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暮鷹

第六章 暮鷹

「鷹者,健飛之猛禽也,焉得如此輕易中矢?」曹操的聲音雄渾而古怪。

似有小將拾起那鷹:「司空,此乃一隻垂暮之鷹。」

「何處來的黃口小兒?敢在帳前射箭,竟將一隻將死之鷹射落司空跟前!是何居心!?」有人厲聲呵斥道。

我屏住呼吸,緊張得不敢說話,幾乎快將頭埋進泥土裏去。

彷彿聽見曹丕悄悄跟曹操說了什麼,須臾,但聽得曹操笑道:「我等飲酒正酣,忽聞帳外似有鷹鷲悲鳴,只當帳外有位馴鷹壯士,遂攜手出帳,一探究竟,不料,竟只是一小小女娃在玩弄弓箭耳。」

眾將士都跟着曹操笑了。

「孺子,起身,近前來。」曹操命令道。

我緩緩起身,走上木階,灰頭土臉地來到眾人跟前,不知該向曹操行何禮,只好低頭不語。

被曹營文武官員環繞,緊張的氣氛一度令我窒息。

曹操從死鷹身上拔出那支羽箭,微微俯身,遞到我面前,語氣不緊不慢:「將死之鷹,死不足惜。你拿着它,回到原地,再射一次,射轅門。」

我顫巍巍地接過曹操手裏的箭,下一刻,便與那雙洞穿一切的眼睛對視,我慌忙垂下眉眼,大氣不敢出。

曹丕遞過一把長弓,我雙手接過,才發覺它比先前的弓都要輕,曹丕也不顧我驚詫的神情,只回到他父親身後,恭敬站着。

我明白,現在除了自己,誰也幫不了我。

於是我抱弓轉身,走下木階,回到剛才射箭的地方,對着五十米開外的轅門挽弓拉弦,吸氣凝神。

箭發離弦,弦聲鳴鳴。然而遺憾,還是未中轅門輒半空跌落,我落寞折返,伏跪階下。

「心有餘,而力不足矣!」曹操摸須笑道,「足可見,適纔此女射殺暮鷹,不過戲耍間之巧合耳!如此,雖是垂暮之鷹,又有何可懼?」

諸將聞言,莫不附和大笑。

正在此時,從暗處冒出個無名小卒,附在曹操耳旁說了幾句,曹操於是笑眼盈盈,低語吩咐了些什麼,小卒領命而退。

「諸君,這突降之『鷹』也見過了,仍舊歸宴飲酒罷。」

「唯——」

「崔纓,你且一同入帳來。」曹操又補充了一句。

眾將聞言,面面相覷,紛紛竊語揣測我的身份。

怔怔地看着曹操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沒入深帳,我倒吸一口涼氣,心臟砰砰直跳。

崔纓啊崔纓,別怕,別怕,你一定要冷靜,曹操是這個時代最高權力的統治者代表,一定要謹慎說話,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營衛打簾,我頷首入帳,不敢平視,余眼卻在細細留意帳內陳設:典型的漢式軍帳,九枝連盞燈將木製的地板映照得十分鋥亮,筵席鋪設盛大,案幾整齊排列,侍婢垂手而立,曹操高坐上席,左右各有倡優,身後更有層層屏風。

眾將坐回原席,短簫鐃歌繼續。

步入大帳后,我趨步上前,行至席央,行稽首大禮:「民女不知禮數,一時玩樂,還望司空恕罪。」

我微微抬頭,卻見曹操緘默不語,似有嚴肅之色,他自行挽袖,舉勺盛酒,兀自獨酌,好像在等待着什麼。

眾人猜不透曹操之意,皆不敢妄自發聲。於是半晌過去,席宴仍舊只有笙樂聲,帳內氣氛莫名焦灼。

一想起眼前之人,就是史書里那個會奪我性命之人,我突然恐懼起來,哆嗦著握緊雙拳,幾乎快將指甲嵌進肉里。再一瞬,回憶起從前在外遭受着重重磨難,今又在此忍受權勢壓迫,一時間,我竟大汗淋漓,頭暈目眩。

