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漫香霧

立裏帶着背簍跟在元孑然身後，忍不住悄悄打量著。

和自己不同，元孑然還是和來時一樣，一副纖塵不染的翩翩模樣，風吹過來時，連一片花瓣都不曾他近身，只有衣袖在輕輕擺動。

這一刻，立里困惑地想：難道小青以後也會變成這樣嗎？

元孑然忽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向立里，示意他跟上來。

立里快步走到元孑然身邊，和他並肩而行。過了一會兒，立里低着腦袋再三猶豫，還是問出了心裏的疑惑。

「元大人，小青得道成仙后，也會變得和你一樣嗎。」

元孑然並不明白，頓住了腳步，「變得和我一樣？」

立里又困擾的搖頭，「不對，是我說錯了，我想問的是成仙了的小青會也變得冷靜自持嗎？」

「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立里鼓起勇氣，「神仙不都是不食人間煙火么，如果小青成仙后突然變得冷靜自持，那小青還是小青嗎？」

元孑然聽明白了，告訴他：「人有百種性情，神仙自然也各有不同，並非都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他們和眾多生靈無異，同樣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

立里沒有想過是這樣，有些茫然的眨眼，又高興起來，「原來是這樣啊！我還以為神仙佛祖都和你一樣呢。」

元孑然想到在天庭當神仙的小青，她平時跟在白素貞身後，天天叫着姐姐，賴皮撒嬌樣樣都做，也不樂意摻和天庭的明爭暗鬥，倒是喜歡看其他神仙鬥心眼。

隨即，元孑然笑着，「即便日後成仙，小青也還是小青，只不過可能是個不太正經的神仙。」

立里聽到這，也不禁笑起來，「小青雖然經常隨心所欲，但她以後一定是個好神仙。」

元孑然看着桃花片片飄零，「得道者應有大作為，所謂大作為，並非是法力高強，道行深厚，而是幫扶生靈，在功德簿上留有姓名者。」

從前的白素貞和小青就是因為從疫病里救了許多人，才能夠一起成仙。

兩個人並肩走在桃花堆上，但誰也沒有注意到，一朵桃花掙脫了枝頭，落了下來。

忽然，立里驚奇地看着元孑然，「大人，你的頭髮上落了一朵桃花誒。」

元孑然猛地頓住了，儘管他臉上還是一派從容冷靜，但眉頭早就意外的抬起，泄露出了他的內心其實並不平靜。

立里看他沒有動作，於是上前兩步，把那朵桃花從發梢上取下。

元孑然一直沒有反應，等到立里捏著桃花，從身前退回去了，元孑然才像是沒有料到一般，突然不知所措起來，這會兒慌亂的神情統統都顯露在臉上。

「元大人？」

隨着立里的詢問，倏忽間，周圍梵桃林一起向後退去，地上堆積的花瓣都紛紛揚起，就連眼前的立里也被這紅雨裹走。

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繁茂高大的梵桃樹。

看到這一番景象，元孑然訝異的挑眉，因為他認出來眼前這棵樹就是老嚴院子裏的梵桃樹。

身在西天時，梵桃樹的生命力流失殆盡，而眼前這棵高大張揚，一樹桃花都開得爛漫招展，即便和不周山上的比也毫不遜色。

「這棵梵桃樹怎麼會在這裏呢？」

元孑然摩挲着手指，靜觀其變。

四周的景象一一浮現，就像是震蕩的水面被撫平，逐漸變得清晰真實。

元孑然環顧四周，這棵梵桃樹長在一處人間院落里。

不知道什麼時候，桃樹下站了一位少年郎，他手握長劍，身姿矯健，一招一式都凌厲帶風。

在劍氣激蕩間，地上鋪陳的落花被掃起又飄下，桃花也跟着在劍尖打旋。

而在不遠處，另一位年紀小些的少年手裏捧著劍鞘，一直默默的注視着舞劍少年。等到那少年收了劍，這一位已經落了一頭的桃花。

元孑然不解地看着，「這裏難道也與我有關嗎？」

少年郎接過劍鞘，一邊拉着另一人坐下，一邊笑着在說些什麼。但那些話語都被隱去，元孑然什麼也聽不見，他只看到兩位少年人一起倒進桃花堆里，在高興地笑。

鋪天蓋地的桃花從樹上傾倒，這一方小天地就充滿了淺淡的花香。

並不意外，元孑然從花香里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青果氣味。

他都要以為是面前的梵桃樹悄悄結了果子，但不周山的梵桃樹從來只開花不結果，於是元孑然看向那個小少年，意識到了這股氣味的來源。

「為何這氣味如此熟悉。」

這樣的氣味似乎已經聞到了許多次了，面前的小少年、人間幻境的豐年，還有……

來到夢境后遇到的立里。

這個念頭剛在元孑然心裏閃過，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再次變幻，一切都極速的倒退。

最後，倒映在元孑然眼裏的是那位少年郎伸出手，幫忙拂去了小少年的滿頭桃花。

「大人，你怎麼不說話了？」

「大人你生氣了嗎，我以後一定不會再這樣了。」

耳邊的聲音不斷響起，元孑然猛地回神，意識到這是立里在喚他。

在立里看來，從拿走桃花后，元孑然就一動不動的站了很久，臉上神色不明，就像是生氣但隱忍着不發一樣。

一定是自己貿然靠近，太過莽撞，所以元大人不高興了。

立里正在揣揣不安著，忽然他聽見了元孑然的聲音。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別皺着眉毛擔心了。」

