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湯匙。」劉健蹲下身,往竹編的筷子筐里瞅。

「在這兒。」香婆婆一手抱着劉信,一手從窗台上取過一個小白瓷碗,碗裏是一個長柄銅湯匙,細細的柄、闊闊的頭,如一枚未及脫皮的黃豆芽。

「香婆,有瓷勺嗎?」劉健問。

「有一個,在東房鹽罐里舀鹽用的。」香婆婆說。

「我來抱他,你去拿來。」劉健伸出雙手。

「二爺,這怎麼好。」香婆婆欲把劉信放到床上,又想到劉健已老,遂自嘲一笑,將劉信交與劉健手上。

《禮記?曲禮》有云:君子抱孫不抱子。劉健的歲數若與女婿覃榮燊相仿,香婆婆斷然不敢讓劉健抱的。

幾年前,潯州府。

香婆婆與老伴及女兒招娣和上門女婿覃榮燊,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日子雖不很富裕,但也不算緊巴。

不久,女兒招娣生下一女,孩他爹覃榮燊喜歡的不得了,月子裏偷偷抱過幾次。

可誰厄運就此來襲香婆婆。先是外孫女滿月後夭折了;接着戰亂臨身,自家幾十畝地易主;老伴被流箭擊中身亡;女兒被亂軍小頭目看上,軟硬兼施,強行納入匪營;女婿被抓走做苦力,備受折磨,嗓子也給毒啞了……

苦命的一家幸得一位和尚出手相救,僅存的三口人隨着和尚四處輾轉,最終來到天津府的鹽山,後來「巧」遇劉健,便在劉府安了身,日子才漸漸穩定下來。

其實,救他們的和尚正是劉健的親哥哥,後山大廟裏法號仁口的禪師。俗家原名陳長公。

四年前,劉健還叫陳長平,離別幼贊王蒙時雍,便來到天津府鹽山尋兄。

陳長平家在潯州府平南縣,長兄陳長公生而好佛。

雍正年間,離潯州府平南縣不遠的貴縣,鄉民自發建了一座永興寺,主持乃得道高僧,故此永興寺香火鼎盛。

道光六年清廷斥資重修,彼時陳長公雖年幼,卻執意出家為僧。家人拗他不過,只得送其入寺。主持高僧能顯法師親自剃度,賜法號:仁口。

至此,陳長公消失在俗世,佛界來了個仁口和尚。

轉眼幾十年過去,能顯法師圓寂,仁口接任主持。

此時,大平天囯起事,大平軍不拜佛不侍道,他們信奉拜上帝教。於是,他們所過之處,大量佛寺道觀遭搗毀、無數佛經道典被焚燒、不少僧道慘遭殺害和驅逐。

仁口和尚因與時任太平天囯春官的蒙得恩相熟,得以優待,准其攜家眷遠遁。

就這樣,仁口帶着香婆婆一家一路北上,所幸北面的捻軍對佛道還算容忍。「學佛未忘世」的仁口和尚輾轉了許多州府,最終在天津府鹽山縣的觀音廟落足。與弟弟陳長平,偶有書信往來。