「汝,何故汗如雨下?」曹操突然發問,將我驚醒。

「因為……因為……」我結結巴巴,曹丕在一旁坐着都替我着急。

一緊張,前世學的什麼古文都不管用了,都想不起來了。

我心慌不已,瘋狂在腦中組織語言,忽然靈光乍現,於是顫聲應答道:

「初見曹司空威顏,民女戰戰惶惶……故而汗出如漿。」

「那為何適才帳外,汝未嘗出汗?」曹操好玩似的笑問。

「戰戰……慄慄……汗,不敢出。」

席中文武幕僚聽了,紛紛輕聲掩笑。

氣氛總算活躍了些,我在心裏給自己打氣,努力平復心情。

不怕,不怕,他曹孟德又不是老虎,我謹言慎行、隨機應變就是,好歹我也是真的清河崔氏,還怕他為難不成?

於是我漸漸冷靜,鼓起勇氣,慢慢抬起頭來,去直視台上那個中年男子似笑非笑的臉。

「上前,來孤席側坐下——」曹操命令道。

「唯。」我再拜叩首,挽起裙裾,聽從其言。

曹操見我頷首低眉,仍有怯意,遂拿起一卷竹簡拍在我肩上,唬得我一哆嗦。

「抬起頭來——」

這一刻,我彷彿體會到了聖旨臨頭的感覺。

不管了,豁出去!

於是與曹操雙眼相峙,我故意露出天真的神態,閃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微笑以對。

他在打量着我,我也趁機打量着他。

他早已換下獵服,頭戴冠帢帽,身披輕綃舊裳,腰佩盛巾鞶囊,席側一雙單色鞋履,看着已穿多年,席后還有多扇屏風,並無多少花紋雕飾,甚至有補納的痕迹。只是屏風后,似有人影晃動。

早在前世就聽過,曹操「雅性節儉,不好華麗」,于軍營中「輕佻無威重」,果真如是。我暗暗莞爾,垂眉聽候。

「嗯,像,確實像。」曹操收回竹簡,點頭笑道。

眾人迷惑,謀臣席列首席中人問道:「此系何人之女?不知司空言者,與何人相像?」

曹操並不答,只轉頭看我:「孺子,你是何身份,且自行說來。」

我沉默片刻,提裙起身,恭恭敬敬地走到階前跪下,作揖拜道:

「民女姓崔名纓,清河縣東武城人氏,家父諱名霸,家叔諱名琰,字季珪。」

滿座嘩然,曹操卻不動聲色地發問:

「汝年歲幾何?」

「民女今年十歲有四。」

「汝言汝為清河崔氏女,幼時遭人拐賣,沒入奴籍,后又自行北上,尋回冀州,聞此言者,莫不覺荒誕。孤曾派人探得,崔府確於數年前走失一女,也確實對得上年齡。只是時過經年,容貌多有所變,未免難辨真偽。孤久慕清河崔公盛名,知琰為其兄尋覓亡女多年。坊間傳言,其女生來聰穎,奇賦異稟,幼即工書,似男子般好讀經卷,遍覽詩書,目之而不忘。汝曾沒奴籍,又現身袁宅,今有何能,足以自證身份?」

看來是那些坊間傳聞勾起了曹操興趣,他由是生疑,想藉機驗證一番。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權當畢業答辯,又有何妨?

多年前在崔府中學得的一星半點兒儒經,早已忘卻,可奇怪的是,前世所學所背的古籍,仍記憶猶新。

「司空所說極是,當今天下大亂,人人皆欲攀附士族名門,以圖自保。適才司空也提到,坊間傳言裏的清河崔氏,自是名門閨秀,飽讀詩書。民女雖早年與家人離散,但兒時所背詩、禮,所學孔孟之道,所覽諸子百家之言,並未忘卻多少。司空大可當筵考問,一試便知。」

曹操哈哈大笑,並不曾料想到我這般回答,但他想要的正是我最後一句。

我信心滿滿,正準備好了應答曹操關於《詩》《論》《史》《禮》的考問,曹操卻不按常理出牌,揮袖命人端來一物,正是我之前所寫的兩塊竹片!

我不禁暗道不妙。

神童者,當世多有,不足為奇,他曹家就有三個,曹操怎麼會稀罕。

曹操稀罕的,是那個女童「幼即工書」的本領。

要知道,曹操也是享譽後世的漢末書法大家之一。

關公面前耍大刀,我大約是要完了。

「汝自謂沒入奴籍,更流亡多年,如今仍能將八分寫得這般嫻熟,恕孤未敢信也。」

嗯?八分?那是什麼?

