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新婚與坍塌的廚房

001

克拉克看着握在手中的短弓，知道自己又在做夢了。

他站在一片非常眼熟的鄉間小道上，兩邊是茂密的樹林，一根木製的路標立在眼前。

只要順着腳下的土路往前走，不到半個小時就能走到諾雷堡的東門。

這時的他才剛滿十七歲，還處於發育期。

儘管身高已經不矮了，但比起現在，整體身形略顯消瘦。

克拉克還記得，此時的他正因為某件事與父母大吵一架，衝動之下毅然決定離家出走。

然而，任何沒有準備的行動都是要付出代價的。

少年摸了下咕咕直叫的肚子，不禁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

一枚銅幣都沒帶的他，連去鎮上買塊麵包都做不到。

於是在看到路牌后，他並沒有按照指示的方向往大路上走，反而轉身進入茂密的樹林。

今日的森林似乎格外安靜，連一點鳥叫蟲鳴都沒有。

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投射到地面，形成一個個邊緣模糊的光斑。

少年輕手輕腳地在樹叢里穿梭，淡藍的眼睛裏透露出一絲狡黠，視線在周圍的景物間快速掃過。

突然，某處靜止的灌木晃動一瞬，成功吸引了少年的全部注意力。

克拉克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搭箭拉滿弓，牛筋製成的弦緊緊繃起。

隨着向後的力道消失，弓弦驟然將箭矢推出——

然而，之後的場景與預想中的完全不同。

羽箭沒入灌木叢，其後的枝葉猛烈搖晃一瞬，隨後便安靜下來。

克拉克蹙起眉，鼻尖動了動，感受到些許不對勁的地方。

沒有箭頭入肉的聲音，沒有獵物被射中發出的悲鳴……可他卻隱約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好像是……什麼東西燒焦的糊味？

周邊的空氣安靜到有些可怕，卻激起了少年的好奇心。

他悄悄將短弓背到身後，一邊抽出綁在腿側的匕首一邊弓著腰，輕手輕腳地靠近那片詭異的灌木叢。

他伸出手，試圖扒開那片枝葉，變故卻在那一瞬間發生了。

一隻滿是傷痕的手搶先一步從灌木中伸出，狠狠掐住少年的脖子。

咣當————！

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克拉克的手腕處便傳來一陣劇痛。

不過眨眼的功夫他就被人死死壓制在地上，緊握的匕首也輕易脫手，落到不遠處的地面。

脖頸上傳來一絲刺骨的涼意，少年藍色的眼睛睜得很大，裏面倒映出一個狼狽的人形。

壓制住他的人身着一件破爛不堪的麻布裙，光着腳，活像一個野人。透過裸露在外的左肩，克拉克看到一把造型特殊的銀白色劍柄。

「野人」全身上下的都佈滿傷痕。有的傷口因為大幅度的動作已經開裂，在臟污的皮膚上劃出一抹鮮艷的亮色。

深褐色的頭髮十分雜亂。有的地方長一截，有的地方短一截，簡直像是剛被狗啃過。

一縷髮絲垂到克拉克的眼前，發尾像是被火撩到一般，焦黑而捲曲，同時散發着一股難聞的味道。

那人大喘了兩口氣，凌亂的髮絲間露出一雙琥珀色眼眸，此時正死死盯着被自己按在身下的少年。

克拉克很難形容那雙眼睛。

焦躁、憤怒、激動……人類該有的情感那裏統統沒有。

反而像沒有智慧的動物般，剔除了多餘的東西，只留下最原始的殺機。

冰涼的手指正準確掐在他最脆弱的咽喉處，他甚至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脈搏在對方的手中跳動。

憑藉這人的手勁，完全可以趕在自己發聲前扭斷他的脖子…………

「咕嚕————」

「咕————」

無聲的較量、緊張的對峙，都被這陣突如其來的腹鳴打斷。

兩人都不可置信地看向對方，場面一時變得尷尬起來。

少年能感受到那隻壓在脖頸上的手指一頓，如野獸般冷漠的眼中飛快閃過了什麼，轉瞬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克拉克覺得自己很奇怪。

