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狐狸

第七章 狐狸

「阿姊,為什麼翁翁他會死啊?」

「也許,我們已經到了要和很多親人告別的年紀了。

「為什麼?為什麼?誰規定的?憑什麼啊?」

……

又是一夜亂夢。

又是一夜驚悸。

什麼生離死別,什麼悲歡離合,什麼貴賤尊卑,將我的心絞得痛苦不堪。

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粒,眼角也有淚痕,我從噩夢中驚醒,趕忙抓住簾幔,支起身子坐在榻上,久久不能平復。

你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前世年少的記憶,今生流離的苦難,恍若就在昨日,一道在你心底留下重重的傷疤。

可怕的並不是噩夢。

可怕的是,醒來后,現實其實一點兒也沒變。

你無依無靠,從此還要寄人籬下,伴虎求生。

「纓妹,還未醒么?已經辰時了。」

帳外突然響起了曹丕的呼喚聲。

「進來吧。」

說畢,方覺聲音沙啞。

帳外先是照常進來幾個侍婢,她們趨步上前,一個打起簾幔,其餘皆高高捧起梳洗器皿,跪在階下,較先前還要恭敬幾分。

甚至可以說,更為卑躬屈膝。

我嘆息著,說不出話。

曹丕撩簾入帳,他靜靜走近,於榻沿坐下:「為何臉色如此之差,莫不是受涼了?」

曹丕自然而然地抬過手背,欲試我的額溫,我卻下意識躲避,讓他的手尷尬地懸在半空。

夢魘餘悸未消,更想起昨夜宴會上的事,我莫名對他的親近多了幾分抵觸。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恨不得即刻就窺探他的真實內心。

如果說曹操是一隻兇猛的老虎,那曹丕就是一隻漂亮的狐狸。

我想靠近他,卻又不敢靠近他。

「為何又似昨夜那般看着我?」曹丕似乎覺得很好笑。

他大概直到現在還以為,我昨晚臉色不佳,只是聽了家裏的噩耗精神恍惚吧。當夜在座,又有誰能猜得出,一個小孩子懂那麼多人情世故呢?又怎麼可能想像得到,一個十三歲的軀體里,裝着二十三歲的魂魄。

曹丕好像試圖安慰我,卻說不出任何溫情的話。

但他最好不要提起我生身父母的事,因為我已經咬着下唇顫抖著牙床,只怕下一秒就要掉下淚來。

於是默然相對良久,他只好說出來意:「既往者,無可無奈。『凡為人子之禮,冬溫而夏凊,昏定而晨省』,今兒個還是首日,快些起身梳洗,隨我一同去拜見父親吧。」

父親?你阿翁是我哪門子父親?現下掌控着我生殺予奪婚配大權的父親?

晨昏定省是古人侍奉父母的日常禮節,子女不免要與長者問答,接受學業功課方面的考察。

身居亂世,常年征戰,四處奔走,曹操家教竟仍如此嚴苛。

那麼,培育出一位開國皇帝、一位黃須猛將、一位仙才詩人、一位罕見神童,以及多名能詩會賦者的一代梟雄,到底算不算一位合格的父親呢?

我沒有答案,我也沒有勇氣拿上一生作賭注,去尋找答案。

但我別無選擇。

一夜驚魂,勾起我與曹丕初見時,袁宅後院那段血腥的記憶來。

我也不下榻梳洗,只別過眼去,低頭沉默不語。

見我一聲不吭,曹丕揮令侍婢放下梳洗器皿,退出帳外。

他面色冷淡,沉吟道:

「怎麼,是昨晚被父親嚇著了嗎?昨日你好好在校場練著弓,自己任性跑出界,誰又能救得了你?你也是命大,碰巧趕上你阿叔來了——」

「丕公子!」我打斷他的話,直接問他,「假如我真是袁譚私女,對你毫無作用,你那日在袁府中,會不會也毫不留情地殺了我?」

曹丕眯起眼睛:「原來,你一直忌憚著那天的我。」

「請回答我……」我聲音抖得自己都聽不清。

「會,而且如果你騙我,你會比袁譚妻妾死得更慘。」

「袁家女眷,便不是人么?」我熱淚滾滾,悲痛不已,掩袖哭道,「為什麼司空要下令,殺害那些無辜的婦孺?」

「無辜?」曹丕彷彿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質問道,「你被袁家人弄得半死的時候,可曾對袁譚喊過一句『無辜』?」

曹丕又狠狠將我的手腕甩開,起身背對着我,義正嚴詞道:

「紛爭亂世,人命如草芥,你不踩着他人的屍體,自有人踏上你親人的屍身。我讓你早些明白,是為你好!這世上,只有敵我之分,沒有無辜!」

曹丕是在善意警告,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無比清醒客觀,我卻一句也不想聽。

我實在接受不了這個世界的設定,我眼前朦朧,似又看見荒野之上,那一堆堆腐爛的白骨。

曹丕抱臂冷笑:

「今晨,父親新令『民不得復私仇,禁厚葬與立碑』,這條令很快便會佈告整個冀州。你不用再擔心,以後會被人擄作人殉了。」

「……」

「昨夜宴會上,令叔敢當眾詰問父親,自是令叔之節,卻不知,多年以來,父親已明施諸多仁政。你若沒聽過,我便一一念給你聽——

「建安七年《軍譙令》,撫慰官渡戰亡將士親屬,『授土田,官給耕牛。置學師以教之。為存者立廟,使祀其先人』。

「建安八年《修學令》,『令郡國各修文學,縣滿五百戶置校官,選其鄉之俊造而教學之』。

「建安九年《蠲河北租賦令》,免除一年賦稅,百姓無不拍手稱頌。后又下新租令,重法扼制豪強擅恣,一改袁氏親戚兼并、下民貧弱之局面。

「世人多言父親征城擄地,不恤生民,卻鮮有人知他亦常發悲憫之心。

「去歲冬日,父親遠征袁譚,百姓拒征椎冰,悉數逃亡,父親初下令絕不納降者。然亡者自首時,父親謂曰『若釋爾等,則與軍令相違,若殺爾等,則於情不合』,故而勸他們歸去,隱匿山間,莫教兵士們看見。那些百姓謝過父親,掩涕而去,卻終為兵士所獲。」

「後來呢?「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後來曹司空有處置他們嗎?」

「沒有『處置』,都放了,你可滿意?」

得到這樣不正常的答案,我彷彿很是失落。

我知道,不管我怎麼掙扎,現在都必須去接受現在曹操養女的新身份,都要去跟曹操這樣危險的人物打交道。

至少目前,我是安全的。是不是只要我謹慎一點,再謹慎一點,和曹家人尤其是曹丕搞好關係,我就會沒事?

和曹丕靜對良久后,我終於緩過神來,決心面對一切。

「當初公子答應過我,會帶我回家,如今……還作數么?」

曹丕環抱雙臂,仍在榻沿坐下,語氣漸趨柔和:

「自然作數,過幾日你便可隨我一同回鄴城了。」

「我的家,在清河,不是鄴城。」我認真地跟他說道。

曹丕眼珠轉動幾下,旋即微笑,平靜地看着我,說:「都是一樣的。」

「這不一樣,」我仰頭盯着他的眼睛,急切地懇求道,「我想先回清河,同我那年幼的弟弟團聚,我還想替我阿翁阿母守喪三月,這些,你都能幫我求來嗎?」

「我會跟父親稟明的。」曹丕只淡淡地回應。

我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只好低下頭去。

「既如此,公子請到帳外等候,我這便梳洗換裝。」

曹丕用手指輕輕彈了彈我額頭,滿是兄長的「寵愛」。

「還叫公子呢,該喚二哥了。」

這份善意,並未將我的心融化多少,我複雜地看着曹丕那張臉,終究莞爾一笑:

「是,二哥——」

……

漱畢,整容裝,我跟隨曹丕去了曹操的大帳。

初春的日光並不刺眼,我卻怔怔地站在帳外,睜不開眼睛,也邁不動步伐。

彷彿有股力使勁把我往前推,可我回頭一看,身後並無一人,只有曹丕在前方微笑招手。

為何這段進帳的路程如何漫長?

我走得極慢。

我不清楚我看到了什麼,或許,是過去十多年的人生,又或許,是未來十多年的人生。

可我最終只看到——帳中安坐着一個細眼短髯的中年男子,他正披着長袍,在案前俯首捧卷。

我知道,從此刻長跪於案前問安起,我便正式成為曹家的一員了。

那麼,我是崔纓,是袁纓,還是曹纓呢?

為了弄明白這件事,我恍惚了許多天,更糊塗了許多年。

……

數日後,斥候傳來消息,說袁熙袁尚手下焦觸、張南二人反叛,來投曹操,袁氏兄弟遂遁逃烏丸。平定冀州自此告一段落,幽州已成為曹操下一個目標。

除了追擊袁氏兄弟,還有許多頒令整風之事,一時並不能引軍還鄴,曹操遂撤了南皮城郊屯兵,欲與一眾幕僚入南皮城短居數月。

我的請求得到了曹操的准許,他讓我叔父先帶我回清河崔府,待他日大軍返鄴時再一同隨往,又令回鄴成婚的曹丕順路送我和叔父一行。

一路雖是平原,車卻仍有不少顛簸,可叔父崔琰安坐在車廂內,閉目靜思,神情如漳河水一般平靜。

我偷偷推開馬車前窗,從縫隙中往外瞄了幾眼,但見曹丕、曹真、曹休等人策馬在前,歡聲笑語。車后還有許多隨行貨物,想來應是曹操賜與曹丕成婚的貴重禮品。

沿途的漳河,倒令我想起那日在曹丕帳中看見的地圖,我這才猛然發覺,一條漳河,竟將南皮、清河、鄴城連在了一起!

天下竟有這般巧合之事。

數日後到清河崔府時,已是酉時時分,太陽落山早,城內街道顯得格外冷清。

我如果不曾記錯的話,今日應是元宵。

可為何連崔府這樣的大宅院,也不過只掛了兩隻燈籠呢?

門前鐵獅早已銹跡斑斑,院裏的棠梨樹枝也探出了牆外,在燈籠的映照下,蕭條景象清晰可見。府丁打着燈籠,將我們迎進門,若非親眼所見,這清幽的宅院,很難教人相信是冀州第一名士的家宅。可即便如此,前堂後院,這裏的一切,於我而言,都無比熟悉而陌生。

遠遠就聽見有小孩在喊:

「阿姊!阿姊!」

我定睛一看,只見一個梳着丱發的小男孩,從內院奔出,後面還跟着一個婦人和一眾仆婢。

小男孩撲上前,緊緊把我抱住,我正錯愕間,只聽叔父崔琰說道:

「這是你一母同胞弟,鋮兒。」

我那小我四歲的親弟弟崔鋮,竟是這般瘦弱的小男孩!