「公達,取此二物與諸君一賞。」曹操示意那首席謀士上前,但見此人面相敦厚,正值中年之齡。

聞其表字,我已知他是荀攸荀公達。

文官們傳閱罷竹片,議論紛紛。

曹操繼續問我:「汝所寫的八分,變波、磔而為撇、捺,且側、啄相依,行雲流水,似兼有章草與小草之妙,若無經年習練,怎有如此造詣?」

章草好像是草書的古稱,看來曹操說的「八分」,應與草書類似。不過,他可絕對想不到,我這晚輩,雖未上過專業書法班,修習的卻是經千年沉澱而成熟的當代名家行楷字帖,才不是什麼章草呢。

我未經思考,只笑着坦白道:「回司空,小女子素喜書藝,卻誠不知何為八分,不過平日閑暇里,胡亂在地上拈著柳枝練著玩罷了。」

曹操聞言竟大笑,指着我對眾人說道:「諸公且聽,此女竟道不識八分!豈非視吾不知書藝?吾自學書以來,數十年間,未嘗聽聞有人可無師自通,自入隸書門道的。」

完了,我又不曾詳細了解過書法史的,如何知曉這個時代還有什麼「章草」「小草」「八分」啊??

曹操問及我的書法盲區,已令我方寸大亂,而我貿然坦誠,更將自己的本質暴露無遺。

以後還不記住這個教訓!

我慌得忙擦汗,曹操卻捋了捋須,又問:「那孤問你,汝所書隸字,緣何有陳留蔡公之字跡章法?」

什麼!?曹操居然看得出我的隸字有蔡邕體的影子!?

我按緊手指,心跳飛速加快,完全不知所措……

我在二十一世紀臨摹的《熹平石經》,不過是傳世的殘缺石刻拓本,現在該怎麼圓下這個謊呢?

這下真玩大了。

真的是自己給自己挖了大坑,然後還跳進去呢。

曹操似乎看出端倪,卻並不捅破,仍悠悠然同帳中眾人講起過去:

「昔年,吾為雒陽北都尉時,曾與蔡公私交甚篤,常從其學棋藝、書技並琴樂律呂。后蔡公奉天子令,率眾校勘儒經,耗時八年,親刻碑石文字,立於太學門口。碑石初立,往來觀視及摹寫者,絡繹不絕。日有千餘車輛,填塞街陌。諸位不知,那是何等盛況!蔡公石經,被澤後世儒生,堪為千秋功業也!」

原來曹操跟蔡邕這麼熟悉啊,原來如此!

我前世對曹蔡二人的關係,只停留於蔡文姬回漢的零星半點記載,哪裏知道那麼多歷史細節呢?

可細節,似乎能在這個時代要了我的性命。

可我一定不能自亂陣腳,我還沒給曹操展示真正的本事呢。

我認真聽着曹操的話,大腦飛速運轉,拚命思索著關於三國前期的史料記載。

「的確,正如司空所說,碑石初立於太學門口時,往來摹寫者不可計數,蔡公字跡,流傳天下,早不是什麼秘匿書體。」

「那又如何?莫非汝曾前往雒陽一觀否?」

「司空可又還記得,當年董卓火燒雒陽一事?」

「自然記得,孤焉能忘?」

「昔年董賊懼關東諸侯軍威,徙都長安,縱火焚燒京洛城池宗廟,太學遂廢,石經因而受損,些許殘塊輾轉流落各州郡。民女正是在南陽劉家為婢時,偶見堂前一塊蔡書殘碑,故在閑時,常多操練。」

曹操與文武群臣聞言,皆是不以為然的神情。

我知道,我的辯解並無多少說服力,可事到如今,我無能為力。

「汝小小年紀,何以知昔年諸多戰事?何有此般毅力自學書道?」曹操總能問中我的要害。

我再拜叩首,磕磕絆絆地答道:「位卑未敢忘憂國,民女所言,不過道途聽說耳……至於書法,民女自幼習之,已成習慣,想學時自是不難。」

帳內不知哪個粗獷的武將,忽然喝道:「小小年紀,竟能識得途辨向,遠涉千里尋回故里,說來真是可笑!既是清河崔氏,緣何又出現在在袁府,分明有假!曹公,這女娃莫不是袁譚私女,破城那日,故意冒充清河崔氏,誆騙二公子保命呢!」