此時他正被一個陌生人壓在身下，最脆弱的咽喉完全掌握在他人的手裏。

他應該感到恐懼，他理應感到害怕……可精神先一步掙脫了那些情緒，壓制住了身體的本能。

天藍色的眼中突然迸發出一種別樣的神采，少年的嘴角也跟着揚起一個弧度。

「我家就在附近，在這片森林的深處。如果您願意，我和我的家人都會很樂意招待您……嗯……起碼，我們都能填飽肚子？」

少年的聲音帶着變聲期的沙啞，語調卻是與之相反的明快。

穿過雜亂的髮絲，他一眨不眨地與那雙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對視，在對方迷惑又警惕的目光下舉起雙手。

「克拉克·阿魯基緹。很高興認識您，美麗的小姐……」

***

清晨的空氣總是格外清新，僅僅是呼吸便讓人的心情十分舒暢。

伴隨着暖光照到身上，克拉克翻了個身，將臉埋進另一邊的枕頭。手臂習慣性地往旁邊一摟，卻只摟到一床空被子。

微涼的床鋪和鼻尖傳來的玫瑰露香氣都在提醒他，原本睡在身邊的人已經離開有一段時間了。

真遺憾……還以為能得到一個早安吻……

半睡半醒間，他一邊任由自己的思緒無規律地亂飄，一邊無意識地擁著被子蹭了蹭。

克拉克在上個月就把兩個月內的訂單都處理好了，為的就是能跟新婚妻子多膩歪一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

但他的妻子好像並沒有這個打算。明明是休息日，卻依舊起這麼早……

「咔嚓——」

「啪—————！」

「砰——————！！」

經過一連串的怪異巨響，結尾的那聲爆炸把青年最後一點睡意震沒了。

克拉克猛地從床上彈起來，一雙天藍的眼睛迷茫地眨了眨，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此時他才察覺到，除了那股屬於妻子的玫瑰露香氣，似乎還有種焦糊的味道……

原來夢裏聞到的味道是真的！

一種不妙的預感從心底竄起。男人根本來不及套外衣，揉了把凌亂的短髮，連鞋都沒穿好就跨著木階奔到樓下。

事實也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剛下到一樓，克拉克就聽到廚房的方向傳出一連串的咳嗽聲，自己也被撲面而來的黑煙嗆得咳嗽起來。

「奧菲娜！」

男人當即捂著嘴衝進廚房。眯眼簡單掃視一遍裏面的情況后，立刻上前將煙霧中的那點明火踩滅，這才拉着咳嗽不止的妻子來到屋外。

林間的空氣非常好，夫妻二人走出來后就停下了咳嗽。克拉克又急忙從外面把廚房那側的窗戶打開，終於徹底舒出一口氣。

「你沒事吧？」他這才有時間將妻子拽到身前，伸手將對方凌亂的髮絲別到耳後，雙手捧起她的臉，「到底怎麼回事，你怎麼一大早就……噗——」

此時女人臉上的煙灰還沒來得及擦。幾塊黑灰抹在她的臉頰和鼻頭，配合著那雙無辜眨動的琥珀色眼眸，活像一隻剛鑽了床底的小花貓。

想到這，克拉克實在沒忍住，「噗哈哈」笑出了聲。

被他捧住臉頰的女人羞到不行，克拉克都能感受到手掌接觸到的溫度正在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升高。

「……我只是想為你做一次早餐……」

女人掙脫開他的雙手，有些不自在地偏頭躲過他的視線：「我作為妻子，總不能一直不做飯……」

奧菲娜是個高挑的女人，即使她丈夫的身材已經足夠高大，兩人站在一起，身高也沒有顯得差太多。

她的聲音始終很沉穩，甚至語調也沒有太多起伏，彷彿只是在對某件事做情況彙報。

如果是不熟悉的人站在這裏，也許還會覺得她的語氣有點冷。配合著那張幾乎沒有表情的面孔，即使這是位美人大部分人也會選擇敬而遠之。

當然，克拉克並不在這「大部分」的範圍內。

儘管奧菲娜沒有什麼太大的表情變化，他還是敏銳察覺到對方的失落。

克拉克嘴角的笑容也跟着收斂了些，扯下對方的手，輕輕握入自己掌心：「這是誰說的？」

奧菲娜感受到他的不悅，一邊回憶一邊不太確定地歪歪頭：「鎮上的人，似乎都這麼說……的？」

男人聞言立刻撇嘴「哼」了聲：「別聽那些人瞎說，這都是那群懶漢不想早起的借口。」

見廚房內的濃煙散得差不多了，他便順勢牽着妻子的手走進屋。

「我們既然已經是夫妻了，以後也要一起生活，各取所長才能過得最舒服。」他一邊走一邊認真說道，「你不擅長的事就由我來做，你只要去做你擅長的就好。沒有什麼事是『作為妻子』必須要做的。」

