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真容

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溫和有禮，雖未見其人，但想來必定也是個溫文爾雅的人物。

聽得他這麼一問，那小女孩兒握筆的手微微一頓，沒留神竟滴了一滴墨汁在紙上，她不免有些惋惜地嘆了口氣，卻仍是規規矩矩地先擱了筆，方才恭敬回道：

「回父親的話，玉兒正在習字……但好似忽然聽見有人說話，故此才忍不住發問。」

「哦？那他說的是什麼話？」

那男子笑著問道，語氣分毫未變。既沒有呵斥女孩兒「胡說八道」、「怪力亂神」，也沒有漠然以對當做無事發生，反倒是認真詢問，似乎是十分尊重女兒個性的意思。

別的不說，就沖著這一點，在這個時代就已經很是讓人刮目相看了。

薛攀暗忖這家的父女感情一定很好，估計跟現世尋常人家差不多。

果然片刻之後那小女孩兒也十分放鬆地、老老實實地回道：「他說我的『密』※字寫錯了……不知是什麼人，竟連『親諱』都不知，竟還來隨意指點人，實在好笑極了。」

說話間，那男子已經走至書桌前，一雙跟女孩兒同樣潔白纖長，但很明顯屬於成年男子的手伸過來，將女孩兒的書法拿起來細細端詳。

片刻后，男子笑道：「玉兒的字大有長進，甚好，甚好。但正所謂不知者不怪，我且考考你，這『親諱』二字又出自何典？」

小女孩兒笑道：「這個玉兒自然知道。乃是出自《公羊傳·閔公元年》——『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不知是也不是？」

男子笑道：「不錯，玉兒真是聰慧，竟連這個也讀了，不愧是咱們家的女兒……然今日時候不早，早課便就到這裡罷，且先隨我去吃早膳，你弟弟這會子應該也起了，你娘早在正房等著咱們了。」

小女孩欣然應了一聲離開了桌旁，父女兩個人一路說著話漸漸走遠，只留下薛攀一個人看著空無一人的書桌畫面陷入了沉思。

他剛剛……是不是被那小姑娘給嘲笑沒文化了？

好歹也是在現代讀了十幾年書的人，他居然被個小女孩兒給嘲了？

這是什麼驚天大丟臉現場？

偏偏系統早不出場，晚不出場，偏巧在這個時候上線，「叮」得一聲友情提示了他一堆資料——用字幕的形式。

薛攀看著滿屏的字陷入了沉思，最後終於忍不住道：「所以是她有長輩的名字里有個『敏』字，她才故意把這個字少寫了筆畫、改變了讀音，就為了『避諱』？」

系統繼續沉默。

雖然很明顯應該是默認的意思，但薛攀總感覺它這沉默有些別有深意——就好像是在嘲笑他「明知故問」、「沒有文化」之類，真的是……

能不能換個貨啊？

這種戳心的系統他不怎麼想要呢，真的。

系統照舊無言。

但是它的存在感卻依然強烈，頗有些不想跟白痴宿主一般見識的意思。

薛攀嘆了口氣，懶得再理會這個小插曲兒，翻個身準備直接睡覺。

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外頭的天都已經快亮了。

所以說不知不覺他居然就熬了個通宵嗎？

明明躺下的時候時間還不算太晚啊。

還是說這古代連天亮的都早？作息也是絕對的早睡早起那種？

像是為了驗證他這話說的對一樣，薛攀腦中剛剛轉過這個念頭，外頭已經有人輕輕敲響了他的門扉：

「大爺，您起了么？時候不早了，今兒事兒多，您也該起身去給太太請安了。」

這聲音他熟，似乎是昨兒靈堂上給他遞帛金簿子那個老家人，名字好像是喚做老蒼頭的。

聽說他是薛蟠的乳父，算是絕對的心腹之一，故此對薛蟠的一應事務都十分上心，簡直已經到了讓薛攀都感覺有些不好意思的程度。

昨天晚上薛攀不過是在進房休息之前隨便吩咐了他一句說「今日事多」，讓他早點兒叫自己起床，沒想到他還真放在心上了。

只不過，薛攀低估了自己跟古人的時差，他以為的早點兒起來，就是差不多七八點就行了。

但是老蒼頭同志理解的早點兒起來，那就是卯時，也就是六點之前。

要他說，寅正三刻（四點四十五）就很好，可是考慮到他們家大爺昔日慣常的起居，老蒼頭還是特意等到了卯正（六點）才敲門——若是挨到了辰時（七點），就是飯點兒了，那不要說早起了，連平日里的起身時間都不如了。