「就是!此女即便真是崔公女侄,也曾身沒奴籍,崔家人如何能認?」

「依我之見,這女娃適才在帳外,定是存心射箭,欲謀刺曹公!」

「對!說得對!」

「……」

帳中譏諷嘲笑質問聲連成一片,幾乎快將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將目光投向曹丕,他也狐疑着沉默不語。

曹操犯了難,正不知將我如何處置,荀攸忽而發聲道:

「明公,依攸之見,清河崔氏與博陵崔氏同出一族,皆世代傳習儒典,素有儒家文林之稱。書藝,末技者也,不足稱頌,此女既言幼年曾在崔府熟讀詩書,明公何不考問一二?書畫易練,學問真假,一試便知。」

我滿懷感激地望向荀攸。

曹操撫掌而笑,他斜著身子,慵慵懶懶,半坐半倚,拾了些炒熟的豆子,邊吃邊問:

「如此,孤便來考考你——就以此次春獵來說,你可道出什麼所以然來?」

嗯?曹操這……莫不是要考我古人的生態環境保護觀?

為了儘快擺脫困境,我不假思索地道出高中課本那爛熟於心的句子,將問題拋了回去:

「回司空,『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司空心底,自有狩獵擇取之道。」

曹操像個老狐狸一樣眯了眯眼睛,又將皮球踢了過來:

「遊獵雖為娛業,亦有規繩矩墨,汝可知吾等獵殺的,都是些何類禽獸?」

既問獵物種類,定然不是鳥虎雉兔那麼簡單,我想起《爾雅》的隻言片語,應答道:

「『春獵為搜,夏獵為苗,秋獵為獮,冬獵為狩』,古人常言『順天則時』,誠如是,四時節氣不同,田獵中,箭矢所指目標則異。當下寒冬新過,孟春初至,壟野莊稼方長,故而彼踐踏農田之害獸,當為首選獵物。」

「汝知所獵獸禽之雄雌否?」

曹操此問,險些讓我呆住,旁人都為我捏把汗,我頓了頓,沉聲說道:

「『獺祭魚,然後虞人入澤梁;豺祭獸,然後田獵』,春來,百獸繁衍,司空此行春獵,定知未可竭澤而漁,而去放已妊者,故載運回營之獵物,多為雄獸矣。」

言畢,驚嘆滿座賓朋。

曹丕未曾料想到我儒經運用如此自如,投來讚許與另樣的眼光。

曹操笑彎了眉眼,連連點頭:「『林麓川澤,以時入而不禁』。孤所奉之道,悉如你言!」

我淺淺笑,將手心的冷汗攥緊。

「既誦讀過儒經,想來詩亦學得不錯,孤且考考你——『鳶飛戾天,魚躍在淵』一句出自何篇?」

這是一道送分題。

「《大雅·旱麓》,章三首句。」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沒想到曹操接下來卻冷笑:

「你說你是崔公女侄,可知令叔曾從師鄭司農否?」

「民女自然知曉。」

「孤前日夜讀,曾見鄭司農箋雲『飛而至天,喻惡人遠去,不為民害也;魚跳躍於淵中,喻民喜得所』。然注《中庸》時,玄又道此句『言聖人之德,至於天則鳶飛戾天,至於地則魚躍於淵,是其明著於天地也』。今有鷹低翔而至孤營,豈謂孤為無明德之惡人邪?」

哼,是善是惡,你曹孟德自己心裏沒數么?

後人爭論不休,尚且對你褒貶不一,我又豈敢當着曹營眾人面,妄自臧否?