後來陳長平千里尋兄至此,在觀音廟中遇劉府劉庭方老爺后,陳長平也成了劉健。

「二爺。」黃招娣端著滿滿一鍋湖水進了屋。

劉健笑了,用白瓷碗在鍋里舀了半碗水,說,「要不了這麼多,剩的澆了吧」。

小院中間的地磚被劉健翻起,圍成一塊土地,培了些黃土,種植些蔬菜貼補。

這湖水,正好澆地。

「啊,啊。」覃榮燊肩挑扁擔,兩桶井水擺下地上。

「用不了這麼多。」劉健又取了個黑粗瓷碗,從桶中舀了一碗,說,「夠了,倒水缸里吧。」

「啊,啊。」覃榮燊將扁擔立到門后,拎起兩桶水去了廚房。

「二爺。

」香婆婆手拿一個瓷湯匙走了進來。

這是一把普通的白瓷湯匙,席間吃飯喝湯時舀湯用的,勺頭肥厚,勺柄內彎曲較深,柄頭圓潤光滑。

劉健接過來尚掛有水珠的湯匙,顯然,香婆婆已去除湯匙上的鹽垢,仔細清洗過。

這時,劉健身旁不僅有香婆婆,招娣和榮燊夫婦也圍了過來。

「招娣,你把他抱起來。」劉健在白瓷碗中,舀了一勺湖水。

「二爺,您喂小公子喝湖水?」招娣不解,但還是把劉信抱了過來。

「立起來抱。」劉健邊說邊用兩指拿着湯匙的勺頭。

把襁褓橫抱在胸前的招娣有些猶豫,動作遲緩。

「二爺,月子孩脖子特別軟,不敢立起來抱吧?」香婆婆忙勸阻女兒。

「沒事。」劉健笑了笑。

昨晚抱這對雙胞胎的時候,劉建就發覺他倆的身體狀況異於普通嬰兒,頸部肌肉與骨骼的發育非常好。

適才香婆婆去廚房取湯匙時,劉健就大膽地將劉信趴放到床上,愕然發現:小傢伙居然能抬頭!

「小公子笑了。」招娣豎抱起劉信,劉信居然「呀呀」笑出了聲。

「看大小應該是還沒滿月,可這脖子這麼有勁。」香婆婆輕拂著劉信細嫩的脖梗。

「張嘴。」劉健地湯匙柄頭放到劉信嘴邊。

劉信彷彿能聽懂人說話一樣,小小的嘴大大張開。

劉健抬高勺頭,將湯匙里的水順着勺柄流到劉信口中。

湖水進到劉信小口裏,小傢伙咂巴咂巴小嘴,好像在品嘗水的味道一般,隨即,小小的嘴又大大的張開。

「小公子喝了沒吐。」招娣笑得很激動。

「二爺,娃兒喜歡喝,還要呢。」香婆婆也很欣喜。

「呀,呀。」阿榮也替大家高興,手舞足蹈像個嬰兒。

「來,再嘗嘗這個。」劉健又舀了一勺井水,如法炮製,以勺柄喂其食。

小傢伙喝了口井水,臉上的笑意比適才喝湖水濃了許多。

換喂他湖水,他就緊蹙雙眉,唇抿舌頂,不好好喝了。

「好好好。我們只喝井水,不喝臭湖水。」喂劉信喝水的已換成了香婆婆,一勺一勺,直餵了半碗。

劉健坐到躺椅上,低頭想着事。

「媽,小公子吃飽了吧?」招娣抱着劉信,悠了幾下。

大人吃飯用的黑粗瓷碗比小兒用的白瓷碗大了許多。嬰兒一口氣喝下半碗井水,屬實少見。

「呀,呀。」阿榮指著床上的劉嫣,拉拽著招娣。

「媽,小小姐醒了。」招娣碰了下香婆婆。

「我們也要喝,是不是?」香婆婆把湯匙放到碗裏,坐上床沿,抱起劉嫣。

阿榮將桌子拉近床,香婆婆舀了一勺井水,開始喂劉嫣。

那邊劉信已閉目休憩,很快呼吸平穩均勻,夢周公去了。

招娣將劉信放到床上,搭了個薄單,便幫香婆婆喂劉嫣喝水。

女娃的飯量不次於男娃,剩的半碗井水統統進劉嫣的小肚肚。

「這兩娃真是奇性了。」香婆婆見喝飽的劉嫣也緊閉雙眼,轉眼似乎已入夢鄉,「不哭不鬧不喝奶,喝了井水倒頭睡。」

母女二人將兩娃並排放在床上,蓋上一張薄單。

「阿榮,後山觀音洞你去過沒?」劉健問。

「啊。」覃榮燊用力搖搖頭。

「二爺,我去過。」招娣忙說。

「觀音洞裏有個泉眼,泉水時滴時不滴,它下方有一個積了水的小坑。」劉健對阿榮夫婦說,「你倆帶個小桶一起去,打桶泉水回來。看這兩娃喜不喜歡喝。」

「好。二爺,我們這就去。」招娣應答。

阿榮去門后取扁擔。

「聽我說完。」劉健攔下二人,「打一點兒行了,先試試。兩娃如果不喜歡喝,那就只喂井水;如果喜歡喝,阿榮,你記住,一天早中晚打三次水回來。招娣,你留意一下,看看兩娃最喜歡喝什麼時候的水,以後就打那個時候的水。聽懂沒?」