然後，立里看到元孑然嘴角輕輕的抬起，很淺淡的笑了一下。那笑容轉瞬即逝，但元孑然忽然就變得生動起來，不再是剛剛讓人難以捉摸的姿態。

立里心裏鬆懈，一抬眼又撞進他帶着笑意的眼睛裏。

元孑然把剛剛看見的畫面記在腦海里，此刻，他幾乎可以肯定，剛剛的小少年和之前的豐年都是立里的前世之一。

他們三人身上的果木氣息簡直如出一轍。

再加上元孑然看不見立里的過去，由此可見，在成佛之前，他和立里一定有莫大的牽扯。

元孑然想起許多年前，他找地藏菩薩得到的一句批命，一時間心頭茫然，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元孑然沉重的嘆氣，又望着立里思量片刻，向他伸出左手。

「那朵桃花呢？」

立里依言抬起手臂，鬆開手掌，露出來手心上的那朵桃花。

梵桃樹上的桃花顏色格外艷麗，這朵桃花生得嬌小，五片花瓣擠擠挨挨，綻出中間的花蕊來，擺在立里的手心就像是一點胭脂蹭了上去。

元孑然拈起桃花，花蕊上卻忽然幻化出了一個小人。

立里也看見了這個小人，微微睜大了雙眼。

「唔……」小人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又憑空消失掉了。

這下，立里驚奇的望着那朵桃花，「它消失掉了誒。」

元孑然和他解釋：「這是天地間自然孕育的精怪，但這隻桃花妖才剛剛凝聚出實體，神智尚未開蒙，所以又回去深眠了。」

這些天裏，立里從小青那裏知道了不少凡人以外的事情，像這樣天地孕育的精怪少之又少，如果順利誕生，向來會成為法力高強的大妖。

元孑然：「這隻桃花妖還沒有到出生的時候，但它的本體桃花卻脫離了樹榦，也許桃花妖會因此夭折在出生中途。」

立里接話：「那我們把它帶回去吧。」

元孑然笑着點點頭，把這桃花收進衣袖裏，又撿起地上掉落的桃枝。

……

西天上是萬年不變的風景。

老嚴還坐在梵桃樹下，思索要怎麼挽救面前的棋局，而他對面的元孑然還是閉目端坐着。

這段時間裏，梵桃樹新生出的嫩葉都長成了更深的墨綠色，枝幹上也開滿了花苞，又一朵接着一朵的綻放。

像是要把之前沒有開花的時候都補上，一次性開個夠，樹上的桃花開了落，落了又開，地上早就鋪了一層厚厚的桃花，誰見了都要說這是真正的繁花盛景。

老嚴滿心撲在棋局裏，對於桃樹開花的驚喜也早就褪去了，完全沒有關注到梵桃樹枝頭上的一朵桃花搖搖晃晃，只要有一點微小動靜，它就會從枝上落下來。

院外有人叩響大門，老嚴揮手，院子的門就自發打開了。

誰知道，老嚴袖子帶起的一陣微風朝着這朵桃花撫去，這朵桃花便從枝頭脫離，緩慢的打旋下落，竟然正好掛在了元孑然的發梢上。

一位女子從門外走進來，只是這短短几步就走得搖曳生姿，況且她的容貌與身形同樣匹配，生得十分艷麗且不落俗套，彷彿是一朵人間富貴花。

更難得的是，她提着竹籃，身着黑衣，依舊姿態雍容，袖邊衣擺處還流淌著金色錦光，顯得格外出挑。

這是一位受到上天偏愛的人，天光也願意作為陪襯。

老嚴終於捨得抬頭，朝她打招呼。

「是小青啊，你怎麼從吉如菩薩那兒過來？」

馮小青笑道：「聽聞華游入定，竟然引得這棵梵桃樹重獲生機，開了一樹的桃花，所以我想來掃些桃花花瓣，帶回去做些桃花糕點。」

老嚴毫不在意，「你掃吧，這些天我這兒可來了好些不常露面的菩薩佛祖，就專門來看這棵鐵樹開花的熱鬧。」

「畢竟不常見嘛，這熱鬧誰不喜歡看。」

馮小青走到老嚴身邊，瞧了瞧面前的棋局，一針見血道：「這局的黑子雖然看似勢弱，實則佈局已經大成，恐怕再下幾步，白子就要敗了。」

老嚴仰天長嘆一聲，「……我知道，這局我又要輸了。」

馮小青看他老頑童的做派，低低的笑着，一抬眼，掃見了那朵小桃花。

「嘶，怎麼有朵桃花掛在這兒。」

老嚴也跟着看過去，驚訝道：「這是什麼時候落的，怎麼會偏偏停在孑然的頭上。」

正說着，老嚴準備伸手去拂掉，馮小青卻勸住了他。

「老嚴，還是不要動這花了，它落下來的時候你沒管到，現在再去動也是無益。」

老嚴撓撓臉，「說的也是，要是有緣，這會兒也早就定下了。」

「罷了我不管，叫他啊自己去定奪。」

馮小青放下竹籃，走到樹下去掃桃花。

老嚴伸完懶腰，朝馮小青露出一個笑臉，「小青啊，等你掃完了，也陪我這個老人家下一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