這曹操,分明想要刁難於人。

可恨我素來不愛看什麼經注,後世也只是泛泛讀過幾頁什麼十三經註疏,什麼清人王先謙的《詩三家義集疏》,又不曾細讀過什麼鄭玄箋,考問這個簡直要我命!一時間,我有些凌亂,甚至開始嘀咕着什麼「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來使自己心緒平靜。

原來,繞來繞去,曹操還是要拿我帳前射纓之事做文章,那接下來這番作答,已非考問學識那麼簡單,必然要萬分小心,迎合為主。

既然基礎知識未扎牢,不如投機取巧,說些曹操愛聽的話。

曹丕見我沉思許久,正要替我解圍,我即刻發聲道:

「回司空,鄭說不足為信,纓另有別解。」

此言既出,曹丕都愣住了,席間儒生更是發出嗤笑之聲。

「噢?」曹操挑了挑眉,「孺子,爾何敢質疑鄭箋有誤?汝可知鄭司農何許人也?」

我哂笑道:「鄭公者,自是當世儒師,漢世經學巨擘。然,鄭公,便不會有錯嗎?」

席中群儒已坐不住,曹操臉色卻十分歡愉,我繼續說道:

「《旱麓篇》乃文王祀禮以求福事,纓以為,欲解『鳶飛戾天,魚躍於淵』,還應結合后句『豈弟君子,遐不作人』。由是可解作『君主惜才愛才,願培育青年才俊,以光祖業』,畢竟『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至於今日,忽有蒼鷹低翔而至帳外,非為垂暮將死之因,乃天下動蕩,賢者『逢時不祥』,故而『鸞鳳伏竄,鴟梟翱翔』。龍擱淺灘終為龍,虎落平陽終為虎。鷹飛九天,雖不及鯤鵬扶搖萬里,猶能施翮高翔,縱然垂暮,亦非學鳩斥鷃可比也。以民女為例,雖入奴籍,仍有清河崔氏之錚錚鐵骨,既如此,司空何所疑難?

「賈生又曾於《吊屈原賦》中雲『鳳凰翔於千仞兮,覽德輝而下之;見細德之險徵兮,遙曾擊而去之』。可知當世賢才,譬若鳳棲梧桐,見曹公之明德而後至,蒼鷹伏帳,此乃大吉之兆,正應了司空平定冀州之功,正預示著冀州群賢,將聞風而至,投入曹公帳下!民女不才,蒙二公子相救,離袁氏之宅而入曹氏之營,此乃司空明德昭昭,天命使然也。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侍。今群賢畢至,悉集茲曹公帳中矣,司空有何惡,纓委實不知。」

言訖,滿座愕然,良久,荀攸拍掌笑道:「善!善!今日攸等,皆為一女娃嘆服矣。鳶飛落帳,若真如此女所言,明公今日,必得一冀州賢臣!」

荀攸言外之意,我怎麼聽不太懂?

帳內充滿了活躍的氣息,曹操笑出了額頭紋。

沉默須臾,他旋即狡黠地露出兩隻細狹的眼睛,那眼睛,盯得我有些寒噤。

半晌后,曹操忽作感傷態,他語重心長道:「孺子,汝身份已明,無須驗矣。然孤今日,仍有一事要告知。」

「司空請講。」

「不日前,吾所派信使已探得消息歸來。尊父與尊堂,……皆已故去。」

此語既出,群臣剎那噤聲,包括曹丕,顯然,他也是剛得知。

恍若晴天霹靂,將我的神經劈作兩半。

我癱坐在地,緊揪裙擺,隨後紅了眼睛,愀然悲戚。

我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四年悉心養育之恩,四年歡聲言笑,只在一瞬,化作碎片。我在這個世界的生身父母,竟就這般,與我陰陽永訣!我煢煢北上,歷盡艱辛,卻連最後一面也沒趕上!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尋親歸途漫,我大君已歿。

我閉上眼,任那清淚淌滿兩頰。

「哀哉!痛哉!子欲養而親不待!汝一孤女,如何捱過這九載苦辛的?今罹此大難,又當如何自處呢?」曹操盡露憐憫之色。

我伏首啜泣,咬着顫抖的下唇,哽咽道:

「念昔流離顛沛,每受折辱,冬無復襦,夏無單衣。作乞尋歸,唯心繫家中嚴慈。如今,父母見背,居生不樂,不如早去,下從地下黃泉!」

唏噓嗟嘆之聲在帳中四起。

我正哭得迷糊,突然聽見一聲低沉沙啞的呼喚:

「阿瓠——」

那是阿翁給我取的乳名!已經很多年沒有聽見別人這樣喚我了!難道……剛剛只是曹操的一番試探?

