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像個無字的『東伯利亞'

5、像個無字的『東伯利亞'

小周數米外就已經看到了鍾揚六中。對於六中的一草一木,他可謂耳熟能詳,瞭然在心。但車向煌在身旁,他不得不再認真地審視下六中,首印眼帘的是破落的校門——門匾剝落了,門燈殘破了,給人一種寒磣的感覺。門外不遠處蔥鬱的野草游藤,長得半人高,夾雜着五顏六色的垃圾,構成鍾揚六中骯髒、落後的形象。幾個身穿藍色衛生服的人員拿着大剪子,吭吭哧哧地剪著草,不時發出幾句牢騷。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東伯利亞』。關於這個稱呼,小周一度不解,追源溯流,甚至翻開現代漢語詞典,詞典上根本沒有這個詞。原來這個詞是民間發明的,具體什麼意思,許多人說不清楚。小周有趟去了蘇南某個鎮,終於明白了這個詞的意思,(當地老百姓就自嘲本地是「東伯利亞」)當地人因為經濟欠發達,衣食住行樣樣比人家矮一個頭,是整個地區的落後尾巴,詮釋起來就是「一窮二白」的代名詞。至於這個詞怎麼落在六中戶口上,就沒人說得清楚了。漸漸地,連六中人自己都習慣了,打申請、述委屈,動輒也會引上「『東伯利亞』的現狀不容樂觀,請領導重視」之語等等。

車向煌吃驚的望着六中的校門,這兩天雖對六中的一些情況有所了解,但真正看到眼前情景,還是一陣心悸,一句話說不出來,腦中陰雲縈繞,自己的腳越踏越慢,好象千斤負荷頂住一般,他忍不住要罵出來,隨即又囁嚅了幾下,將苦澀、惱怒咽了下去。

小周有點膽怯地跟着車向煌騎進了校門,剛要靠上去說話,就聽到車向煌劈耳的一句話:「這學校竟沒有看門人,算學校嗎?」

車向煌又停下了,望着小周無可奈何的眼神,他用手激動地指著:「你瞧,你瞧。」瀏覽眼底的儘是空闊,地方不小,可是野草叢生,足有半條腿高,幾個水泥砌的籃球架已殘破不堪,只是北邊的幾幢紅磚舊樓還有一種活的氣息。

車向煌一聲不響地又架起車子,繼續向前騎去,小周在後面跟着,猛然被一個凹塘狠顛了一下,「這鬼地方,儘是泥土坑坑。」小周暗罵了一句。

走近北邊西側的一幢教學樓,車向煌架了車,認真注視起來,上下樓兩層,共有八個班級,整幢樓的磚牆已經酥蝕,局部地方已泛出白霜,欄桿開裂,滿地遍是廢紙、雜物,隱隱一陣吵鬧聲、叫喊聲傳來。車向煌有點詫異,循着聲音走近一個班級門前,見沒老師,一群學生在嬉笑玩鬧,他板着臉,忍不住咳嗽了一聲,一個學生探出頭做了個鬼臉,問道:「你找哪個呀?」

車向煌只覺得臉色發黑,慢慢轉過身子,逼視着小周:「我教書這麼多年,從沒見過這些嬉皮笑臉的學生,走,找葛校長去。」——這是初一三班的一堂自習課,有一名學生在車向煌走後,抬起憂鬱的眼睛,苦惱的想着:我為什麼是龍裕琦?為什麼分在三班?