「懂了。二爺。」招娣點頭。

「呀。」阿榮也用力點頭。

「我也得回前院去了,咱們一起走。」劉健回頭對香婆婆說,「香婆,麻煩您照看倆娃了。」

「二爺,您說哪兒的話呢。把娃伺候好是我們該做的。」香婆婆明白,他們一家三口能在這亂世中如此安穩的過活,全靠二爺劉健。如今有了這倆娃,他們連前院的活也不用幹了,在家帶娃就行了。而且月例不但不會少,說不定比以前還多呢。

別了香婆婆一家,劉健回到博安院時,得知老爺在憩房寐足,去了書房。

書房門上的黑漆牌匾無名無款,只有簡單的四個隸書大字:「劉氏書房」。

書房門外,小書童劉九垂手立在抄手游廊的廊柱旁。

廊柱上刻有一副對聯,上聯:心術不可得罪於天地;下聯:言行要留好樣與子孫。

此聯出自前朝大明崇禎年間督師薊遼的袁崇煥。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崇禎三年八月,被崇禎帝朱由檢以「謀叛欺君、結奸蠹國」等罪名磔刑處死。

袁督師還是重創女真金國的寧遠大捷、寧錦大捷的指揮者,也是致大清的實際奠基者、「身患毒疽」的太祖高皇帝「憤懣而死」的罪魁。

把兩朝禍首的自題聯公然懸於府內,劉府不怕往來入府的大清官員告發嗎?

答案是不會。袁督師死後,不僅得到后明永曆帝朱由榔追其「襄愍」謚號的平反;也得到大清乾隆帝贊其「忠於所事」的平反。

有了大清對袁祟煥忠勇的認定,所以,即便到督師死了二百三十八年的現時,民間漢人對督師及其詩文仍推崇無比。

「老爺。」劉九見劉健到來,堆著笑輕敲房門,「長隨爺來了。」

「進來。」劉老爺正在案上鋪開的宣紙上揮毫潑墨。

劉健進門,打幹施禮,摘下鬍鬚,放到門口凈手架上。

劉庭方的書房不是很大,比隔壁的練功房略小一些。裏面各種物件簡且拒繁,佈置簡潔、款式和花紋也不繁瑣。

西牆有一個簡樸的畫屏,屏前是一張紫檀如意雲頭紋大畫案,案面長方平直,案下有束腰。腿足向外彎后又向內兜轉,與鼓腿彭牙相仿,兩側足下有托泥相連,托泥中部向上翻出靈芝紋雲頭,豐腴圓潤。

案上是大清翰林院學士制式文房四寶、筆洗、筆注、筆架和鎮紙等等,唯一與書法無關的擺件是一盆生機盎然的菖蒲,在青瓷的荷葉花盆裏,安安靜靜地守候着主人。

畫案後面是一把花梨官帽椅,通體光素無雕飾,搭腦兩端微向上翹起,靠背略向後彎曲,扶手與鵝脖均為彎材,相交處有角牙相襯,座面用藤屜,下為直牙條,腿足圓材。

房間兩側布列著長長的架閣,書法名帖和武功典籍陳列其間。

畫案南邊放着一個綉墩。劉庭方平日書寫時,劉健就坐在墩上,像菖蒲一樣安靜地看着。

此刻劉健近前,畫案上散發着清雅墨香的草書帖已躍然生宣之上,劉健便無須坐墩靜候,直接來到老爺身旁。

「看看。」劉庭方如往常一樣,他的墨寶總是先讓劉健觀賞。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劉健低聲吟道,「老爺,您今個書法,殺氣沒往日重了。」

「接着說。」老爺笑呵呵地坐到綉墩上,算是認可劉健的說法。

「老爺,我感覺是楊氏太極拳幻化的劍法要點。劍意深藏、劍法外露。」劉健細看紙上字字相連、一筆而就的《刑前口占》,邊用二指當劍演練,邊說:「點劍、刺劍、劈劍、掛劍、撩劍、雲劍、抹劍、帶劍、崩劍、絞劍、托劍、截劍、抽劍、穿劍、提劍、抱劍、掃劍、斬劍、攔劍、削劍和腕花,各種劍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爺,您這是太極劍法譜?」

「正是。」劉庭方滿意地點點頭,「下面還有一張,看看再說。」

「老爺,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您的篆書和這椅子一樣。」劉健拿開袁督師的《刑前口占》,下面的宣紙上寫的是宋代趙必流的《言志》,「彎曲中見端正,樸素中顯大氣。粗細均勻、柔中帶剛。」

