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103.

第103章 103.

103.

西條修。

排球部很好說話,沒有架子的前輩。在這屆高一新生入社時手把手的帶了不少人,得到的評價皆是『溫柔風趣』。進退有度、靠譜成熟,向他尋求幫助也一定回得到回應,偶爾流露出的壞心思坦坦蕩蕩,倒像是故意展現出來供人拿捏的小小弱點。

——而除此之外呢?

諸多評價中可不包含他現在的這一面。

西條再出聲的時候已然將被後輩撞見的驚訝盡數收斂。

「出來透透氣。」

紅光有規律的抖了抖,九重能想象的出那雙高高舉過攔網的手掌捻著煙頭時的動作。也許這種被他察覺到的熟練後面隱匿著一個故事,一個必定不會輕鬆的故事,情節可能帶著緋色,再加一點逐漸步入成熟的無力,共同組成了眼下獨自一人在夜色下抽著煙的沉默前輩。

但九重不想去深究其中因由。

「——透氣?尼古丁的黑氣嗎?」他說,語氣平直,更顯冷酷,「明天就是和白鳥澤的比賽。」

煙草向來是體育競技項目中中眾所周知的大忌,心肺功能的損傷對於常人無異,但對運動員來說會使身體的運動機能下降,不利於比賽的發揮和身體健康。

這句話剛一出口,九重就發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西條抬頭看向了他,隔著模糊的黑暗和其中數米距離看向一直站在校道上並未接近他的後輩。九重的話並未說完,去除了後面更具有針對性的刺耳言語,即使如此前半句話也已經若有若無的火藥氣息。聰明人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掐掉煙老實道歉也許是當下的最好選擇,說到底他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裡。

「饒了我吧。」他卻說,聲線透著倦然,「我就是有點累——」

「如果想找個聊天對象,我可以奉陪。」九重透過燒盡的灰捕捉到西條那張疲憊的臉,短暫的停頓后,「——把煙掐了。」

也許是這句話中不再加敬語的修飾和不容爭辯的強制性語氣讓西條幾乎沒再堅持下去。他格外順從的掐滅了煙頭,又下意識揮手吹散周圍的嗆人氣味。手擺了幾下才反應過來似的僵住,最後若無其事的放下。

他站起來,朝九重鷹走去,形貌暴露在比起另一邊來說稍微明亮的光中。等他走到後輩面前,似乎一切都已經恢復了正常。

「你想和我聊什麼?」他掛著笑,調侃道,「雖然我給很多人當過心靈導師,不過九重給你不像是需要這種額外服務的人。」

「應該是你想和我聊什麼吧。」

「……」笑容消失。

九重鷹在確認西條跟在自己身後之後就繼續向前走去,看起來並不在乎西條是否會不跟上來或者偷偷跑掉。後者腳步略有沉重,發獃般的盯著前面的高挑背影看了一會才無奈的跟了上去。

可是讓他真的對比自己小了兩歲的後輩訴說——這個認知讓他有些變扭,所以直到他們徹底拋棄了那段隱約瀰漫著煙味的路段,兩人之間還是一片安靜。

九重鷹嘆了口氣,「你經常抽煙?」

「……不,偶爾。算是發泄壓力的一種方式吧?」

絮絮叨叨的閑聊后。

西條盯著前方的後腦勺,彷彿在盯著一個垃圾樹洞,「說出來也許會讓你覺得無聊……」在一段刻意留白的沉默后,「我其實、不像其他人那麼喜歡排球。」

這個被他多次反覆確認的事實曾經沉重的壓在心頭。隊伍的氛圍越和諧,隊友們熱情的追求那顆飛在空中的球類,西條修就會不斷的重新理解這個事實。人總是喜歡去做自己擅長的事並從中尋求成就感,對這些人來說追逐本身就是一種樂趣,甚至這種過程帶給他們的東西可以壓過絕對的勝負——

「及川是、岩泉是、古江是、宮野是……荒生也是。」他說,忽略掉了一個本應該說出口的名字,笑了一下。雖然這個笑容沒被任何人看到,「你也是,九重。」

話題回到了自己身上,九重鷹扭頭看了他一眼,「你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說到這個,興緻難免高漲,「平時的練習就能看出很多東西吧。雖然最開始我以為你是因為之前在練其他的體育項目,所以習慣性的認真……不過後來我就不這麼覺得了。」

西條他那可以說是他看到的後輩某種層面上同類的哥哥曾經在鑽研劇本時說過。

——一個人對某一件事所產生的情緒,可以判斷出這個人對這件事的在意程度。

——比如強烈直白的感情?

——嗯。

西條在此時不期然的想起了這段對白。九重在正式比賽中表現出的風格明顯是一個典型案例:發球時強烈的進攻慾望、消磨對手鬥志的時間把控、攔網時無聲的壓迫感、果斷的戰術改變和冒險的戰術選擇……還有那越戰越勇,甚至會讓人覺得恐怖的劇烈期待——對他自己的,對他的對手的。

這和他在平日訓練中的表現簡直判若兩人。

該怎麼去形容他曾經看到的東西呢?

