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奔逃

94第九十四章 奔逃

聽了司馬澈含威不露的話,安永內心五味雜陳,嘴裏滿是葯汁的苦味。

尷尬的氣氛在大帳中流轉,司馬澈凝視着眼前蒼白消瘦的人,終究還是低嘆一聲,再度端起了葯碗:「罷了,你還在病中,我不與你慪氣,快把葯吃了。」

安永把臉一偏,不肯就範,依舊拿黑幽幽的眼珠看着他。那眼神彷彿蘊蓄著無聲的控訴,不免令司馬澈感到十分氣悶。

「你……犯下那麼多事,倒還有理了?」一時胸中塊壘鬱結,無從消解,司馬澈在心裏將安永的罪狀細數一遍,嘴上忍住不提,卻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安永清楚司馬澈話里的意思,也無意令他尷尬,只是司馬澈不在第一時間殺掉自己,還硬要與自己這般矯揉造作地相處,這一切都令安永徒增焦躁——他不想讓自己,或者崔永安,在坐以待斃時還要成為司馬澈用來緬懷過去的道具。

安永以沉默做反抗,最終贏了這一局。當大帳中只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無邊無際的茫然與凄涼淹沒了他,他不知道自己這條命司馬澈還會留多久,也不知道面對眼前的絕境,自己是否還應該抱有希望。

黑沉沉的夜晚再一次壓了下來,營地嘈雜的人聲並沒能隨着時間減弱,安永正倚著靠枕發怔,帳外忽然響起鐵鏈嘩嘩的摩擦聲,他心裏正覺得納悶,這時就看見幾名士兵將冬奴押入了帳中。

安永立刻坐直了身子,震驚地瞪着冬奴,直到司馬澈也跟着走進帳中,面露得色地冷笑:「此人鬼鬼祟祟在千金渠邊徘徊,被我的兵俘虜,幸虧我記性不錯,還能認得你的故舊。」

這時士兵手一推,冬奴跌跌撞撞跪在了安永身邊,安永慌忙伸出被縛的雙手幫冬奴穩住身子,雙唇囁嚅著,什麼也不敢問。

「義父……」倒是冬奴臉色慘白地喚了他一聲,淚汪汪地慶幸,「萬幸您還活着,我們一直在找您,崑崙奴也跟着我被俘了,只是被押到了別處。」

安永聞言立刻將目光轉向司馬澈,司馬澈唇角一挑,回應他的疑問:「那崑崙奴原是我的人,如今也算是物歸原主了。」

至此安永不得不開口,嗓音乾澀地向司馬澈道謝:「謝謝你沒殺冬奴,還送他來見我。」

司馬澈雙眉一揚,儘管不動聲色,一張臉在燈下卻增了三分光采,被安永冷落的一顆心總算好受了些。

待到司馬澈人一走,跪在安永身邊的冬奴立刻低下頭,用門牙咬着安永手腕上的繩結,搖頭晃腦地撕扯。

安永嚇了一跳,慌忙壓着嗓子問:「你這是要做什麼……你是故意被俘的,對不對?」

冬奴嘴上正忙着,只好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承認了安永的猜想。

安永渾身一顫,緊張地瞥了一眼微微晃動的帳簾,忍不住擔憂地問:「這裏是軍營正中心,我們如何逃得出去?」

這時冬奴已經咬開了繩結,舌尖舔了舔出血的牙齦,往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沫:「義父,您別問了,我們時間不多了。」

安永神色一凜,慌忙揉了揉青紫的手腕,試着替冬奴解開嘩啦作響的鐐銬卻不成功,只能無奈地放棄:「只有你和崑崙奴被俘嗎,那……他呢?」

冬奴面容一僵,知道安永問的是尉遲景星,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含糊地啟齒:「義父,那一晚您走後不久,我們被一夥身份不明的人追上,大家都盡了力,可是……他還是被那伙人給擄走了。」

這消息瞬間令安永心亂如麻,他想不通眼下兩軍對壘的時刻,還能有哪一股身份不明的勢力來找他們的麻煩。然而情勢已容不得他多想,就在二人忙成一團之際,只見一道黑影倏然竄入帳中,將還在說話的兩個人驚了一跳。