薛攀根本不知道古代的作息是這樣可怕的，也不知道連不成器的薛蟠也是每天早上七點鐘就起床了。

他只感覺凌晨六點就被人叫起來，自己基本上一夜沒睡，實在是很難受。

不過這個叫早服務是他安排的，而且老話兒的確也有「早起三光、晚起三光」的說法。今兒是他預定要去鋪子里查看生意的第一天，起得的確是越早越好，除了咬著牙爬起來堅持，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

所以說，有錢人也不容易，等他把家族產業摸個底，果然還是趕緊找個穩妥的法子只當股東收錢算了。

一想到日後有希望過上躺著收錢的美好時光，薛攀立刻拿出了以前當社畜時候的勁頭，飛快地起床。

雖然在看清楚銅鏡中自己形象的剎那有些呆怔，但他也很快就適應了過來——考慮到穿越這麼玄幻的事兒都發生了，換個身體什麼的也是很正常的了。

出現在銅鏡之中的是個相貌清俊的十一二歲少年的模樣，隨著薛攀對鏡微微一笑，這鏡中的少年整個人看上去都生動了不少，竟有了些分外風流瀟洒之意。

其實薛蟠現在這副少年的皮囊真心還不錯。畢竟父母都是出身大族的富貴人家兒，又有寶釵那樣絕色美人的美貌，他的基礎條件還是很好的。

按理說他長大了之後，也不會太難看。

只是原著裡頭這位蟠哥兒父親早亡、母親溺愛，缺乏管束，每日里鬥雞走狗，一點兒好的不學，氣質上漸漸地就敗了下去。

又兼每日胡吃海塞、縱情聲色犬馬、不學無術，不過十四五歲就搞成了中年油膩男的模樣，才讓人覺得面目可憎罷了。

好在現在這具還沒被糟蹋的皮囊是薛攀的了。

至少在他手裡，這具皮囊不會再被暴殄天物了。

薛攀一邊兒穿著衣裳，一邊兒暗暗計劃，騎射什麼的其實可以接著練練，強身健體，怎麼都是件好事兒。

書也得再讀點兒，就算不考科舉，也不能腹中空空不是。

這麼著內外兼修，再過幾年，他肯定就又是個英俊帥氣的男子漢了。

可再也不能搞成那什麼猥瑣噁心的「呆霸王」造型了。

別人怎麼看就不說了，他自己看著都受不了啊。

拜昔年社畜經歷所賜，即便穿越了，薛攀這種一邊兒走著神兒一邊兒穿衣服的能力也分毫沒丟。

他一邊兒想著這些有的沒的，一邊兒穿衣洗漱。動作一氣呵成，幾分鐘后就已經收拾妥當。

然而對鏡檢查有沒有什麼不妥的時候，薛攀不免又愣了愣

昨天他剛穿過來就懟極品親戚、主理整個喪事流程，還要給母親妹妹做心理輔導，實在是忙得顧不上很多細節。

今天一看倒是發現了些不對——怎麼他這衣服、髮型看著竟然像是清朝那類型的。

莫非他這穿書，還疊加了個清穿？

好像也沒啥毛病。

原著作者曹公可不本來就是清朝的人。

連乾隆皇帝都笑說這《紅樓夢》乃是「明珠家事」，現在自己這人都已經就位了，那這個世界不管是啥背景，姑且也就只能這麼著了吧。

薛攀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設，整理了一下帽子和頭髮，開門一看，果然見到老蒼頭正有些忐忑地等在門外。