汗水沿著突出的眉骨落下,劃過臉頰,最後跌進了衣領;嘴唇略有乾裂,呼吸粗重,手腕和腳踝上都纏著繃帶。

即使最後贏了球,在領獎台上得到了一瞬的光鮮亮麗,那也是從狼狽和泥濘中誕生的事物。蒙著塵,卻遮不住一眨不眨的雙眼直視著前方——純粹、明亮、安靜。

——那段對白中,他的哥哥……西條高人曾經說過的話中,還有一句被他差點遺忘的話。

「強烈的感情可以佐證一部分,」姿容端麗的資深演員說,「但長遠來看,那些也不過是感情產生的附加品。能夠真正確定下來的反而很不起眼……從細枝末節中透露的那些過於平常的片段,甚至有的會狼狽的讓人覺得不體面。」

「……就像是你?」

「就像是我。」西條高人說,「純粹的追逐……以及那一點決心要死死抓住的瘋狂。」

西條高人和他不同。八歲起進入演藝圈,迄今為止已有二十年的演繹生涯。他對演藝的喜愛和他們對排球的沒有什麼不同,西條修能從隊友們身上找到那些相似點。

只是那些都和自己毫無關係——這句話就不太適合告訴後輩了。他色澤有些淺淡的眼眸抬了起來,聲音飄在空氣中,直到尋不到蹤跡,「……就是這樣。排球對我來說……只是因為稍微擅長,朋友又都在打,所以才選了它……」

直到九重的聲音抓住了那最後的一點小尾巴。

「——西條,」沒有敬語,低沉的和記憶中另一個聲音重合,「真的是這樣嗎?」

——修,打排球開心嗎?

——……還可以,總比你研究劇本好得多。

腳步猛地停止,鞋底在礫石地上划響粗糲的噪音……那噪音好似浩瀚的加油聲浪中突然慌亂起來的對話、裁判突然吹響的尖銳哨音、教練急促的大喊、驟停的心跳以及倒在場邊一臉痛苦的二傳手。

「九重,」西條修看向因為自己的止步而同樣停下來的人,「你沒因為運動受過傷吧?」

不等回答,就自顧自的繼續,「我也沒有。」

「——但我寧願受傷的人是我。」

西條前輩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故意將話題引導到後輩身上的『謊話』徹底消失,夜色反而越來越濃厚,沉沉的向下壓去。九重鷹肩頂一層微薄的星光,每一點都將西條的表情照的更清。

那是一種曾經在自己身上出現過的痛苦,緩慢的疊加積攢在西條身上。只是九重鷹認為自己已經從過往走出——他的確將那些東西都留在了那一場盛大的告別中,即使代價是自己的一部分也同樣留下。

這種似曾相識的即視感讓他定在了原地,西條恍若未覺,語氣飄忽。

「去年,我們最後一場比賽,也是和白鳥澤打的。第三局,大比分1:1,小比分22:24,白鳥澤的進攻權,我們落後。如果防不下最後一球,我們就會輸掉比賽。」他木然的說,像是在講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但他的肩膀卻飛快的開始顫抖,「我是副攻——我喜歡用我的攔網施加給對面攻手的壓力……攔網是防守反擊的第一道防線,我告訴過你。」

「那場比賽我也是那麼做的——攔住他們,不在這裡結束。我滿腦子都是這樣的想法……」

——所以,執意維持自己原本的應對方法。

「白鳥澤並不是沒有腦子的傢伙。」他說,「是我太高傲了,認為自己什麼都能攔下。雙方的拉扯維持了好幾個回合,直到我再次攔網,宗村的扣球——那是一個打手出界。」

「南日,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他,我們去年的二傳手。」西條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像是在哭,「那傢伙明明是個二傳手,卻拚命想要救那個球。他撞上了裁判席,左手腕骨折。那個球也最終沒能得分。一切都結束了。」

「荒生覺得是因為他沒有做好補位,他沒能將南日救的球打回去……不是這樣的。宗村扣球時我已經發覺到了不對,如果我收回手,那個球絕對就是個出界球。」

「可我沒那麼做。」他說,「他是因為我受傷的。」

像是處決了自己。

他終於在做下定論后看向目睹自己狼狽的後輩,首當其衝的撞進了一雙灰色的眼睛。不知從哪裡飄蕩的星光照亮了淺色的瞳仁,西條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看不透九重的想法,只能看到自己半截可憐的倒影。

「他應該也在這裡的。」他鬼使神差的看著自己的影子說,「南日,他應該在這裡的。」

他看到那雙眼裡,影子附和了自己。

——而不是我。

而九重的眼睫一眨一閃間自己的影子又飛快的消失,窺視著自己影子的西條被眼睛的真正主人捕捉,呼吸一滯,明明九重什麼都沒做,他卻無端覺得自己的喉管被利爪按緊。

「那只是你自己的想法。」直白的語氣,語速也緩慢將時間凍結般刻意停出一段空隙,「現在站在這裡的是你吧。」

話語吐出嘴唇時九重鷹恍惚一瞬,他甚至不知道這句話到底是說給西條聽的還是說給了自己。人是由過去的每個片段組成的集合,他注視著西條,卻從那身挑人的薄荷綠制服上看到時間向後延伸的橫軸上,正微笑看著他的二傳。

話到嘴邊卻最終換成了另一個,「……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他說,眼睫落下了深深的陰影,仍然遮不住栩栩生輝的淺色瞳仁,像是一面鏡子,一面照著西條,一面照著自己。

西條像是當初九重對著他的二傳手那樣沒有看他,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他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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擅長運動的九重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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