鋮兒啊鋮兒,數日前在夢中,我們見過面的啊。

一時間,我百感交集,淚灑庭院。

「阿姊,你終於回來了…………」鋮兒撅起小嘴,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清話,「阿叔說過,阿姊一定會回家的,鋮兒日日等,夜夜盼,總算把阿姊盼來了……」

我摟住弟弟的脖子,不停安慰他:「好鋮兒,不哭啊,回來了,阿姊回來了……」

一抬頭,卻見楹柱旁還藏着兩個文靜好奇的男童。

「銳兒,銘兒,還不快出來拜見你們堂姊。」崔琰喝道。

在婦人牽引下,兩小童怯怯地走下階,和我照了面后,又藏回婦人身後。

「這是你嬸嬸。」受叔父指點下,我即刻行跪拜大禮。

叔母不禁掩帕拭淚,鋮兒卻帶着銳兒、銘兒拉起小手將我圍住,歡呼雀躍。

與今世家人相見,意料之外的熱情,給我心下不少慰藉,我抹著淚,笑個不停。一番寒暄后,崔府上下其樂融融,整個庭院都洋溢起溫暖的氣息。

這時,曹丕突然笑着拍掌,隨後便有數名隨行的曹兵,將一箱箱物件抬進府內,崔府上下莫不驚愕。

曹操的令使上前,振袖站定,空口宣讀道:

「漢司空行車騎將軍領冀州牧辟崔琰及恩賞令——

「河北初平,理征青、冀、幽、並四州知名之士,以為省事掾屬,匡濟世事。今有清河崔君,品行淑良,為冀州士首、國之楨榦,直言善諫,宜作百官范,特辟琰為冀州牧府別駕從事,賜錦裘一領,青氈床褥兩具,官絹一百匹,錢十萬,八百里驊騮馬一匹,赤戎金裝鞍轡四副,鈴眊一具,錯彩羅穀裘一領,織成靴一量,有心青衣二人。禮雖輕薄,以天下知孤求賢之意爾爾。」

見崔琰率親眷府丁叩謝,曹丕上前,折腰作揖,親自扶起。

崔琰吩咐家丁備下晚膳后,對曹丕說道:

「天色已晚,還請各位公子暫棲鄙府,待天明后再出發。」

「也好。」

曹丕、曹真、曹休等人遂各在客房住下。

旅途勞頓,用過晚膳后,在叔母懷中和弟弟們暢敘良久,不覺間便是二更天了,叔母便教侍婢伺候我早些休息。

終於回到魂牽夢縈近九年的崔府,今夜無論如何,我都是無法安睡的。

冷月高懸,星漢隱隱,清風徐徐。

月光皎皎,自窗外灑進,透過帷幔,照在榻沿,像是浸在水中純潔無瑕的白練,層層疊疊,令人忍不住伸手去撈,卻撈了個空。

年年盼團圓,盼重逢,如今在外遊子回歸,為何物是人非,帷室凄涼,屋老人亡?

此時此刻,我不禁懷念起前世,與親人團聚在電視機旁,一起看元宵晚會的少年時代來。

可惜如今的我,身處數億光年外的時空,早與他們相隔無數個十萬八千里。

爺爺奶奶的身體一直很不好,我離開那年,弟弟剛好要高考。

他們,現在,都還好嗎?

悲歡離合的過往,遙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

重返二十一世紀,真的再沒有希望了嗎?

我蜷縮在床角,緊攥的拳頭抵在牙縫間,盡量小聲地啜泣。

……

輾轉反側,難以安眠,遂翻身下床,披衣出戶。

鄰房燭火已熄,想是弟弟們年幼,玩累了,不幾時便睡入夢鄉。後院庭燎亦滅,四處十分寂靜,看來仆婢們都已歇下,只我一人,寂悄悄地行走在這漆黑夜色中。

遙遙望見前堂仍有光亮,我提裙過廊,往前院走去。

沒想到,今夜不眠之人,除了我,還有那曹家二公子,曹丕。

月華流如水,他一襲玄衣,與黑夜相融,就坐在堂前高階上,左手虛撐著半邊臉頰,右手握著一盞微弱的豆燈,夜風瑟瑟,他的側影顯得無比寂寥。

我抱着一顆好奇之心,輕步從廊角走近他身旁,才聞到濃濃的酒味。

我靜靜地在他右側坐下,雙臂抱膝,一句話也不講。

曹丕似乎正想着事出神,突然瞧見我在側,嚇了一跳,無奈地笑道:

「崔妹妹睡不着,也因今夜月光太過刺眼么?」

「不,前庭種了棵棠梨樹,我想看看,今夜她可曾開花?」我伸手指給他看,「喏——就在那兒。

他點點頭,似乎酒醉未醒,也跟着我瘋言瘋語:「已是正月十五,算著日子,也該開花了。」

我掬起笑臉,悵惘道:

「今晚的月亮很美,還有雲煙遮著,並不刺眼。二哥,你知道嗎,她現在,只需要春風那麼輕輕一吹,就能開出滿樹的白花來,到那時,她像是穿着雪花做的裙子,彷彿在迴風中跳舞,真的漂亮極了。」

曹丕臉頰微紅,他抬頭望天,不以為然地笑道:「傻妹妹,夜間哪來和煦的春風呢?怕是在這兒坐上一夜,也難見到你說的如此美景。」

我獃獃地望着天空,自言自語:

「長夜雖漫漫,星漢仍燦爛。只要有人願意等,她就一定會開。」

曹丕莞爾,明顯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

他放下豆燈,雙臂向後撐着地,仍舊看向星空,饒有興緻地感嘆道:

「『歲月不居,時節如流』。人生如寄,多憂何為?今我不樂,歲月如馳。花開花謝,何必親眼目見?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吾念此惜陰之道,常於酒醉微醺之際,出戶賞月,縱然夜黑無月,吹吹冷風,也是極好的。寒夜獨對滿庭幽芳,好不愜意。」

在二十一世紀時,曾聽有學者這樣評論曹丕的多情:

盛開的花朵隱含着凋謝的消息,所以多情的人不必等到花謝才落淚,一樹的繁花也能教人凄然傷神。

我側着臉,只安靜地看着眼前之人,彷彿在照一面鏡子。

陣陣清風吹來,吹得他眼神迷離,頭腦有些眩暈,他忽作柔情態,搖著腦袋,柔聲吟詠道:

「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這不是……《燕歌行》么?

後世相傳文學史上的第一首七言詩,曹丕十九歲就作出來了?

我吃了一驚,謹慎問他:「二哥……又作了新詩么?」

曹丕搖搖頭:「適才不過一時興起,哼了支相和平調的曲子,填了幾句辭,但總覺著,還差些什麼,等來日有空,再試着填幾句吧。」

情緒是常年累積,完整的詩作卻還差一個故事,以及故事裏的人。

到底是什麼,令他月下獨酌,獨自感受這薄涼的黑夜呢?

我沒來之前,又是誰勾起了他的情思,才使他能填出這首《燕歌行》的辭呢?

正值青春華年,為何總是感傷年命無常?為何總是追求及時行樂?他曹丕,究竟是未老先衰,還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呢?

那時,我並不清楚,這個看似無憂無慮的青年,身上到底背負着什麼。

也並不明白,歷史上的曹丕,將來緣何那般執著於世子之位。

直到我們兩人沉默地坐在堂前,吹了許久的冷風,他才解下酒囊,喝了幾口醴酒,嘆息著說道:

「今日十五,原是燈火佳節,街上卻冷清至極,掛得起燈籠之戶,非富即貴。常聽老人們說,在天下大亂以前,元月十五這夜,本該家家戶戶燃燈祈福,連皇宮寺廟,都須點燈敬佛。記得很小的時候,父親曾帶我去見過一次元月十五的街市盛況,那時尚在兗州,全賴父親擊敗黃巾,東郡百姓才得以過上暫時太平的生活。

「妹妹不知,那夜,街上花燈一片,熱鬧極了,男女衣着,充街塞陌,鳴鼓聒天,燎炬照地。有舞獅的,有踩高蹺的,有跳胡舞的,有戴獸面的,有商賈沽酒請路人品嘗的,更有倡優當街表演雜技的……

「可惜連年戰亂,中原早已滿目痍瘡,縱是許都,也難再復刻昔年佳節盛況。好在冀州已定,人們重操稼牆,百業復興。只願來年,春暖花開時,冀州百姓仍能像從前一樣,紛紛上街賞燈,而非閉門,獨守幽窗。」

聽曹丕說如此,我不禁有些動容,早將先前房中的憂愁拋諸腦後。

「真沒想到,二哥對着明月,想到的竟是這般事情,我還以為……」

「你以為什麼?」

「沒什麼……」

被他勾起玩樂的心緒,我一轉話題,嬉笑道:

「雖不曾見過元月十五的燈市,纓兒卻知,二哥今夜不該飲酒,宜吃元宵。」

「元宵?」曹丕迷惑,「那是何物?」

我笑着撒謊騙他:「是荊襄民間盛行的一道小吃,二哥你沒吃過嗎?」

「不曾,此物咸甜與否?」

「比石蜜還甜呢。」

「那我肯定愛吃。」曹丕笑着舉起酒囊,朝我致敬。

我忍俊不禁,蹭近前,意味深長地問他:

「人們在上元節時吃元宵,是祈禱能像滿月一樣,骨肉至親,團團圓圓,永不分離。若今夜二哥吃的不是酒,而是元宵,可會憶及鄴城的兄弟姊妹?」

曹丕睥睨了我一眼,哼聲笑了。

他靜默半晌,放下酒囊,起身走下階,負手而立。

「骨肉之情,自在我心,何須借飲食起思?」

我暗暗地笑,笑他故意裝醉,恍惚間,莫名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心酸。

說起酒,驟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收起笑容,心撲通直跳。

「對了,二哥,問你個事。」

「嗯?」

「那夜……在主帳,文武官僚中,是否有一位……姓郭的先生?」

「姓郭?」曹丕回過身來,狐疑地盯着我,試探性問道,「郭祭酒?」

「對對對,就是那什麼軍師……祭酒。」我臉色緋紅,撓了撓頭,有點不好意思。

「郭祭酒姓郭名嘉,字奉孝,是父親帳下頗為得力的謀士,此番亦從攻南皮。但因身體不適,數日前已先回鄴修養了。說起來,辟召四州名士之策,還是他向父親提議的呢。若父親不曾辟令叔為官,興許你我,還成不了兄妹呢。」

曹丕不懷好意地笑着,走上前,坐回階上。

「纓妹,你流離在外,如何認識郭祭酒呢?」

辟召河北名士竟是郭嘉的主意?真不愧是你啊,郭奉孝。

原來,你早就回鄴城了,可惜,這回與你擦肩而過。

你身體……還好嗎?