開學幾天下來,2隊孫庄的孫金虎和龍裕琦玩熟了,關係特別熱炕,不僅僅因為2隊離4隊只有幾道電錨杆子的路,同屬一個新農大隊。最重要一點,小四姓龍(短短几天,孫金虎也會拿龍裕琦開心,說他戴眼鏡時就是四隻眼)。孫金虎語文水平不是太高,但是特別對自己這個虎字十分自豪,也特別記得諸如「虎踞龍盤」、「生龍活虎」、「龍騰虎躍」等成語。當第一次聽到龍裕琦這個名字時,他感到了莫大的親切。

他問起龍裕琦名字的含意,裕琦說他本來該叫秋蟒,

生於秋天,屬蛇的。爺爺龍兆勤當時給他取名:秋蟒。十分得意。姓龍,天龍也;秋蟒,亦為龍,乃地龍也。雙龍必能飛黃騰達,日後大富大貴。父親家鳴骨子裏覺得很俗,就請教泰興的老丈人。老丈人做過多少年代課教師,文縐縐的。考慮了好幾天,寫信過來,叫用裕琦兩字。裕也,即富裕,有錢了,切不能為富不仁。老丈人又寫道:琦也,美玉。琦行,美好的品德,良好的行為。兩個字意思即是外孫日後既能過上好日子,又要品德如玉。做一個對家庭、對社會都有用的人。

家鳴十分高興,徵求了父親的意見,兆勤連聲點頭:「起的比我好,我家小孫子以後出息了,帶我到省外旅遊,買早茶給我吃。」

可惜第二年,兆勤患了肺氣腫,不久就撒手人間。裕琦長大后,很懷念他的爺爺。

裕琦覺得自己的人生在這個三班,有種被埋葬的感覺。他開始懷疑名字的真實性,這樣的名字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他為什麼不能到重點班去上呢?而是坐在了一個普通班,都怪自己小學六年級時分數不夠,分到了一個孬班。與那些頑劣犯嫌的學生同窗三年,他難以和他們入類,他感到自己太受傷了。初中三年,該怎樣度過?才進入初中門幾天的龍裕琦,面對六中的現狀,稚小的心靈上過早的背上了思想的負擔。

——車向煌的話讓小周剎那臉面無光。

小周咬了咬嘴唇,遲疑了一下,跟着車向煌下了樓,心裏一陣光火,心想這葛校長怎麼搞的,電話不是早就打了。看來學校方面根本不當回事,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把車向煌的到來仍看作一種走馬觀花,準備是準備了,不過看這樣子,明擺着是胡大差。唉,也不能全怪學校,這車向煌吃過中飯還吹了一陣涼,喝完一大杯茶,突然趟起老何的車子朝外跑,自己手忙腳亂地跟着,在半路上才曉得車向煌突襲六中的心思。這一刻,就是火箭打飛機——也來不及了。自個兒老替六中藏着掖着也不是長遠的事。好醜由他去了,捂是捂不住的。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順其自然,聽天由命吧。小周的心情處於一種煎熬狀態,豆大的汗珠沙沙地滴下來。

小周帶車向煌走向北側中間的一座舊樓,車向煌在樓上看見樓下兩側小樹林邊擺了滿橫七豎八的自行車,歪歪扭扭地擠在一起,心裏立刻湧起了疑問,下雨天怎麼辦?有人隨便趟車子,車丟了怎麼辦?究竟有沒有人問事?照這情況看,有人問事才怪呢?他一邊想着,一邊慢慢上了樓,立於欄桿上,又盡目四望,覺得奇怪,便問了一下小周:「小周,我看這學校像個字。」

「是啊,像個無字」小周隨口答道。

「好啊,一無所有,真是名副其實。」

小周一陣臉紅,剛想爭辯,卻又暗恨:這不爭氣的學校,也太落後了。

小周領着車向煌走進校長室,剛到門口,小周被一個人急匆匆地撞住,小周一扶,望了一下:「葛校長。」

車向煌一眼望去,一個白髮皤然,身材魁梧的慈顏老師狐疑地注視着他,筆挺著腰,彷彿暗示著自己仍然硬朗。葛紅旗目光爍爍,問起小周:「這位是——」

車向煌對葛紅旗有了一絲好感,迎上前去:「鄙人車向煌。」

葛紅旗吃了一驚,心中咯噔了一下,瞪着小周,不知是喜是憂,結結巴巴說道:「小周,你帶車老師來,也不打一聲招呼,剛才曾局長還問我,你來沒來?你倒好,不聲不氣地就領着車老師——你這秘書該回家了。噢,車老師請裏面坐。」