安永定睛一看,來人竟然是半身赤-裸的崑崙奴,只見他肩上縛著纓繩,腰側掛着供人踏腳的黃銅腳蹬,又恢復了多年前那種坐騎奴隸的打扮。

冬奴眼中迸出驚喜的光亮,上前拍了拍崑崙奴的肩,低嘆:「還是你可靠。」

與此同時,帳外的喧嘩聲提高了八度,顯然是方才崑崙奴惹出的官司,追兵直到現在才趕來。冬奴二話不說便將安永推上了崑崙奴的背,急得安永回頭直喊:「你也一起走!」

「知道。」冬奴倒不推辭,也利落地往崑崙奴背上一猴,沖着他的耳朵大吼,「還記得我教你的路線吧?獃子,這次可千萬不能走錯了!」

那崑崙奴也大吼一聲衝出營帳,像是回應冬奴的話——他一向資質愚鈍不聲不響,冬奴到底教會了他什麼,安永根本不可能猜到。

正當壯年的崑崙奴力大無窮,背着兩個人跑也不顯吃力,如離弦之箭一般沖向營地邊緣。

安永在顛簸中感覺到冬奴正嘗試着用身體掩護自己,他想拒絕冬奴的好意,無奈內臟隨着崑崙奴的步伐翻騰著,很難吐出一個字。

這時崑崙奴已衝到營地邊的木柵欄前,猿臂一攀,赤腳一蹬,便已手腳並用爬了上去。四周火光掩映,攀到高處的三個人很快就被士兵發現,頃刻間耳邊響起嗖嗖的箭矢聲,聽得安永心驚膽戰。

就在他幾近絕望時,擠在他身旁的冬奴忽然悶哼了一聲,抓着纓繩的手指骨節泛白,像在拚命忍耐着什麼。

安永感覺到他在發抖,忍不住眼眶一熱,努力開口吐出一句:「你不該來救我……」

這時翻越過柵欄的崑崙奴猛地往下一跳,震得二人差點鬆手跌在地上,冬奴又是一聲悶哼,身體顫動得更加劇烈。

「你是不是受傷了?要不要緊?」黑暗中安永看不清冬奴的傷勢,只能不抱希望地問。

冬奴沒有回答他,只是在滿口牙快要被自己咬碎前,突兀地冒出一句:「義父,有些話我現在不說,恐怕將來就沒機會了……」

安永一怔,偏過臉來,就看見冬奴的雙眼浸在闌珊夜色里,淚光閃爍。

「義父……其實我騙了您,」冬奴伏在崑崙奴背上,艱難地喘了一口氣,「那一夜……我偷聽到您和玉么說的話了……」

安永一時沒聽明白,懵懂地問他:「哪一夜?」

「在贛州的那一夜……」冬奴咳了幾聲,臉上擠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您和她……都不是這一世的人,這事雖然嚇人,卻解開了我長久以來的疑惑。我是公子貼身的僮僕……您和他,許多地方都是不一樣的。」

安永驚愕地睜大眼睛,沒想到冬奴那麼早就識破了自己,更沒想到,他竟然替自己保守了那麼多年的秘密。

「義父,其實我還有一件事瞞着您呢,不過那件事,我盼著您這輩子都不會知道……」這一刻,背對着身後如狼似虎的追兵,冬奴沖安永綻開一抹狡黠的笑,那笑容里滿是自喜與得意,被天邊第一縷破曉而出的晨光照亮,永遠地刻在了安永的記憶里,「義父,我對您說這些就是為了讓您知道——今天我不是殉主,所以您一定要毫無負擔地活下去,士為知己者死,我冬奴,痛快極了……」

說罷他撒開手,在安永驚慟的目光中向後跌去,染紅了衣襟的幾個血窟窿里甚至露出了箭頭,顯然早就被箭扎透。在跌入塵土的同時,冬奴的目光終於渙散,用最後的力氣嘶喊了一聲:「崑崙……」

剎那間一聲悲鳴響徹雲霄,安永感覺到身下的軀體在痛苦地震顫,然而崑崙奴並沒有停,背上驟然減輕的分量使他變得身姿靈活,於是愈加健步如飛。

安永腦中亂成一團,在滾滾塵煙里落下淚來。

這時天漸漸亮起來,崑崙奴也漸漸甩開了身後的追兵,就在他們逃出騎兵的箭程,以為自己快要脫險的時候,身後敵軍中忽然衝出一騎,吹響了某種奇怪的哨子。

那哨聲尖銳刺耳,帶着一股肅殺的凌厲,正在奔跑的崑崙奴一聽見那古怪的哨聲,立刻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渾身的肌肉都跟着抽搐起來。安永慌忙回過頭,就看見遠處騎在馬上吹響哨子的人,正是司馬澈。

安永忽然省悟,也許這哨子正是過去用來訓練、控制崑崙奴的工具,司馬澈此刻吹響它,為的是逼迫崑崙奴停下來。

這一想安永不禁焦急起來,然而崑崙奴依舊忍受着痛苦向前沖,腳步絲毫沒有停頓,於是安永索性鬆開纓繩,雙手改為替崑崙奴捂住耳朵,只想令他好受一些。

不料手心剛貼上他的耳朵,掌中竟驀然一熱,抹下了兩灘鮮血,安永腦中嗡地一聲,徹底亂了,只知道緊緊地捂住崑崙奴的耳朵,卻在他腦後喃喃地勸:「停下吧,別跑了……」

如果註定要失去所有人,才能換下他一條命,這筆交易他不想做了。

絕望的心跌入深淵,安永痛苦地閉緊雙眼,在一片暈眩中,奪命的哨聲如同惡鬼的叫嘯,始終跟在他們身後窮追不捨。猩紅的鮮血不斷從安永的指縫間一絲絲溢出來,他第一次開始徹骨地痛恨起身後那個人,徹骨地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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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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