「喂!想什麼呢?」曹丕見我神遊,擺擺手。

我作泄氣狀,嘆了口氣,又對曹丕撒了個謊:

「先前在軍營里……聽軍士們閑聊常提起『軍師祭酒』這個名號,纓兒便想着,怎地會有如此奇怪的官職?莫非是軍中管酒的不成?」

曹丕啞然失笑:「祭酒非司酒,乃是『首席』之意,『軍師祭酒』為司空府屬官,是父親當年特意為郭先生設立的。」

我輕輕「哦」了一聲,表面假裝不以為意,卻心涌澎湃。

哼,我會僅僅只是聽過一個「軍師祭酒」么?前世他郭嘉都是我……

「對了,纓妹,你還對我們曹家不甚熟悉,更不曾了解過家中一眾兄弟姊妹吧?」

我佯裝不知,只微笑着搖頭。

「你年紀尚幼,這世上很多事情還不懂,但你必須聽。你初入我們曹家,有些事兒是必須掌握的,然此番二哥與你說了,他日便不要過問,亦不可輕易在人前談起,記住了嗎?」

我豎起耳朵,乖巧般點頭。

曹丕用左手擋住風,小心將台階上的豆燈端起,開始自豪地講起他們家族的起興史:

「我們曹氏一族,能到今天這個地位,並非一朝一夕之功。父親自起義兵以來,領着譙沛老將南征北戰,十年有六,征張綉、伐呂布、滅袁術、敗劉備,最終以少勝多,克勝霸據青、幽、冀、並四州的袁紹袁本初,自此,天下莫有父親之敵。此非全由人智,賴有天讖——桓帝時,便有善天文者,曾見黃星現於楚、宋之分,其言五十年後,必有霸主,橫出梁、沛之間,今世中原之局,便是應讖。」

我忍住不笑,連連稱是。

「可直到官渡戰前,許多世家大族,都打心裏瞧不起我們曹家,幾乎都不相信官渡一戰許都會贏。也是,沛國曹氏哪能跟汝南袁氏比呢?可袁紹此人,最是沽名釣譽,比不得父親雄才大略,什麼四世三公,也終究被我們曹家踩在腳底了,不是么?」

我斂起笑意,微微抬眸,開始懷疑曹丕在我面前說如此,並非無心之舉。

「如今父親,雖大敗袁紹,梟首袁譚,位極人臣,然河北各郡名儒,並未完全認可父親……」曹丕說到這兒,頓了頓。

所以辟召崔琰入曹營,是郭嘉猜透了曹操的心思,有意諫言的了?

我陷入沉思。

酒壯人膽,曹丕卻越說越激動,微弱的燭光也隨他擺動的臂膀搖曳起來。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大爭之世,父親振臂一呼,天下豪傑雲集而影從!父親鶴立群雄,奉天子以令不臣,四海皆嘆服,這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我曹家才是真正的當世大族!我堅信,他年摧滅群逆,平定南北,還天下以太平之人,定然是我們的父親!」

我微笑着,暗中朝曹丕扮了個鬼臉。

見曹丕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並不理會我,我只覺索然無味,不禁打了個哈氣。

「父親南征北戰,素有攜帶親眷的習慣,二哥雖未及冠,卻自少長於綠營之中。從小,父親便對我們一眾兄弟頗為嚴苛,戰事之餘,常常親教騎射之藝。於是我六歲學射、八歲而知馬上弓……」

曹丕突然黯然傷神,把頭埋進了臂彎里。

可他仍緊握著那盞豆燈,風卻並未停歇,幾乎要將燭火吹滅。

我小心用手掩護着火焰,伸手欲取豆燈,曹丕放心地將它交到我手裏。

「君子通六藝,騎射固為官宦子弟熟練之技,但在我十歲那年,一次戰火中,騎術卻救了我的性命。那是一場噩夢,在那之後,曹家的一切都變了——」

曹丕取過酒囊,又開始獨自一人喝起悶酒。

我隱約能猜到曹丕暗指的事件,曾經雖是局外人,如今自己身份搖身一變,難免對他們曹家的那場災難,動了幾分惻隱之心。

我開始認真聽曹丕暢敘真情:

「軍中人人皆稱我為二公子,纓妹卻有所不知,我還有個大我十歲余的孝廉長兄,數年前,他與我一名堂兄,還有一名忠肝義膽的將軍,一同陣亡在那場戰火里。」

我長長地嘆了一息。

曹操長子曹昂,如此仁孝忠厚之子,英年早逝,委實可惜。

而曹昂之死,確實對後來曹魏政權的承繼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甚至可以說,假若曹昂不死,順利接任曹操之位,便不存在丕植兄弟爭儲的情況,壽命這個變數也隨之更替,曹魏政權在曹昂一脈,興許能延續百年。

可歷史,沒有如果。

「建安二年,宛城一戰,張綉先降后反,趁夜偷襲。父親臂中流矢,坐騎也被射殺。於是大哥將戰馬讓與父親,自己卻……與典校尉戰死沙場。我與大軍失散,幸乘馬逃脫。可我永遠忘不了,那如同夢魘般的夜晚,直到很多年後,還會午夜夢回,夢見我大哥渾身是血,摸着我的臉,將我一把推開,自己卻倒在了火焰中……

