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父

半父

李慎除卻宿衛崔太后長信宮外,也兼任朝中之職,陪侍君王宴飲。

他雖然海量,但到底惦記着先行離席的太后,有心深夜幽會,怕少頃服侍時軟弱露怯,就是領受了天子賜酒,只象徵性地抿幾口。

少飲有助男子血氣,多飲恐怕不利於晚間行樂。

反正他與太后往來之事已經是不宣之秘,就是陛下賜酒,他裝裝樣子也不會有旁人揭發。

皇帝終於能親政,今夜格外好興緻,好容易捱到聖上起身,臣子們才鬆懈些許,逐漸放肆,真正尋到一點樂子。

為李慎斟酒的宮人生得稚嫩可愛,她早就好奇崔太后所蓄男寵是何等人物,雖然有些怕他這生人勿近的神情,卻免不了偷覷這位將軍。

崔太后固然感動於他混亂之中的扶持陪伴,但能叫李慎成為枕邊人,也有他相貌的緣故。

或許是久未出征的緣故,李慎雖然五官深邃,卻面色皎皎,飲了酒後面頰微紅,不過冠發仍舊一絲不苟,身上還有好聞的香氣,與這些武將坐在一處也並不顯得氣勢軟弱,反而愈發顯出他的清冷與高傲。

他本就英氣勃發,又蒙太后垂青愛寵,年少便高官厚祿,多少以天子半父自矜,傲氣疏放,便是皇帝在殿上時也不見卑懦收斂,既然聖上都回紫宸殿去,他也該做他的正事去了。

「將軍?」

那小宮婢斟酒的手被他隨意拂開,不免輕聲驚叫,她以為面前的郎君飲盡杯中酒是因為聖駕離去的鬆快,沒想到卻是要起身離席。

李慎看了她一眼,這宮人姿容標緻,但他無心多加品評,淡淡道:「下去罷,我不需人侍候了。」

那宮人為難,低聲應了一聲是,總管吩咐她最好服侍李將軍久一些,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還是鼓起勇氣,縴手隔衣搭上了他硬實的臂膊,微微羞怯:「今日大喜,上下歡騰,將軍歸去也是孤燈冷衾,怎麼不多熱鬧一會兒,多飲幾盞暖身?」

李慎蹙眉,他之前倒不曉得宮中的婢女如此聒噪,雖然權貴中待男女之事開放,孝端太后在時,與她有私情的將軍呼延金並不在意與宮人有些露水姻緣,但他並不喜歡。

甚至有些厭惡這樣的行徑。

酒熱微微上頭,他神色卻愈冷,稍有譏諷之意:「何喜之有?」

他對於太后將手中權柄交付皇帝其實一直都不贊成,崔嫣並非是無法執政,手握無上權柄的滋味是何等快意,能多捱一刻便多捱一刻。

——更何況皇帝本來就對他們的事情有所察覺,哪怕他與陛下從前接觸不多,但也瞧得出皇帝對待嫡母養情人的態度一如嘉寧帝對待孝端太后,面上不顯,也不阻止,其實心裏恨不得將對方千刀萬剮。