「誰讓你誇字了?」劉老爺很受用,但重點確不在書法上。

「足濯長江萬里流,手提三尺龍泉游。胸中一片英雄氣,生不殺奸死不休。」劉健低吟一遍,閉目凝思片刻,說,「老爺,這是太極劍的手法、眼法、身法、步法、腿法以及手型、身型、步型的動作要領吧?」

「正是。」劉庭方極富深意地笑了。

「老爺,您為何要把太極劍的劍法和要訣融入字中?」劉健沒明白老爺的用意。

「不止是楊無敵的太極劍。我打算把我的武功全書到紙上,包括獅吼功。」劉庭方起身,拍拍劉健說,「我走了之後,我的孫兒們和那對雙胞胎,他們中間,有想學武且適合練武的,傳授他們武功的事,就交給你了。」

「老爺,您怎麼能說晦氣的話呢。」劉健退後忙打幹,說,「老爺的身體不是好好的嗎?長命百歲都是小事一樁。」

「哈哈。」劉老爺大笑。

劉健知道劉庭方意決,便也不再勸阻,轉而講了講劉信、劉嫣的不吃奶卻喝井水的事。

「這麼說,兩娃是天賜辟穀之體?」劉庭方大喜。

「老爺,我看九成是。」劉健猶豫了一下又說,「女娃劉嫣無恙,男娃劉信恐患有胸痹,還請老爺親自審視。」

「哦?」劉庭方大驚,「當今天下,善醫先天心疾的唯有閻府的神醫葉萬年老先生。但如今兩娃不便張揚,可如何醫治?」

「老爺,我看着劉信應暫無大礙,晚個一年半載再醫亦無妨。」劉健說,「要不,老爺得空親去查驗一番?」

「好。」劉庭方又展開畫案上的一張宣紙,提筆寫了起來:

雨洗風吹桃李凈

松聲聒盡鳥驚春

滿船明月從此去

本是江湖寂寞人

宋代黃庭堅《到官歸志浩然》七言絕句,二十八個工整的楷字曲盡其妙地顯現在生宣上。

「老爺,這是太極劍招式口訣?」劉健問。

「正是三十二式揚氏太極劍的劍決。」劉庭方把紙放一邊,讓劉健去品,「劉健,從『去』字開始起勢,你都看到什麼了?」

「『去』字正定,並步點劍、獨立反刺、仆步橫掃、向右平帶、向左平帶、獨立掄劈、退步回抽、獨立上刺、虛步下截、左弓步刺、轉身斜帶、縮身斜帶、提膝捧劍、跳步平刺、左虛步撩、右弓步撩、轉身回抽、並步平刺、右弓步攔、左弓步攔、進步反刺、反身回劈、虛步點劍、獨立平托、弓步掛劈、虛步掄劈、撤步反擊、進步平刺、丁步回抽、旋轉平抹、弓步直刺,-『此』字的『止』,后坐接劍,『此』字的『匕』,並步按指,『去』字收勢,還原伊始。」劉健從字間悟出劍訣。

「不錯。」劉庭方在劉健悟訣的功夫,續書了下篇絕句。

鳥烏未覺常先曉

筍蕨登盤始見春

斂手還他能者作

從來刀筆不如人

「老爺,這個與之稍有差異,是什麼?」劉健問。

「六十三式陳氏太極劍的劍訣,你把要領悟透,有不解的問我。」劉庭方到門邊手盆里洗了冼手,擦拭著。

「是。老爺。」劉健粘起鬍鬚。

「劉九。」劉庭方見劉健收拾停當,喚進書童。

「老爺。有何吩咐?」十三、二歲的劉九很有眼力勁兒,房門只輕輕推開一條窄縫,躬身立在門外。

「去讓劉事招個手藝好的裱糊匠來府里做事。」劉庭方吩咐。

「是。老爺。」劉三應答,身子卻未動,靜候老爺下文。

「把書房裏所有的字畫都裱一下,送到安瀾院。」劉庭方帶着劉健走出書房,「另外,讓劉了把安瀾院的東、西耳房裝潢一下,字畫就掛耳房吧。」

「是。老爺。」劉三知道老爺事情已交待完畢,遂向劉庭方、劉健打幹施禮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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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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