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第九十三章 落網

93第九十三章 落網

這一聲吼石破天驚,嚇軟了每一雙正在拉弓的手,箭雨瞬間一收,卻終究晚了一步。耗儘力氣的安永嗆了一口水,身體驟然下沉,隨即沒頂,被湍急的漩渦吸進了五龍渠。

岸上的司馬澈心急如焚,知道水裏的人必然會通過閘口,滑入千金渠,於是一邊縱馬沿着千金渠奔走,一邊厲聲高呼:「備網!」

左右得令,火速命人去找漁網,準備撈人。

「崔寧……都到了這個時候,你最好不要落在我手裏……」司馬澈咬着牙喃喃自語,一雙銳利的眼睛卻始終緊盯着水面,臉上泄露出連自己都不曾察覺的緊張。

許久之後,就在司馬澈一顆心已沉入谷底時,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卻驀然冒出水面,咳了兩聲。

這兩聲虛弱的咳嗽,在風急浪高的千金渠中理應微不可聞,然而司馬澈卻不知為何,幾乎錯覺咳嗽的人正依偎在自己耳邊,幾聲輕咳讓他的心也一併震了起來:「快備網!」

困在水中的安永此刻已昏昏沉沉,半睜的眼睛恍惚看見了岸上騎馬的人,心中一震,下意識地以為那是奕洛瑰,再然後才失望地放鬆了身體,任由湍流將自己淹沒,放棄求生。

岸上的司馬澈將他奄奄待斃的樣子盡收眼底,心頭不知不覺就騰起了一團火,恨不得將他拆骨入腹,才能填補上心頭這塊多年的焦渴。

不消片刻,漁網已從水岸人家征來,軍中有打漁經驗的士卒齊聚在岸邊,十步一隔,將一張張漁網撒了下去。在水中載沉載浮的安永幾度滑脫,最終被困在網裏,直到身體離開水面的一剎那,岸上才爆發出一陣勝利的呼喝。

這時司馬澈已急不可耐地跳下馬,疾步穿過士兵們讓出的小徑,將癱軟在網中的安永從地上一把拉起來,虎目眈眈地細看他。

這眼角眉梢,如描如畫,不是崔寧還能是誰?!

一瞬間下頜緊收,咬牙聲清晰地傳入司馬澈耳中——自己這麼多年的恨,怎麼能讓他到死都不明白!一時心中油煎火燎,司馬澈不禁揚起手抽了安永一記耳光,惡狠狠地威脅著懷裏昏迷的人:「醒過來!在我親手殺了你之前,醒過來!」

他一邊罵一邊用力地搖晃着懷裏冰涼的軀體,急得湊上雙唇一連渡了好幾口氣,奈何懷中人就是不醒。

此時安永修長的四肢軟軟垂落在地上,衣結因為水流的沖刷變得鬆散,從襟口瀉出幾分牙白色的春光。司馬澈兩眼脹得發酸,在視線完全被淚水模糊之前,果斷用披風將安永裹住,橫抱着他走向自己的大帳。

這一刻,他萬萬不該在三軍將士面前失態,可懷中的叛臣,註定是他一輩子躲不開的劫。

大帳中火盆燒得通紅,司馬澈親手幫安永嘔水、擦身、換衣,又叫來軍醫替他號脈。這一夜風寒侵染,加上舊疾,讓安永病得很重,滾燙的葯汁一碗灌下去也不見起色,依舊四肢冰涼,額頭卻燙得嚇人。

司馬澈坐在他身邊,並不多加體恤,竟然執拗地掀開了安永的衣襟,拇指緩緩撫摸着他肋間的舊傷疤,沉吟不語。

這道傷口,是他當年為自己吃的一刀,若說虧欠,這些年最令自己魂夢不安的,也就是這一刀了。

該不該因此放過他?司馬澈不知道。

不知何時,指下溫軟的肌膚忽然變得緊繃,還薄薄起了一層寒慄,司馬澈心知肚明,微微一哂:「醒了?」

安永無可奈何地睜開眼,默默與俯身凝視着自己的司馬澈對視,神色木然。

司馬澈居高臨下,審視着此刻躺在自己身下的人,被他束手待斃視死如歸的態度惹得有點着惱,嘴裏不禁冷嘲:「崔寧,你到底要在歧途上走多遠?你這份拚死決通千金堨的苦心,真是叫我失望。」

安永默默地任他嘲諷,目光漠然,依舊不肯開口說話。

他消極的抵抗終於將眼前這位君王成功地激怒,司馬澈心頭一陣無名火起,忍不住拽著安永的前襟將他拎起來,揚手抽了他一記耳光,同時沖他怒吼:「醒醒吧,你選擇的那個柔然人已經死了,你還要為他背棄我嗎!」