從前皇帝萬事還要仰仗太后,自然不會表露出來,甚至對待崔嫣十分恭順,但是隨着崔太后一步步回歸內廷,自己再想同以往那樣從容方便恐怕不成。

鄰近的耶律青山微醉,一雙醉酒發紅的眼睛斜睨他笑:「我記得李將軍好酒量,怎麼急吼吼尿遁,怕有人頂了你的窩子?」

李慎微微一哂,耶律青山是十分盼望皇帝親政的,他這時候稱心,藉著酒勁張狂起來也應該。

「君侯高樂,自當多飲,」道路不同者,李慎也懶待與他多言,抬手告辭,「我今日尚有要緊公務,不能酣暢。」

耶律青山早看他不順眼,一個青年憑藉着自己容貌身材與榻上的本錢得到了皇太后的歡心,明面上尊他一聲將軍,私底下誰不笑李慎是車輪侯。

上陣殺敵、鎮撫一方的本事沒有,為美人牽馬趕車的諂媚手段倒不缺,後來被共浴過的同僚打趣他若嫪毐,那物能轉動車輪,何愁不至公侯。

「什麼要緊公務,」耶律青山隨意摸了摸身側宮人的手,酒酣思欲,他們這些臣子做得太過分會被言官參奏,也僅能如此,「我十回往官署去,有九回李將軍都在長信宮當值。」

他看了一眼李慎身邊瑟縮的宮人,取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外頭天寒地凍,咱們這些糙人沒這份福氣也就罷了,美人如斯,虧李將軍也捨得。」

李慎忍氣,往日排坐席,不會把他和耶律青山放一起,然而皇帝新封了一批自己的親信,他不得不受這份氣。

很難懷疑不是有人刻意。

「君侯說這話是何意,」李慎嗤笑,他往昔受人捧慣了,「原先我送美妾到府上,聽聞後來都出家為尼,夫人說起君侯年歲漸長,寡慾清心,還以為是君侯於此上無意,原來也愛。」

耶律青山粗魯,便是譏諷他有心無力也裝不明白,反而頗有幾分慨嘆,跟他推心置腹起來:「婦人常悍妒,說什麼先帝與太后情意深重,傳為恩愛佳話,我家中那位河東獅哪裏肯教我納新人,恁大年紀,兒女都一堆,難不成夫妻撕破臉皮,鬧到娘娘面前?」

甚至說到抱憾處,湊過來親熱拍了拍李慎肩膀:「李兄弟,還是你明智些,上頭無父母管束,又無女眷催促子嗣,不成婚實在是天下第一瀟灑快活事。」

「太後生得天姿國色,我但凡有你的本錢,自然也盼著領這份美差。」

耶律青山眯起眼睛,露出輕浮神色:「可惜我早生十幾年……」

這話倒是真心實意,不摻雜一點水分,人人鄙薄李慎,人人又想成為李慎,伺候一個擁有權勢的絕色美人,還能得到高官厚祿,誰不想少辛苦幾十年?