他微微一怔，立刻稍微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盡量做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模樣，笑著對老蒼頭道：「老蒼伯，我收拾好了，咱們走罷。」

見到薛攀這個樣子，老蒼頭也不由得一愣。總感覺他們家少爺變得有些不一樣了，但是哪裡不一樣，他又說不上來。

老蒼頭呆怔了片刻，還是不知道說什麼好，末了只好悶悶應了一聲，開始如往常一樣安靜地跟在薛攀身後依照他的安排行事。

薛攀已經很迅速地拿出了工作的狀態，按照昨天想了半宿的計劃，開始今天的日程安排。

首先還是要去正房給母親薛姨媽請安，一起吃早飯。

到了正房的時候，妹妹寶釵也已經在那兒了。

經過了昨天的那一場「促膝談心」（講故事大會），不管是薛姨媽還是寶釵，對他的感情和依賴都更深了一層。

連旁邊兒的丫頭婆子們看著他的眼神兒都更加敬重了不少。

薛攀頂著一屋子的熱烈目光吃了一頓豐盛的早膳，然後就在薛姨媽和寶釵的殷切叮囑和熱切期盼中出了門——忽然就有了一種家裡頂樑柱的感覺。

雖然說起來薛老爺沒了之後，他這個長子也的確就是薛家的頂樑柱了沒有錯，但是這種被期待和依靠的感覺，果然還是很有打雞血的效果的。

好在薛蟠雖然才能不濟，身子骨兒倒是還行，小時候也是跟著其他世家子弟一樣，練過騎射的，故此騎馬走路都沒有啥問題。

薛攀一路走，一路翻看著老蒼頭給他收集來的薛家產業基本情況介紹，看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店鋪和田地明細，感覺整個人都有點兒不好。

昨天他本來想的是先開個全體員工大會，然而今天一早吃完了早飯，老蒼頭把家裡的產業明細簿子拿給他的時候他才發現，這根本不現實。

雖然說薛家的確是從薛老爺去世后就開始衰敗，但是現在這個時間，一切剛剛開始，過去的老底兒還在，還沒來得及敗。

而薛家沒敗落之前的產業也實在是太多，員工人數也不少，且都分佈在各地的鋪子里，要把人都叫過來開會，顯然是不可能的。

薛攀略想了想，既然是要摸底，不如直接選一家店鋪實際感受一下，更加直觀有效。

而要實地查看，肯定是要選最大的那家開始看最好了。

故此他直接指了指第一頁的一家最大的鋪子道：「今兒就先去看這家罷。」

老蒼頭一看，居然是主街上最大的那家當鋪「恆舒典」。

他一邊兒感嘆少爺果然變得不一樣了，一邊兒立刻就命人備馬，同時準備打發人去通知「恆舒典」的掌柜等人準備迎接少爺巡視。

但是薛攀卻抬手阻止了他道：「老蒼伯，不用這麼麻煩——有些東西，要靜靜地去看，才能看的出來。您老若是先給他們話兒了，那可就是什麼都看不出來了。」

薛攀這話一說，老蒼頭愈發驚訝，但他是個老實下人，不會說什麼，除了按照薛攀的吩咐做事，並不會說什麼漂亮話來奉承。

但是他滿臉寫著的驚嘆讚賞之情，倒是掩蓋不住的。

被他這麼一看，薛攀無端就有些不好意思，沒好說自己這也是現學得人家領導們「微服私訪」的辦法，吩咐了一聲「那就這麼辦」之後，就翻身上馬直接出發了。

「恆舒典」位於金陵城最繁華的大街上，是金陵城內最大的當鋪之一，生意那當然是很好的。

街上風土人情，赫然也是清代風格，頗有些康乾盛世的模樣。

薛攀先在外頭遠遠觀察了一番，心中多少有了些底。這才下了馬，除了老蒼頭外，也沒要人跟著，準備進去再仔細看一看。

沒想到，他還沒進門兒，就聽得裡頭有人高聲嘲笑道：

「咱們少東家？不是我說，他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若不是有個好爺爺、好爹，怎麼輪得到他這麼一個酒囊飯袋，做這當鋪的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