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半山寺老僧

第75章 半山寺老僧

柳木男又做了一夜奇怪的夢,一個夢接著一個夢,一個夢比一個夢奇怪,一個夢比一個夢讓他感到恐懼。

在夢裡,他總是在不停地爬山。那些山很高很高,一座山比一座山高,高的望不到頂。從那些山上往下看,北山就像是一個小小的土包子。在他的前面,有很多人也在那裡往上爬,他想趕上他們,卻又沒有力氣去追趕。

他爬著爬著,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陣陣黑沉沉的烏雲,從山頂那裡壓了下來。他眼睜睜地看著在前面的那些人,都一個又一個地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忽然感覺到了一種莫以名狀的恐懼,渾身癱軟地趴在了地上。

他的頭頂上是黑雲翻滾,腳底下是萬丈深淵,他想喊卻喊不響,他想哭卻哭不出聲。眼看自己要掉下懸崖了,他想伸手抓住身邊的一棵大樹,卻無論如何努力也夠不到那棵樹,就在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手足無措無可奈何地要滑向深淵的那一刻,他終於驚醒過來了。

柳木男睜開了眼睛,外邊的陽光剌得他眼睛發酸。他的身邊既沒有高山,也沒有深淵和大樹,他抓住的是蕭苦女放在床邊上的一把椅子。他終於明白過來了,他經歷的只不過又是一場讓人心驚膽戰的噩夢。

柳木男揉了揉有些生疼的眼睛,這時候才發現太陽早已升起來了。他有些慌了神,看來肯定是要遲到了。自從跟著一班老鄉在建築工地上打工,他是從來沒有遲到過的,因為實在不想看到帶班的小工頭潘二狗的那副嘴臉。

只要看到有人遲到,小工頭潘二狗總是表現的比老闆還要老闆那樣地兇惡。讓人不能忍受的是他還特別喜歡用最難聽的髒話咒罵遲到的人,讓你覺得他是一個有權利欺負你侮辱你的人。

他不知道蕭苦女什麼時候已經起來幹活去了,平時他是比蕭苦女起得早的。柳木男慌忙從床上爬了起來,想起昨天晚上和工友在一起又喝多了,便感覺口特別地渴,嗓子里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他趕緊拿起一隻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幾碗涼水。又匆匆忙忙地往嘴裡塞了幾張餅,蕭苦女出門前,給他做了幾張餅放在桌子上。柳木男胡亂地填飽了肚子,就騎著摩托車上了路。

半山坡上的那幾座寺廟,隱隱約約地露出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白牆黑瓦。柳木男騎著摩托車從山腳下經過的時候,寺廟裡的晨鐘悠揚地響起來了。柳木男的心裡好像有一根什麼東西被牽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車,抬頭往山上望去。

鬱鬱蔥蔥的林木中間,一條石徑從山腳蜿蜒而上,每天都有香客和善男信女們踏著這條石徑走上山去,他們祈禱能改變自己的命運,祈求能給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賜福。柳木男對這條石徑是太熟悉了,他不知來來往往地走過了多少次,石徑上的每一塊石頭,他都是熟悉的。

在他小的時候,爹就經常帶著他到寺廟裡去。爹是去寺里幫一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和尚做些善事的。帶著柳木男去,是為了讓他學會以善心待人處世。用瞎眼老和尚的話說,就是要讓他結個善緣。十幾歲以後再跟著爹去,他也能幫著老和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撿柴生火掃地打雜的事了。

那時候,寺廟裡遇到了許許多多的難處,原先的幾個和尚走的走了,還了俗的還了俗。只留下了那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和尚,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

爹爹經常惦記著瞎眼老和尚,又到春播的時節了,該去幫老和尚耕一下山裡那塊地了;又到了種麥子的時候了,該給老和尚種一點麥子了;又到了收麥子的時候了,該給老和尚加工一點麵粉了。又該去耕地了,該種紅薯了,該收紅薯了。爹就像是記著家裡的那幾塊地一樣,不厭其煩地一樁樁地記著那些事。

山寺邊上有幾塊地,是可以栽種些蔬菜和麥子的,也種一些能充作糧食的紅薯。老和尚一個人是沒有辦法耕種的,爹就和幾個常去寺里的鄉鄰們幫忙耕種。做完了事,爹就陪著老和尚說說話。老和尚雖然一隻眼睛看不見了,心裡卻藏著一肚子學問,對世事也是心知肚明洞若觀火,爹爹與老和尚有說不完的話,總是談得忘記了下山。

柳木男不知道爹和老和尚平日里談些什麼,也不知道老和尚是從哪裡來的,為何瞎了一隻眼。爹爹也從來不問這些,老和尚也從來不說自己的身世。爹爹和老和尚長談的時候,柳木男就在寺廟裡到處轉悠著玩兒,他想看看那些菩薩和金剛都是長得什麼樣子的,看著看著倒也悟出了一點東西來。

他想,不管是菩薩還是人,既要有善願也要有力量的。光有善願沒有力量是不行的,沒有力量就幫不了別人。光有力量沒有善願也不行的,沒有善願就不可能理會那些苦難的,縱有力量也是不會出手救苦救難的。