李慎隱隱生怒,崔嫣喪夫許久,另尋新歡有什麼不妥,這些臣子未必了解他們漢人的儒學,卻先接受了漢人的婚俗。

先帝在地下骨頭都要爛沒了,這些人還鄙夷太后與他來往。

他雖然不在意名分,一定要做她名正言順的丈夫,但絕不容許旁人議論起太后與他的桃色來,一臉猥瑣曖||昧的神態。

……或許還在幻想她那嫵媚誘人的身姿,讓他們也分一杯羹。

皇帝才親政,崔太後退居長信宮后仍舊權勢滔天,耶律青山頂多藉著酒勁嘲諷幾句便放人離開,醉醺醺的也想不到,李慎起身向外的一刻,已經想好把他打到幾成碎。

娘娘素來寬容他,更信任他的清白,便是一兩次不去,也不會疑心這位情郎是藉機與旁的女子鬼混。

耶律青山說的也沒什麼錯處,外面地滑難行,想來醉酒頭暈,不慎跌到御河裏去也合情合理。

那厚實堅冰可夠他受的了。

……

元朔夜裏鬧了那樣一出,崔嫣也便吩咐宮人熄了燈燭,李慎過來見長信宮寂沉,就知道她今夜無意召他。

次日清晨,她刻意放縱自己,起身已經是巳時,從前要上朝聽政,接見大臣的時候從沒這樣過,偶爾不規矩一次也覺得有趣。

然而她才教人抱了皇長子來逗弄,沒過許久,便聽宮人回稟,李慎素日親信的副將許遠毅求見。

崔嫣詫異,只以為是他因為自己教皇帝親政不快,多飲了幾杯酒頭疼,讓人來送信,笑着搖頭,隨口道:「教他進來說話。」

許遠毅慌張進來,見崔嫣十分自得地挽了蓬鬆青絲,一邊對鏡有一搭無一搭地描眉,一邊伸出手去吸引襁褓里的嬰兒看,連忙行禮:「還請娘娘移駕紫宸殿,救一救李將軍!」

「他怎麼了?」

崔嫣面上的笑容收斂,瞥了一眼神情小心的皇子乳母,蹙眉擺手,讓她們下去,邊聽許遠毅說清前因後果,邊讓宮人取衣來。

「娘娘不知,末將今晨聽聞,昨夜宴罷,將軍不知道為什麼候在耶律青山歸家中途,伺機將醉酒的耶律老匹……將軍打了一頓,結果拋人入河的中途被給事中捉了個正著……」

許遠毅本來仗着李慎受太后寵愛,在長信宮不算十分注重尊卑,然而昨夜他沒隨在將軍左右,這事聽起來就像是武將醉酒鬥毆,稍有些沒底氣,囁嚅道:「告到陛下那裏去了。」

「末將昨夜早早就寢,實在是不知原委,只能來替將軍求娘娘走這一遭。」

崔嫣頭痛,卻又鬆一口氣,緊繃的脊背也微微放鬆:「就為這事,也值得你慌張,陛下能罰到哪裏去,武將喝多了,宮宴上和宗親打起來的都有,貶他兩級官,罰些銀錢,教他醒醒神也好。」

李慎幼時雖然被兄長管教,手中不許有過多的銀兩銅錢,但自從與她相好,這一點賠償大約還不放在眼中,至於朝廷上的任免升降,在崔嫣看來也不是十分重要。

他還年輕,日後收斂一些,將來總會再有機會提拔,公事少一些,也正好有更多時間往長信宮來。

「讓服侍我的薛太醫去給耶律將軍瞧瞧,若真的要緊,便多賞賜些補藥,」崔嫣撫額,沉吟道,「他似乎也近四十了,拳怕少壯,又喝醉沒個提防,哪裏禁得住他這個攔路的土匪?」

許遠毅還沒來得及看到耶律青山的慘狀,重重嘆了一口氣:「末將也是這樣想的,耶律將軍的夫人或許也願息事寧人,可是……將軍的兄長您也曉得,給事中再三向陛下請求嚴懲,說是家門不幸,還不如把將軍外放去守邊,自末等做起……」

說到此處,許遠毅也不敢去窺菱花銅鏡里那張陰沉的美人面,低聲提醒道:「娘娘?」

「給事中倒是大義滅親,絲毫不留情面。」

崔嫣長長吐了一口氣,昨夜皇帝的態度令她有些不安,李慎今日鬧事,親兄長又公正無私,對於皇帝而言,便是瞌睡有人送來枕頭。

「還不是因為陛下近來要升給事中的官,嫌將軍這事傳出去不好聽?」

許遠毅見太後果然不悅,大膽抱怨道:「將軍醉酒鬥毆或許確實不妥,可是也不至於發配,給事中慣會拿親人的血來祭自己的名聲。」

「還是兄弟呢,旁人兄長都是想法子愛護弟妹,給事中倒好,還不等外人來詆毀,便為了那勞什子清白,自斷手足。」

崔嫣讓宮人為自己披厚衣,聞言蹙眉,李憫本來便學習儒家,支持皇帝正位也屬常理,更何況他悉心教養長大的孩子卻離經叛道,一心做自己情人,自然想着順從皇帝心意,把李慎調離長信宮。

「兄弟鬩於牆,外御其侮,李慎都未叫過苦,你在這裏聒噪些什麼!」

許遠毅見太后惱怒,立刻緘默,不敢再言。

雖說如此,崔嫣還是起身吩咐排駕:「去會會這位強項令,我倒要瞧瞧,他能何等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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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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