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無其二楚留香(3)
五月的日光燦爛。
風也微微有點燥熱。
少女歡喜地擰著自己的裙擺,腳步又快又密地奔跑著。
她就像是被抓到府里豢養了幾天的小鹿,猛然回歸森林一般,不勝歡喜。
竹枝枝帶著五月的清風,和一身山林新雨洗滌草木的清香,撲進了花滿樓懷裡。
在未見到少女之前,門扇初開之際。
光是聽著那腳步聲,花滿樓都知道,那一定是她。
那時,他已是喜不自勝。
待到少女撲進懷裡,將他腰身圈住,埋在他肩窩上的時候,青年實在難以形容自己內心乍然的歡喜。
就像是長時間呆在黑夜之中的人,等到了天光乍破,刺透層雲,晨光灑落在臉上的一剎那。
喜悅,難以言表。
圍看的行人還未散去,腳步慢慢。
他們就這樣,相擁在行人之中。
滿心歡喜。
「花神,你瘦了。」少女的聲音,有點悶,透著一股心疼。
她感覺自己臉蛋下面的鎖骨,都能瘦到突出筋脈了。
花滿樓的手,輕輕落在少女的頭髮上,溫聲道:「不礙事的,多吃兩頓好飯好菜,肉就長回來了。」
竹枝枝圈著他腰間的手沒放開,仰頭看他。
少女的聲音,是帶著清晨草木氣息的靈動清脆:「好呀!那就一言為定!」
「好。」花滿樓笑道。
陸小鳳抱臂看著他們,酸唧唧地道:「花公子和枝枝姑娘是故人重逢,心中歡喜,但你們難道不覺得,少了點什麼嗎?」
「少了什麼?」少女偏過頭去,看著同樣許久不見的浪子。
浪子跟著花滿樓奔波惆悵,也實在是消瘦了不少。
花滿樓笑道:「我似乎聞到了山西老陳醋的味道。」
「那一定是你的鼻子壞掉了。」陸小鳳輕輕哼了一聲,「這裡可是府衙,怎麼會有老陳醋的味道呢?」
「我的鼻子,是不會錯的。」花滿樓溫聲笑道。
竹枝枝眼睛一轉,明白過來。
原來是某某人吃醋了。
他們忽略了他。
「花神的鼻子,肯定是不會出錯的。」少女道,「我看啊,肯定是有人不小心掉到了醋缸裡面,沒來得及洗乾淨。」
少女說著,還扇了扇鼻子前的風。
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樣。
陸小鳳本來想要裝作生氣的樣子,可看到花滿樓臉上的笑,還有少女扇完風之後,彎彎的眼睛。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仰頭大笑。
好朋友之間,本來就不需要那麼多的解釋,有時候只需要說笑幾句,便已互相之間明白了對方所想。
蘇蓉蓉遠遠瞧著,都覺得近日以來陰霾遮蔽的心情,多了一絲光亮。
她們三人朝竹枝枝這邊走來。
「想必這位,就是花公子了。」蘇蓉蓉朝花滿樓欠身行禮。
花滿樓笑著還禮,道:「正是在下。」
宋甜兒笑道:「原來竹子天天念叨的花神,是長這個模樣,難怪她要念念不忘。」
「也沒有天天念叨……吧?」少女不確定地反駁。
她的聲音很虛。
因為她實在是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可她心裡是念著的,嘴上會不會不經意讓話跑出來……
她自己也不敢肯定。
李紅袖道:「甜兒你這麼說就不對了。」
「怎麼就不對了?」宋甜兒眨了眨眼睛道。
「竹子那是天天念叨嗎?」李紅袖翹手道,「她只不過是天天站在船頭,眺望海岸;只不過是天天問『還有多久到岸』;也只不過……天天把『我花神』這三個字,掛在嘴邊而已。」
最後兩個字,她咬得特別重,帶著一股子揶揄的味道。
她的表情,也很明顯是等著看少女羞紅臉。
沒料到。
竹枝枝側著腦袋,疑惑道:「難道你們想一個人的時候,不會這樣么?」
少女表情真誠,像是在說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李紅袖都被她問懵了。
這姑娘……也坦蕩得過分了!