有一天,爹和幾個鄉鄰去山地里幫老和尚去種麥子了,他單獨留在寺廟裡幫老和尚燒水。柳木男望著滿面慈祥的老和尚張口問道:「您是菩薩嗎?」

老和尚依舊滿面微笑著:「阿彌陀佛,老衲只能算是菩薩的弟子,依著菩薩的教誨修行。老衲每天都是要念經的,念經就是像菩薩那樣在世間修行,也像你每天要上課一樣。」柳木男聽老和尚這麼說,似乎是明白了什麼道理:「念經就是讀書,只有認真地讀,才會有好成績。」老和尚微笑著點點頭。

老和尚有一天和爹談心的時候,望著柳木男說:「木男這孩子有點慧心。」他那時候並不理解老和尚說的慧心是什麼意思,但他知道老和尚肯定是在誇自己。他看見爹聽了老和尚的話后連忙搖了搖手:「阿彌陀佛,我給他取名木男,就是因為他太愚蠢太頑劣了,大師錯愛了。」

只要柳木男跟著爹上了山,老和尚有空的時候總是和他說一些故事,他便從那些故事裡,知道了很多菩薩和塑像的來歷。知道了許多善男信女的因果報應,他終於覺悟並相信,善是有善報的,惡是有惡報的,世上之事,皆為因果。

柳木男清楚地記的,自己二十歲那一年的秋天。那一天上山的時候,天陰陰的,走到半山腰的時候降了一陣小雨。等他走到了半山寺,天又放晴了。陽光從雲層中射出幾束暖暖的光來,照在半山寺那些廟宇的屋頂上,平添了一種神秘之感。

老和尚拄著一根禪杖緩步走出禪房的時候,看上去已顯得十分地吃力。柳木男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虛弱的樣子,老和尚無力地抬頭望了一眼寺院里那棵高聳的銀杏樹,又低頭望著滿地的銀杏樹葉,依舊微笑著對他說:「阿彌陀佛,落葉終究是要歸根了……」這是老和尚在世時對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不久之後,當爹又一次從半山寺回來的時候,爹告訴他說老和尚已經圓寂了,是面容安祥地在禪房裡坐化的。

老和尚雲遊在外的最後一個弟子慧遠似乎有感應一般,在老和尚坐化前的幾天,風塵僕僕地趕了上千里路回到了半山寺,老和尚看了一眼弟子慧遠之後便圓寂了。

爹爹就和幾個經常去寺里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還有一些常去寺里幫著幹活的鄉鄰們,在一起湊了些善款,幫著老和尚的弟子慧遠將老和尚裝缸了。柳木男覺得老和尚並沒有去世,而像是一本厚重而深奧的書一樣被收藏起來了,永遠地被收藏起來了。

老和尚的弟子慧遠繼承了師傅的衣缽留在了半山寺,每天他都會不辭辛苦地下山去化緣,用化緣來的錢重修了寺院。老和尚裝缸滿三年後,慧遠遵著老和尚的遺囑,選定了日子給老和尚開缸。

開缸后眾人驚訝地發現,老和尚顏面如常,肉身不腐猶如在世一般。弟子慧遠雙手合掌胸前,虔誠地不停地念誦著:「阿彌陀佛,我佛慈悲,阿彌陀佛……」

遠遠近近的鄉民們都見證和聽聞了這個傳奇,感念著老和尚在世時的修行和善舉,半山寺從此後香火越來越旺。幾年後,慧遠又用化緣來的財物為老和尚塑了金身,鄉民們只要進半山寺燒香,都會特意地來拜一拜老和尚這尊「肉身菩薩」的。

過了幾年,爹也走了,爹爹走之前,也像老和尚那樣有一種預感。爹把柳草姑和他叫到跟前,對他們倆說:「我要走了,你們倆雖然都是我的養子養女,我待你們卻是和親生的一樣。柳家在北山傳了幾十代人,積善行德,到我這一代也不能就沒有了,你們倆作為養子養女也算是我柳家的人,你們也要傳承下去,既是為了延續柳家的香火,也是要留住柳家在北山的善根。」

爹的墓地是他生前自己上山選定的,葬在離半山寺不遠的地方。柳木男想,爹去了那個世界以後,他也會和以往那樣與老和尚在地下長談的吧。

寺里的香火又重新旺盛了起來,僧人也漸漸地多了,寺院也得到了重新修繕。上山的石徑每天都是人來人往。柳木男歡喜聽寺院里的鐘聲,還有那木魚聲,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第一次跟爹爹上山,聽老和尚敲木魚時,他就入了神,老和尚曾對爹爹說,這個孩子有佛緣。他那時還小,不知道什麼叫佛緣。但他對寺院里的一切都彷彿很熟很熟,在寺院里,他會感受到一種特別的安寧。

柳木男望著若隱若現在山坡上的半山寺,心裡忽地生出一種異樣的心思。他覺得總有一天,自己的靈魂會回到那裡去,那裡才是他最後的歸宿。

他不是去求富貴,也不是去求子嗣,他不像那些在石徑上來來往往的過客,要去祈求人世間的功名利祿。他只是想去尋找自己的歸宿。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思,只是覺得心底里這種想法是由來已久的,彷彿是與生俱來的。

(下期預告:第76章小鎮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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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在轉身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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