可曹操卻說:「崔公,令侄今已尋得,可出席一認也。」

眾人皆往屏風處投去目光,我噙着眼淚,仰面看去,只見屏風被三兩小卒撤走,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長須男子,正端坐在裏頭。他眉目疏朗,形貌與阿翁有八分相似,甚有威嚴。

眼前之人,莫非就是我那從未謀面的叔父崔琰?

他情緒與我一般,有些激動,可他仍端莊地挽裳起身,趨步下階,步步謹慎,將我從地上扶起。跪坐許久,雙腿早已麻木,我艱難地站着,仰頭看向這個身高八尺有餘的先生。

那人悲喜交加,眼眶中泛著淚光,眼角已有清晰的魚尾紋。

一時間,既覺著親近,又覺著生疏,既有與親人重逢的喜悅,又有無以言表的喪親之痛。

他抓起我的右手腕看了看,一下便看見右手虎口上的胎記,他終於悲慨難持,蹲下身,細細看着我的臉,用袖子替我擦淚,哀聲道:

「無誤!無誤!是阿瓠!是我們崔家的阿瓠!」

崔琰怎麼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的?

「阿叔?」我不確定地小聲喚道。

他笑着點了點頭,在我耳邊悄聲說:「阿瓠,阿叔來遲矣……」

此時,曹操起身,莊重地對台下眾人介紹道:「諸位,此君,即為清河崔公,崔琰崔季珪——」

帳中眾人遂肅然而起。

一番慨然認親過後,崔琰轉身揚袖,拉着我一起,恭敬地向曹操作揖行禮:

「孺子年幼無知,在帳前失儀,承蒙曹公寬宏,不與相較,琰感激涕零。前番幸由令公子相救,免遭屠戮,更賴曹公修書,將此訊告知崔某。琰連夜趕至,無以為報,願入曹公帳下,任憑驅馳。」

我驚愕地看向叔父崔琰,可他神情淡然,好像早已準備好這番說辭一樣。

曹操聞言大喜,未著鞋履,匆匆下階,親自將崔琰扶起,還緊緊握住他的雙手,笑眼盈盈道:

「公毋多禮!公毋多禮!公得與令侄重逢,某亦甚喜。而公願屈尊入操帳下,實為操之大幸也!即日辟公為別駕從事,不知公意下如何?」

「琰,願效犬馬之勞。」

曹操喜不自勝,連忙命人擺了一處席,單獨靠在主席旁。

「快快入座,快快入座!」曹操將崔琰請入席座后,方回到台上。

我坐在崔琰旁側,愣愣著看着這發生的一切,完全沒反應過來。

卻見崔琰舉酒遙敬曹操:

「琰少年時,尚武輕文,年二十三,蒙家兄教誨,始讀詩、論,后從學北海鄭公,去家四年而歸。歸來方知,家嫂因難產故去,生下一男,又於當日亡失愛女。家兄四處尋覓不見,遂憂思成疾,臨終前囑託,務必尋得此女,歸入宗祠。琰見此女右手胎記,始為確信,知其必為吾親侄也。琰代小侄,復謝曹公救命之恩。」

想起帳外小卒密語,我這才明白,崔琰被曹操從清河縣請來,一直隱匿在屏風后。

崔琰來了,聽着曹操作威作福,當眾人的面,考察我的學識是否與傳聞所說的一般無二,不管我怎麼被刁難,他也只能在屏風外靜候,什麼也做不了。

印象里,歷史上的曹操素來輕蔑世儒,譬如邊讓、禰衡、孔融之流。

曹操明知崔琰在場,卻仍考問崔琰兄女鄭箋之訛誤,而我敢發聲打破鄭玄的學術權威,自然迎合了曹操之意。

可是,適才那番阿諛奉承之辭,在屏風外我的叔父崔琰聽來,該是多刺耳啊?

依崔琰之性,只怕入曹營並非其本願。

會不會是因為我,他才不得已出仕的呢?