奧菲娜愣怔間被他拉了下手臂，居然踉蹌一步才跟上。

想到對方剛剛那孩子氣的表情，她的眉眼也不禁彎出一點弧度。

平時沒有什麼表情的人笑起來殺傷力總是格外大……這一點，克拉克在很久以前就見識到了。

從相遇的那天開始，即使一同生活了近十年，奧菲娜每一次露出這種表情總能讓他的心跳失控。

男人的喉結動了兩下，突然毫無預兆地扶住對方的肩頭，傾身吻了下去。

這一舉動驚得奧菲娜睜大眼眸。

但很快，震驚從在那雙琥珀色的眼中漸漸融化，像甜絲絲的蜜糖，單單是觸及便讓人沉醉。

克拉克便沉溺在這池蜜糖中無法自拔，不由自主地便想往深處汲取更多……

只可惜清晨的林間還是有些濕冷，一陣涼風讓只穿了睡裙的奧菲娜恢復理智。

她匆忙與丈夫分開，伸手在他的肩膀上錘了下：「你真是……太不衛生了！」

克拉克身上還好一點，她臉上的煙灰還沒擦乾淨。

克拉克倒是沒這種顧慮，甚至非常幼稚地將臉湊得更近：「哪裏不衛生？快讓我看看？」

這種行為的後果就是，小夫妻一大早就雙雙成了一對大花臉。

奧菲娜突然慶幸自己是住在森林而不是城鎮。

否則這種事被鄰居看到，她至少一個月都不會想出門了……

克拉克在外倒是個正經到不能再正經的穩重青年，不管是手藝還是人品，起碼在諾雷堡中沒有人不稱讚的。

但在自己這裏，他反而像是沒有任何變化，依然跟當年那個提出帶她回家的少年一樣活潑。

「……快回去，小心着涼。」她一邊推開丈夫嘟著嘴的臉，一邊催促道，「快去看看廚房，裏面可能要重新修一修……」

克拉克從小便繼承了父親傳授的技藝，是這一帶有名的鐵匠。

但比起鍛鑄鐵器，他討人喜歡的口才似乎更讓諾雷堡的鎮民們印象深刻。

作為鎮上人人誇讚的五好青年，在家哄老婆自然也很熟練。

看到妻子再次露出歉疚的表情，克拉克立即摟住她的肩膀，一邊幫她擋風一邊將人往門裏帶。

「你知道這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他調皮地眨了兩下眼，「不就是炸了一口鍋嗎？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前你也不是沒看我修理過，就算下面燒出一個洞我也能補…好……」

一切輕鬆的氣氛結束在兩人回到廚房的瞬間，那張令諾雷堡人人稱道的巧嘴也在此刻沒了聲響。

遮蔽視線的煙霧散去，克拉克終於完全認清了屋內的情況。

奧菲娜原本已經被安撫好的心又揪了起來，與對方交握的左手因緊張而加重了點力道：「……克拉克？」

「親愛的，燒穿鍋底的原因我大概能猜到……」克拉克的目光略過炸裂的鐵鍋，指向碎成渣渣的操作台，「不過這個倒是挺罕見，我很好奇你剛剛做了什麼。」

黑煙散去，看着廚房裏的一地狼藉，奧菲娜有些心虛地移開視線。

「我想切點牛腿肉放到湯里……可是那個，有點硬……」

她的左手被丈夫牽着，只能動作僵硬地舉起另一隻手。

握在右手的廚刀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道銀光，鋒利的刀尖直指露出碎石堆的半根風乾牛腿。

「所以我，稍微用了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