花滿樓一愣,繼而輕笑一聲。
——像鮮花盛放時候的聲音似的,帶著清鮮的氣息。
陸小鳳像是不小心吃了一大口蜂蜜似的,下意識用舌尖頂了頂自己的大牙。
——真是令人牙疼。
「那這一位……」蘇蓉蓉打破奇怪的氛圍,朝浪子一笑,「肯定是陸公子了。」
落入凡間似的仙子一笑,浪子差點連魂都沒有了。
「陸公子什麼的,不敢當。姑娘直接叫我陸小鳳就好。」浪子看了看三位各有特色的姑娘一眼,道,「不知三位是?」
這種事情,也不好讓救命恩人來說。
少女便自己包攬了這個工作,開始介紹三人。
「原來三位就是楚兄經常掛在嘴邊的妹妹。」花滿樓聽完,這麼笑道。
蘇蓉蓉眉眼一動:「楚大哥他……經常提起我們?」
花滿樓笑著點了點頭。
陸小鳳摸著自己的鬍子,道:「我聽楚兄說,幾位姑娘平時都是呆在海邊,很少會出來,不知道這次出來……是不是為了楚兄的事情?」
提到這件事情,蘇蓉蓉她們三人,臉色都黯淡下來。
「我們也是為了楚兄的事情,才來到此地。」花滿樓主動邀請,「現在日照當空,不如先找個地方歇歇腳,再慢慢聊。」
烈日之下,府衙門邊,確實不適合談事。
他們便找了個酒樓,在二樓靠窗處落座。
宋甜兒是個閑不住嘴的,不等花滿樓發問,就嘰嘰喳喳地把她們和竹枝枝這一路上的事情都講了。
在說到少女三下二除五地將黑衣人打倒的英姿時,宋甜兒激動地握緊了自己兩條又粗又亮的麻花辮,滿臉的崇拜。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臉紅了一下。
其實……
她也沒那麼厲害啦。
陸小鳳不由得想起初見,少女揮舞鍋鏟的英姿。
確實有那麼幾分利落颯爽。
浪子不由得笑了起來。
花滿樓側臉「看」向少女,問道:「你身上的傷口,好些了嗎?」
聽到少女和五具腐屍一起被撈上來,花滿樓的心像是被什麼割了一下似的。
那猛地來襲的疼痛,讓竹枝枝不由得捂住自己胸口,茫然地看著青年。
「花神放心,我身上的傷口已經好了,不要緊的。」即便不明所以,少女還是下意識要去安撫對方。
宋甜兒心直口快,皺著眉毛道:「你那後背今早還淌著血,新塗了葯……」
接下來的話,都被李紅袖捂了回去。
「唔?」宋甜兒一臉疑惑地看著李紅袖。
她說得不對嗎?
事實本來就是這樣啊!
不僅如此,竹子還不讓她們幫忙扛屍體,自己拖著席子就跑了,她們也不敢硬來,以免拉扯之間反倒是傷到她,也不知道她後背有沒有再次裂開!
真是太胡來了!
李紅袖給宋甜兒遞了個眼神,示意她看看對面。
宋甜兒抬眼一看,花家七公子臉上溫和的笑容已經消失,一張略顯憔悴的臉變得有些蒼白,嘴角雖然還翹起來,但表情卻充滿了擔憂。
她悻悻地閉上了嘴巴。
「花公子也不必過於擔憂。」蘇蓉蓉溫柔說道,「竹子身上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需要每日堅持塗藥,抹半個月左右,就沒事了。」
她說著,將兩瓶葯遞給竹枝枝。
「這一瓶,是留給你塗抹傷口的;這一瓶,是傷口好了之後,每日塗抹,用上半個月,祛疤的。」蘇蓉蓉叮囑道,「你千萬不要嫌棄麻煩,不肯塗藥。」
竹枝枝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藥瓶。
可是……
塗藥真的很麻煩啊。
讓傷口自然好起來不行嗎?
花滿樓伸手,將藥瓶拿了:「蘇姑娘放心,我會每日叮囑她的。只是不知,蘇姑娘想要去哪裡?」
青年心思細膩,一下就明白了她的心思。
蘇蓉蓉看向窗外。
窗外日光燦燦,行人腳步緩緩。
人間煙火將叫賣聲包裹著,在陽光下閃耀。
可這樣的煙火,也沒辦法令她心下鬆快起來。
「我們要先去一趟神水宮。」蘇蓉蓉道。
「神水宮?」陸小鳳蹙眉道,「難道你們想要去找水母陰姬?」
李紅袖點頭:「沒錯。雖然楚大哥殺害閻鐵珊和獨孤一鶴的事情,已經澄清,可上官飛燕之死,也有蹊蹺之處,並不能說服所有的江湖中人。再加上……」她嘆了一口氣,道,「最近江湖上的傳聞,想必兩位也是知曉的。」
「李姑娘說的,莫不是楚兄偷盜天一神水,殺害眾多江湖同盟的事情?」花滿樓說道。
宋甜兒氣憤道:「楚大哥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蘇蓉蓉臉色雖然變得不太好看,可她並沒有表現出來半分氣憤。
仙子一樣的美人,只是溫柔而堅定地說道:「楚大哥是絕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所以我要去替他查明真相,還他一個公道。」
這樣的事情。
花滿樓和陸小鳳實在沒有阻攔的理由。
更何況。
蘇蓉蓉有一位表姑,就在神水宮裡。
她們三個去往神水宮,只要不驚擾水母陰姬,就是安全的。
花滿樓和陸小鳳,也是為了楚留香的事情而來。
「那我們為什麼不和蓉蓉她們一起進神水宮呢?」竹枝枝疑惑道。
想來有蘇蓉蓉帶著,他們要入神水宮,會更加容易一些。
「神水宮的事情,有蘇蓉蓉和李紅袖那樣的人在,我們去或者不去,也不會查探出更多的事情來。」花滿樓耐心道,「反倒是一直沒有蹤影的楚兄,更需要我們去找到,才能知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情。」
蘇蓉蓉醫毒雙絕,又精通易容術;李紅袖過目不忘,對江湖上所有事情和所有人,都如數家珍。哪怕是哪年哪月,誰在何方決鬥,用的什麼武器,先出的手還是腳,具體又是哪一隻,她都能給你說得準確無誤。
試問有這樣的兩位姑娘在,他們前去又有何用?
總不能去幫倒忙,惹水母陰姬生氣。
少女安靜聽著,一語命中關鍵:「難道花神,已經知道楚留香在哪裡了?」
花滿樓笑道:「或許,我們今晚就能見面了。」
今晚么?
少女看著日上中天,一碧如洗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