采。」

崔嫣心裏也有些氣惱,刻意不去瞧情郎驚愕神色,反而看向李憫,似乎有意逗弄,冷冷道,「給事中這可滿意了?」

她久做上位者,目光銳利,別有一種威壓。

李憫面上波瀾不驚,他並不懼怕崔嫣會因為情郎貶職而遷怒他,只行禮道:「太后明理善斷,臣自然佩服。」

「只是宿衛監暫時出缺,一時便沒有合意的人,」長信宮親信眾多,便是去了一個李慎,崔嫣也不會太過憂慮自身安危,她如今閑來無事,正好拿人來消遣,「皇帝可有什麼好人選么?」

李慎站在階下,幾乎強忍着怒氣不去直視天顏,恨不得立刻候到太後起駕回宮,偷溜回長信宮問個明白,娘娘從來極少惱他,一般有些什麼也都回護他一些。

便是一些事情有不得當之處,偶有爭執,他用身體好好伺候一回,那些不快也就煙消雲散,可是太后不許他進宮,連床尾和這條路都堵死。

他忽而惶恐,莫非太后已經另覓新歡,是以冷淡舊愛?

元朔都未料到崔嫣會為了他的顏面如此,連最為寵愛的李慎都能棄置一邊,稍有幾分釋然,捧著那碗奶羹,心下的鬱氣慢慢也就散了。

崔嫣心裏最在意的仍舊是他這個養子,李慎不過是早生幾年,當年先帝駕崩時雪中送炭了一回,又身強力壯,能讓她偶爾排解寂寞。

可惜情人總有被厭倦的一日,而他卻與崔嫣相依為命近十年,情人與兒子、君主與臣子孰輕孰重,想來他的母后還是分得清的。

「母後身邊自然是少不得人,」元朔心情甚好,笑吟吟道,「兒子午後便從新起之秀選一位合宜的人去長信宮伺候。」

雖說皇帝早便不想李慎出現在長信宮中,將守衛換成天子自己的親信,可是突然調換,元朔也得思慮一二。

這個人既得教太后滿意,用得久了不願再換,又得是自己信重之人。

元朔從自己為數不多的可靠將領中遴選,把控長信宮者,以姿容平平者最佳,既能隔絕李慎等一干有心走捷徑之人向崔嫣獻媚,也不至於本人出色得能教太后瞧上,監守自盜。

「皇帝何須斟酌,這人選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崔嫣吩咐內侍把耶律青山抬下去,看向李憫時莞爾一笑,「我瞧給事中鎮日無事,大約清閑,這事原也是他起的頭,教他來頂上正好。」

「給事中恪盡職守,剛正不阿,雖是文官,聽聞早年間也習武,做個宿衛監也綽綽有餘。」

崔嫣懶懶看向李憫,眼波流轉,似乎含情,那笑吟吟的打趣話語,細聽之下似乎又有些別的意味,「怎麼,拿你心愛的臣子來服侍我,皇帝捨不得割愛?」

「母后能賞識他,兒子怎會不願?」

縱然崔嫣今日完完全全是向著自己的,可元朔並非聽不出,她對李憫的大義滅親完全不讚賞,甚至怪他多生是非。

李憫固然不符合姿容平平這一條,可他與李慎卻不同,守身極正,厭惡以容色上位的男子,事君忠心,就算是被母后帶去捉弄消遣幾月,皇帝都不覺得會有什麼。

皇帝與太后三言兩語便改了原定的晉陞,李憫卻無甚波動,見皇帝應許,只是袖下的手指微微收攏。

再抬手行禮時,神情如常:「臣謝太后與陛下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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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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