「崔妹妹,你以為,這世上,只有你一人見多了生死無常么?何止是我阿公、阿叔以及兩位阿兄的屍身橫亘在我面前?當年董卓亂京,縱火焚城,黃巾寇盜四起之時,荒野儘是累累白骨,四處皆為斷壁殘垣……在這個人競相吃的世界,你不站在高處,你不學着直面鮮血,怎麼確保自己和家人的安全?」

說到這兒,曹丕抬手撫額,痛苦地閉上雙眼,朱唇輕顫。

燭光微微,猶可映照出他那瘦削的臉龐。

這還是第一次,見曹丕這般模樣。

他曹丕,並非將我當做了可以推置心腹的親人。

那段恥辱的戰爭,大概是曹家人最不堪回首的歲月,眼前這個驕傲的青年,怎麼可能就這麼輕易地將那段往事告訴於我。

在他眼裏,我不過是個不知世事、見不得殺生的天真小孩兒。

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對着一個陌生且「年幼」的孩童,反倒能在酒後傾吐不快。

可是曹丕,這就是你如此痛恨敵人妻眷,並趕盡殺絕的原因嗎?

按理說,曹昂早殤,你生母卞氏又取代了曹操原配夫人的地位,你曹丕便順理成章地從庶子變成嫡長子,已是曹操繼承者的第一人選,你就是將來的曹魏太子!你怎麼還能耿耿於懷?你怎麼還能悶悶不樂許多年呢?

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那時,竟懷着小人心腸。

曹丕猛灌了幾口烈酒,只聽他繼續坦陳道:

「家中兄弟姊妹甚多,單我母親一人,便生有四子,我二弟名彰,三弟名植,四弟名熊,皆深受父親疼愛……」

曹丕伸出手指,指著自己的胸膛,搖頭道:「唯獨我,不一樣……」

見他失態的模樣,我很是動容,偏要明知故問道:「怎麼不一樣呢?」

眼前之人神情疲憊,若有耄耋之齡。

「大哥在時,我尚可做一逍遙公子,無所憂慮。可自大哥故去,督管家中諸弟之責,便全落在我肩上。父親啊,他像是變了個人兒似的,對我百般苛刻,極少以悅色相待。於是我拚命學詩、學論啊,遍觀古今經傳及諸子百家之書,只希望快快些長大,每天就是想着,如何能討父親歡心,如何能為他分擔重任……」

「可是,很多年過去了,當我終於活到了大哥的年紀,卻發現,自己怎麼也達不到父親眼中『賢子』的標準。父親總說,大哥文武雙全,二十便舉孝廉,隨侍身側,可諫言謀策,可衝鋒陷陣。我卻不務正業,成日醉心弓馬輕裘,玩弄珠玉刀劍。稍不稱意,輒招致呵責,說我是那愛慕文輿華飾之人。我處處落得不是,真的好累好累,一直搞不懂到底是為什麼?後來我才明白,原來,父親最寵愛的,從來都不是我……」

「記憶里,大哥雖與我同父異母,卻待我極好。我常常會想,倘若建安二年他沒有亡故,或許,我也能跟弟弟妹妹一樣,得到父親和母親同樣的關心,平等的對待。」

曹丕說完,合上眼,將酒囊重重地放在地上。

你終於,說出了積壓數年的心事么?

你意外地得到了世子之位,卻失去了至親溫暖的關懷。

威重越大,責任越大。作為家中長子,你背負了太多不為人知的壓力和期待。

只是再長大些,你還會想用自己擁有的,去交換所謂的「親情」嗎?

從一個敏感、多情、貪玩、聰睿、文質彬彬的公子,成長為一名隱忍、刻薄、深沉、喜怒無常、殺伐果斷的帝王。

我不理解,你的人生何以如此戲劇化?

我更不理解,為了適應這個世界,你何以不惜將自己改得面目全非。

少年時代便缺乏安全感,必在將來爭儲時達到頂峰,那時的我,又將會以何種身份面對你呢?

是朋友?還是敵人?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

《燕歌行》中所寫之「明月」,何嘗不可理解為曹丕難以攬及的千秋功業

他曹丕,不是什麼九五之尊的開國皇帝,也不是什麼「才秀藻朗、如玉之瑩」的一代文豪。

現在坐在我身邊的,只是一個心事重重、黯然神傷的貴公子。

僅此而已。

曹丕的一番肺腑之言,勾起了我的回憶,我不禁淚眼朦朧。

我用食指輕輕撩玩燈中火焰,頷首垂眉,聲音凄涼: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是啊,這世上,飽嘗親人死別之苦的人,怎麼可能單隻有我一個呢?

「我阿翁,曾是這個世界上,待我最好之人。可嘆年少不知事,沒人告訴我『死亡』是怎麼一回事,我便一直不敢去面對生死訣別,也忘記了孝道,終究沒能好好陪我父親,度過最後一段時日……纓兒與二哥不同,二哥是念著那位永遠不能相見之人,我是帶着悔恨和遺憾,在痛苦中度過漫長的一生啊。」

一個阿翁又一個父親,醉眼迷濛的曹丕聽得不甚明白。

他以為,我只是在感傷,那位與我只有四年父女之情的崔霸,其實我更是在思念著,前世那養育了我十八年的生身父親。

前塵舊夢,若有蝕骨之痛。

閉眼,仍有破碎青春華年;睜眼,眼前仍是黑暗前程。

「我忘記了,自己從哪裏來,也忘記了,自己要到哪裏去。只知六年為奴,三年行乞,整整漂泊九年。只知從前忍受的種種苦難,一寸寸,都深深烙在我心底。若非天命在佑,只怕纓兒,早已成為癘疫蔓延下的孤魂野鬼。」