看來,曹操先前收容善待我的主要原因,其實是為得契機收崔琰入麾下,使其心甘情願為己效力。畢竟學成歸鄉后的崔琰,曾名震河北,深為袁紹重用。袁紹死後,他的兩個兒子曾互相爭鬥,都想要崔琰為己所用。

想到這,坐在崔琰旁側的我,百味雜陳,不禁與曹丕冷冷地對視了一眼。

難怪,那天紅帳之外,他表現得如此喜出望外,還說什麼立下大功呢。

原來,我早已開始淪為他人的棋子。

「季珪客氣,都是犬子之功。」

曹操向崔琰介紹起曹丕,曹丕坐在對席,立刻起身向崔琰施禮,儀態端正沉穩。

曹操的目光在兩席間徘徊,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只聽他侃侃說道:

「令侄聰睿明慧,飽讀詩書,兼懷書藝稟賦,不遜同齡男子,頗有君之風采。吾觀此女,體態雖羸弱,豪氣堪雄,孤甚是喜愛。連日裏,其與吾丕兒也甚是有緣,可惜犬子已有正室,不然就此定下婚約,與君同為一家,豈不美哉?」

聽罷,我不禁咋舌,卻見曹丕只平靜地看着他父親。

亂世軍閥之兒女,早就對交換利益的政治婚姻習以為常了吧?

見崔琰只微笑以應,曹操繼續笑道:「孤另有次子名彰,虛長令侄三歲,已娶江東孫氏為婦;三子名植,與令侄同歲,尚未婚配,就此兩家皆為姻親,公意下如何?」

群臣歡笑,以為美談。

我嚇得臉色發白!

沒想到生死抉擇來得如此之快!

突如其來的發問,卻像是預謀已久,我忐忑不安地望向叔父崔琰,心中充滿恐懼。

一定不能與曹家聯姻!一定不能按原本的歷史軌跡發展!

拜託了,拜託了,擺脫那非自然死亡的厄運吧!擺脫那生來的詛咒吧!

「多謝司空抬愛,此女多年疏於禮教,怎可與司空貴子相配。」

崔琰聲音聽不出喜怒。

「欸——」曹操擺擺手,「公之門楣,乃冀州之首,公之兄女,與孤犬子自是相當,何計從前?」

崔琰分明也有些緊張,但他遙作一揖,再次婉拒:

「謝司空美意,小侄年幼,無才無德,實不能執箕帚於曹氏,入侍君子,外奉舅姑。」

曹操只好作惋嘆狀,關切地問道:「令侄幼孤,又多罹難,委實可憐,不知君日後有何打算?」

「家兄遺願,實不可忘。吾定將其姐弟二人,視若己出。」

怎料他曹孟德沉吟片刻,竟改口說道:

「君方才也親眼所見,此女博聞強識,口齒伶俐,對答如流,若加以深造,將來定貴不可言,……孤有意收此女入我曹家,躬自教導,其間隨時可回貴府,不知君願割愛否?」

什麼!?我沒聽錯吧?曹操要收我作養女?

認曹操作義父,跟與虎謀皮有何異!?

歷史上崔氏有這段嗎?如果沒有,是意味着歷史偏離軌道了嗎?

可歷史偏離了又能怎樣呢?

曾經我沿着原先的歷史死亡軌跡!

如今我卻時刻要和死亡緊密相依!!

清河崔氏從不是一個虛名,在封建社會,地位出身就是要比譙沛曹氏尊貴,可亂世里曹家大權在握,把控朝野,哪管你清河崔氏是多高門閥。崔氏女一旦入了曹府,形同圈養之困獸,生死只在曹操一念間。

我不敢去看那盛氣凌人的當朝司空,我只敢顫巍巍地抬頭,看向叔父崔琰,他一時語塞,頗難為情。

好個曹孟德!好個曹阿瞞!先虛晃兩招,步步緊逼,讓崔家人最後無路可退!

我一時哽咽,喉嚨似灌鉛般難受。

我這才可悲地察覺,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的餘地。

畢竟,這裏是曹營。

畢竟,我這條命,是曹家公子從鬼門關救下的。

我看向四周群臣,他們無不冷眼觀望,並不以為奇事,曹丕等人的臉色,亦無多大變化。

只有我一人,恍若身處夢境。

我之於曹操並不要緊,我身後的至親和家族之於曹操,十分要緊;我的過往之於曹操並不要緊,我展露的才技之於曹操,十分要緊;我的身份真假並不要緊,崔琰的親口認證之於曹操,十分要緊。