葛紅旗說這話是有原因的,小周因急匆匆地跟着車向煌,出門時特地囑託看門老何將情況告之曾琴西,曾琴西回到教育局后聽到彙報,猜想車向煌不向小周言語,很可能突襲六中,於是火急火燎地立拔電話。葛紅旗大吃一驚,暗怪曾琴西不細緻,沒能拖延車向煌兩天再來,現在學校的各項準備還沒做到位,車向煌這時突襲六中,學校的臉就丟大了。曾琴西說車是認真的人,再好的熱情也掩飾不了絕對的事實,葛紅旗十分慌亂,沒曾料到,自己剛接完電話,便撞上了小周,其尷尬程度可想而知。

葛紅旗手忙腳亂地把兩人迎入小客廳,旁邊一個中年女教師極為嫻熟的砌茶、削水果,儀態溫文的端上來,不等葛紅旗介紹,打了聲招呼,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葛紅旗苦笑着朝門外望去,車向煌忍不住問了一句,小周骨碌碌的看了葛紅旗一眼:「老校長,是總務處副主任梅魯姨老師吧!」

葛紅旗詫異的望了一眼小周,接着尷尬地點點頭,臉色有些蒼白,一時間,空氣彷彿凝滯了,開場沒了台戲說白,所有人都莫名的沉默了。

還是小周打破了沉默,說道:「老校長,談談咱們學校的情況吧。」

葛紅旗一聽「咱們學校」,心中頓時熱乎乎的,暗暗讚賞小周的說話技巧,明明對梅魯姨很熟,剛才還假模假樣問下子。怎麼說,小周代表着教育局,一句「咱們」,就已經將兩家關係擺明,想說什麼難過話的旁觀者,說話可要三思而行,掂量掂量了。但是,這種想法過後,葛紅旗突然覺得自己像阿Q,什麼時候學會了精神勝利法。就如一個窮人極為熱心的招待客人吃飯,可一顆米也掏不出,一盤菜也端不上去。這種熱情的尷尬可想而知。現在,該怎樣向這樣一位特殊的客人介紹學校呢?葛紅旗的臉色更加蒼白,深深地吸了幾口煙,重重的煙霧恰到好處的掩飾了他臉上的慌張。

「嗯,情況是……咳,咳」。葛紅旗突然咳起,張著嘴再也說不出下文:「……」

車向煌暗嘆了口氣,笑道:「葛校長,叫我小車吧。你是我的前輩。」他凝神望着這位老人,片刻之間,臉上已湧出不甘的痛苦、失望、自卑和無奈的神情,一種近似逃避而又負罪的眼光讓車向煌心中的氣惱漸漸消逝而去,代之是種沉重的同情、憐楚感,他看了一下低眉的小周、尷尬的葛紅旗,終於鼓起了勇氣:「小周,葛校長,你們都不要說了,說實在的,我也沒料到鍾揚的東伯利亞會這麼差,大概全市中學無出其二。」

葛紅旗劇烈地咳嗽起來,向靠近拍背的小周搖搖手,深吸了一口氣,頂了起來:「車老師,你不管有什麼想法、意見,我不管,市教育局文件已經下發,相信你的聘書不久也會收到,我只承認這個事實,你即將是這所學校的校長。」

車向煌並未被激怒,他只覺得頭重腳輕,心裏衝突的難受,不易察覺的皺了一下眉,右手狠揪沙發皮邊,右手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口,從鼻子中透出股悶氣,一字一頓說下去:「大家稍安勿躁,我什麼也沒說,事到如今,只好服從領導一切決定。」

說出這話,車向煌突然有種疲憊的歸宿,他的腦子裏始終晃動着曾琴西的身影,就是不為六中考慮,也要為曾琴西那句打包票的話着想,那句話的分量實在太重了。

小周和葛紅旗如聽蜜語,相視而笑。葛紅旗眼角暗暗閃著淚花,悄悄背過身擦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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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伯利亞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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