曹丕自己沒落淚,倒見我哭了,不禁笑出聲來,他用胳膊肘碰了碰我的肩,說:

「過去再怎樣,如今都不同了。你認了當朝司空作阿翁,還平白多了個真心呵護你的阿兄,以後更有諸多兄弟姊妹與你相伴,換作旁人,只怕偷笑都來不及呢!小小年紀,莫要思慮太多,將來,我們纓兒會漸漸長大,長得高高的,會有很多人喜歡你的。二哥也能建功立業,也能讓父親另眼相看,也會有為我曹氏爭光的那一天的,你相信嗎?」

我心撲通直跳。

我承認,我被曹丕的話吸引了。

我眼中重現光芒,卻在轉念之間,黯淡下去。

和過去不同?現在,真的就好了嗎?

這個世界對我施加的手段,與先前那個世界,有何分別?

善於說辭的人,總是能想出一堆言語來說服別人,唯獨自己不願明白。

所謂的說辭,何嘗不是為了試着說服自己呢?

滿足了生存需求,不必再忍飢挨餓,不必再承受酷暑嚴寒,就不用再去面對世界的骯髒了嗎?就不用再去直視血淋淋的人頭了嗎?

我獃獃地睜着眼睛,魂游千里之外。

曹丕見我憨態,「撲哧」一聲笑了,他溫和地摸了摸我的頭,肯定地說道:

「好妹妹,你放心!以後有二哥在,沒人會再欺負你了。」

「真的嗎?」

「真的。」

我半信半疑。

不論如何,至少曹丕現在對我的關照,應是無假吧?

我破涕而笑,眼珠一轉,興緻忽至,只歪頭問他:

「那麼,二哥,與我聊聊適才你說的幾位阿兄唄,萬一日後入了曹府,他們欺負纓兒怎麼辦?」

「他們敢?」曹丕眉心一緊,驕傲地笑道,「你二哥在鄴城,可是出了名的護姊妹之人,沒有哪家公子不怕我的,莫說兄弟,就是你二哥的好友,也不行!」

「說好嘍,一百年不許變哦!」

曹丕轉念一想,扭頭叮囑我道:「不過,我那三弟曹彰,他性情火烈,衝動易怒,你以後小心與他說話便是。與我那自小體弱多病的熊弟不同,彰弟天生神力,極愛武事,他的騎射之技在族中可是一流呢。」

「那……那位四公子,他……」

我有些心虛,紅著臉,眼神飄離,吞吞吐吐道。

「你是說植弟么?哎呀,差點忘記提醒你了!」曹丕一拍腦門,「他倒是個麻煩的人物哦,心性野得很,都是我那母親慣壞了!家中姊妹沒有不怕他的!入府後,你莫要招惹他便是,切不可與其鬥嘴,縱使才富五車,也說不過呢。不過——」

曹丕壞笑着看向我:「好巧的事兒!你倆,好像都是初平三年生人呢!」

我故作不以為意地「哦」了一聲。

「纓妹,你是何月出世的呢?」

「五月廿一。」我眨了眨亮亮的眼睛。

曹丕撫掌笑罷:「那纓妹可須得喚我植弟一聲『阿兄』了,他偏偏比你早一日出生呢!」

我兩腮鼓起氣:「不過早生一日,便要喚阿兄,我才不服呢!」

曹丕意味深長地打量了我一下,得意地笑了:「可我四弟,他比你高呀。」

我佯怒,撅起嘴,托著腮幫子,輕哼一聲,將豆燈端走,扭頭不去看他。

曹丕對着清風明月,倒兀自閑談起來:

「我這四弟呀,單名一個『植』字,打小就機靈,雖說是當之無愧的神童;雖說十歲出頭時,便已誦讀詩、論及辭賦數十萬言;雖說他極其擅長寫文,連父親看過後都懷疑他請別人代筆作出的……可他小時候,原是不好讀書的,極愛玩!總要到父親考問學業的前夕,才肯認真背書呢。

「是你二哥我,拿根木劍一直追在他後面,督促他學習,這才漸漸懂事,知道書卷的益處了。如今,他可比我還勤奮,看的書一天比一天多,以後妹妹入了府,須多向他學習這點才是。」

「呃呃呃……」

我面無表情地點頭,內心卻在狂笑。

余眼瞥見曹丕抬手摸著下頷,若有所思。

「不過,崔妹妹巧言令色的本事,倒不與他差多少。」

「怎麼說?」我提起了興趣。

「二哥這兒,藏了些他小時候好玩的秘密,我與你說了,你就等於抓住他的小辮子了,量他日後也不敢來招惹你,怎樣,想聽否?」

「想啊!」我端回豆燈,兩眼放光。

夜半前庭,階上二人,對燭竊笑。

曹丕見我神情如此,很是滿意,他繪聲繪色地談起:

「是這麼一回事兒:他四歲那年,畫了一幅畫兒,明明塗了個『四不像』的動物,母親問時,便說是母親懷裏的『貓兒』;父親問時,就說是父親最愛的『馬兒』;私下給我看時,卻說是我外出遊獵時追逐的『虎兒』。你說好不好玩?你說好不好笑?」

「二哥不是八歲才學會騎射嗎?就能射虎了?」我似乎關注錯了重點。

曹丕擺手笑了,悄悄在我耳畔說道:「那是我唬他玩的,植弟天真善良,嘿,還真信了!自打那兒以後,就特別崇拜他二哥呢!」

我不禁掩嘴失笑。

這樣說來,丕植兄弟二人少年時代的關係,還是蠻不錯的,何以將來,如此那般呢?