今日,原是我為了自證身份,使勁渾身解數,結果嶄露頭角,反將自己往虎穴里送去。

我抬手摸了摸後頸,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崔琰雖不敢直接拒絕,卻很是敢露出不滿的神情:「州牧府遠在鄴城,只怕這來回……會十分不便。」

「欸——」曹操再次擺手,「無妨,孤於鄴城,自為君另造一府邸,君隨大軍歸鄴時,帶上家眷即可。」

崔琰默然良久,終究緩緩起身,拜謝曹操:

「既如此,小侄今後,全賴曹公訓誡教導了。」

帳中諸將紛紛起身行禮。

「恭賀司空,喜收義女!」

滿帳的賀喜聲,滿帳的歡笑聲,滿帳的絲竹歌舞聲,在我聽來都是那般刺耳,我幾乎快要哭出來,卻只能暗暗握緊拳頭,將眼淚忍在眼眶裏。

真的,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嗎?

崔琰眼睛紅紅的,他看出了我的極不情願,可他也無可奈何,只能顫聲說道:

「阿瓠……司空盛情,實不可卻。汝……何不上前行跪拜禮?」

我揪住裙擺,絕望地閉上眼睛,又努力睜開。

我強作歡顏,恭敬起身,款款行至席央,叩首謝道:

「謝司空憐愛,纓兒,拜見義父——」

曹操喜逐顏開,親自下台,拉我起身,他又舉樽對站着的群臣說道:

「孤今日有三喜,一得崔公,二收義女,此間樂難陳,唯借杯觴,與諸君盡興!」

眾人皆笑,各回宴席,交杯碰盞,好不快活自在。

酒過數巡,曹操也喝得半醉半醒。

我坐在席側,面無表情,獨對滿案珍饈,卻無半分食慾,只覺笙樂聒噪,歌舞令人心煩。

那一眾文武幕僚,現下我只認得一個荀攸,還有那個鼎鼎大名的獨眼將軍夏侯惇。

倏忽間,腦中浮過某個謀士的名字,可我的眼神忽又黯淡下去。

崔琰不動聲色,在席上緘默良久,他端正肅穆的姿態,確實與此筵席格格不入。

他突然抬眸,發問道:

「不知司空所謂第三喜,是為何事」

曹操正喝得眼餳耳熱,他得意地跟崔琰炫耀道:「這第三喜,乃是孤昨案戶籍所得。君不知,冀州新並,孤竟可得三十萬眾,此間真乃大州矣!」

眾將士正要開懷大笑,崔琰卻揮袖作怒,登時站起。

帳內頓時噤聲,連歌舞也戛然而止。

崔琰長作一作揖,正色道:

「今天下分崩,九州離析,袁氏兄弟鬩牆,互操干戈,冀州平民暴骨荒野者,不可勝數。公自矜功伐,未先布施仁政,移風易俗,慰問百姓,救黎民於水火之中,倒先查看起所納甲兵及人口之數,此豈為鄙州士庶所望於明公哉?」

眾人聞言,皆俯首失色。

曹操變了臉色,像是瞬間酒醒,連忙起身,向崔琰道歉。

「操失言矣……」

「明公所要致歉者,非為在下,乃冀州士宦黎庶,他們無不翹首以盼明公。大戰未結,曹公狩獵南皮,大操盛宴,如此行事,恕在下不敢苟同也。」

曹操面露愧色,連連稱是。

他與崔琰,好似齊宣王與孟軻。

漢末戰爭不斷,人口顯得尤其珍貴,冀州人口在曹操眼中,就是兵源,他早就垂涎已久了。曹操是梟雄,想的是吞併天下的「霸道」,一番不經意的話就暴露出了他的本性。可崔琰是大儒,想的都是治世之「王道」,他一番言辭就將曹操懟得啞口無言。

他們本非同路人,將來的結局似乎早已註定。

可我仍滿是欽慕的眼光望着,這位敢於直諫的叔父,愈發覺其高風亮節。

亂世之中秉持操守,堅定自己心中理想之人,何其難得?

高山仰止,景行景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人格巍巍,雖與日月爭光,可矣。

後來,未及三更,曹操便早早收了宴席,親自送別崔琰在內的文武幕僚。

我與曹丕各歸各帳,一夜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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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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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暮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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