「我與植弟,皆在軍營中長大,可惜數月前出征時,他偶感風寒,滯留在了鄴城,不然你們兩個同齡同好的湊一塊,軍中上下,可有好戲看呢。」

「那將來,我可得好好『請教』一下,這位『四哥哥』的才學了。」

我撇了撇嘴,隨口說了句,並未想過曹丕日後,會將此言添油加醋,傳達給他四弟。

「好了,天色已晚,你快快回房休息去吧。」

「偏不,明日要早起趕路的是二哥,又不是我。」

「你可又貧嘴了。」

我和他相視一笑。

須臾,曹丕起身,舒展雙臂,他走下前庭,負手而立,出神地望着夜空,似在思念著遠方某位佳人。

想起此次曹丕回鄴之由,我不禁沉默了片刻,輕聲喚道:

「二哥——」

「嗯?」曹丕也不轉頭。

「纓兒的……嫂嫂,她一定很漂亮吧?」

「那是自然!」曹丕回身,毫不猶豫地笑道,「她是我見過的,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

白月光靜靜流淌在庭前階下,曹丕眉眼彎彎,雙頰因酒醉還十分緋紅,那雙眼睛明亮得跟天上的星星似的。

此情此景此言,竟教我徒生些許酸意,不知是羨慕,還是些什麼別的。

「那日,大軍攻克鄴城,我在袁熙府上,第一次見到了她。她那時與你一般,是十分狼狽的模樣,可當她抬起頭來與我相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喜歡她的,而她,一定是屬於我曹丕的。」

「那……」我一字一頓,緩緩質問道,「二哥,你愛她嗎?」

「愛?」曹丕怔了怔,與我兩眼對望。

那一夜,那一眼,好似能將彼此心境望穿。

我在他那雙如淵玄眸中,望見了自己一顆謙卑的敬畏之心。

卻不知他的眼底,可曾藏着什麼情愫呢?

曹丕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我們就這樣無言對視了良久。

直至明月被烏雲遮掩,兩人忽覺尷尬,遂各自別過臉去。

我不曾喝他的酒,卻紅了臉,我頷了頷首,被涼風一吹,倒清醒了許多。

是的,問及甄氏與「愛」,他猶豫了。

「愛?妹妹說的,許是男女之情罷……你還小,不懂……」曹丕背對着我,自言自語。

那夜紅帳里,對我施以關心,可曾有甄氏的緣故?若真如此誤會,我先前何必多情?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

我微笑着,試圖打破尷尬氣氛。於是我捧起豆燈,跳下階,湊近曹丕身旁,踮起腳尖仰望着他,問道:

「那二哥有了漂亮嫂嫂后,會忘記纓兒這個撿來的妹妹嘛?」

「瞧你說的!」曹丕用食指輕輕颳了刮我的鼻子,「吾之纓妹,如此靈動可親,能言善道,絕非尋常閨閣女子能比,他日進了曹府,你我不但親如兄妹,更是無人可取代的知心朋友,好妹妹,你何所疑慮?」

原來,曹丕真的把我當做了交心的知音。

這是明確態度了,一時間,我竟有許多分感動。

既如此,我又緣何不能接納他,坦誠相待呢?

我頷首俯身,小心揪住曹丕長袖一角,使勁憋也憋不住笑,笑得直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曹丕輕笑着,撇下我轉身,重新坐回階上,仍舊喝他的美酒。

我也不再回望,我兀自享受着,此刻庭前悠閑,只一邊踱步,一邊把玩起長辮。

皎月自雲端躍出,重新灑落銀光下凡,一縷縷,一汩汩,好似清泉自深山傾瀉而出,偌大的庭院,被潔粉點綴得極美極美。

月下何人初見月,明月何時初照人?

多年以後,我還會有以這樣舒適的心境仰望明月的機會嗎?

我立在月光下,站在玉階前,閉眼感受半晌,彷彿聽見院中棠梨樹花開,此時此刻,多希望睜眼便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啊。

我忽然興奮地回頭,對曹丕說道:「二哥!纓兒打算送你一樣東西!」

曹丕笑而不語,坐在原地,巋然不動。

我走上階,推門入堂,跪坐在書案前,放下豆燈。

我悄悄取出懷中先前那塊方巾,鋪展開來,研墨、揮毫,平心靜氣且一絲不苟地寫完六列隸體文字。

那個十九歲的青年,好奇地回望,打着哈欠,就那樣慵懶地在一旁等著。

寫畢,我置下毛筆,吹乾絹布上的墨漬,拈著兩邊巾角,輕步走到曹丕面前,羞赧著遞上。

「二哥,這是纓兒送的禮物,很珍貴,你可要好好收著哦。」

曹丕笑着接過,才發現那原是屬於他的方巾,看罷,滿心歡喜。

夜色如墨,月華如水,燭光如火,一同點染了這堂前院落。

彼時彼刻,只有我們二人在清風中,抿嘴而笑。

方巾墨香猶存,那絹布上所書,乃是《詩經》裏三句古言: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

出自幽谷,遷於喬木。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曹丕,我叫崔纓,是「投筆請纓」的崔纓,亦是「鳥鳴嚶嚶」的崔纓。

這塊方巾,我還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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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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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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