安永半邊臉頰迅速地紅腫起來,這時他終於肯將視線重新對準司馬澈,緩緩開口:「不是為他。」

司馬澈不由一怔,半信半疑地望着安永,低聲問:「那是為了什麼?」

「陛下……」安永悲憫地望着司馬澈,像在看一個身陷迷途卻一意孤行的人,「我只是不想讓新豐城,再次陷入生靈塗炭的輪迴,難道你忘了當年……」

「不,我沒忘,」司馬澈眸中殺氣一閃,粗暴地打斷他,「當年的事我一刻都沒忘,所以我必須獲勝,然後才能允許自己慈悲。崔寧,你聽——」

說到這裏他忽然噤聲,帳內安靜下來,而後帳外衝天的喊殺聲傳入帳中,振聾發聵。安永臉色蒼白,心寒到極點,這時就聽司馬澈在他耳邊陰鷙地低語:「聽見了嗎,這就是我的士氣。」

安永倒吸了一口涼氣,攥緊雙拳,一字一頓地反問:「所以呢,現在你要殺了我,去鼓舞你的士氣嗎?」

司馬澈臉一僵,丟開安永站直了身子,用譏刺的語氣冷冰冰地嘲弄他:「既然能猜到,你不想求我嗎?」

安永默默望着司馬澈,與他對視良久,直到令他覺得自己方才的提議,無聊得像一個笑話。司馬澈驀然感到一絲狼狽,不由憎惡地瞪了安永一眼,轉身走出了大帳。

安永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大帳中便已只剩下他一個人。直到這時安永才有餘暇環視四周,只見大帳內陳設清貴,而自己躺的床榻又柔軟舒適,便猜到此處是司馬澈的營帳。作為俘虜,這份待遇卻讓他心頭陰霾更沉,不知道司馬澈會拿他如何處置。

此刻帳外千軍萬馬,逃出去已是毫無成算。昨夜決定前往千金堨時,不是沒想過這樣的結局,他並非聖人,即便再覺得生無可戀,事到臨頭還是會有些害怕。

安永幽黑的雙眸緩緩滑動,在帳內找尋可以用來防身的武器,卻最終頹然放棄——在敵營中心負隅頑抗,只能換來更多的屈辱。就在思緒紛亂時,帳內光線忽然一變,他本能地抬眼望去,就看見一位清矍的老者正向自己走來。

此人身着素凈的布衣,看着不像武將,倒似謀士。安永覺得這人有點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下一刻忽然意識到來者是誰,整個人頓時怔住。

這個人,正是他——崔永安的父親!多年的邊荒生活使這位昔日的白馬公兩鬢霜白,面容也滄桑了許多,是以安永沒能在第一眼認出他。

安永的手不自覺地顫動起來,這一刻真正感覺到了恐懼——當年崔公前往東山隱居,卻悄然失蹤,早有傳言他是潛入邊荒投奔了司馬澈。尉遲奕洛瑰因為一心記掛在崔永安身上,並沒有過問此事,然而眼下真相大白,安永才意識到這一筆自己虧欠了多年的債,終於到了清算的時刻。

可是這筆債該從何算起?他先是自己做了叛臣,然後害得母親過世,乃至成為天子禁臠……冷汗潸潸滑下脊背,安永艱澀地乾咽了一口唾沫,啞啞開口:「父親……」

崔公漠然端詳着他,沒有說話。

「一切都是我的錯,」安永故意隱去崔永安之名,望着崔公懇求道,「新豐城破之日,求您保住崔府,由您出面,官家一定能顧念舊情……」

「當然是你的錯,」這時崔公終於緩緩開口,臉色依舊冰冷,像在面對一個與己無關的人,「這些年你的所作所為,我在邊荒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論你是自願或者被迫,能在蠻夷淫威下保住崔府,總歸是你的功勞。待到官家收復新豐之日,這些事我會替你接手。」

他的話令安永鬆了一口氣,卻又有點疑惑,於是暗暗琢磨了一遍剛才聽到的話,忽然心中咯噔一聲,意識到問題出在他對自己的態度上。

聽他話里話外的意思,分明是準備大義滅親。

「所以……還是要殺了我嗎?」安永不抱希望地問。

崔公依舊淡淡地看着他,目光疏離得令安永心寒:「有些話,官家不忍心說出口,就只能由我代勞。」

至此安永終於苦笑了一聲,幽黑的雙眸也冷得像結了冰,口中忍不住譏嘲:「那麼……辛苦您了,父親。」

被俘的日子依舊錦衣玉食,安永卻度日如年、心情複雜——在得知自己的死期后,人也就成了被豢養的牲口,剩下的時間只是令人煎熬的倒計時。

大帳內司馬澈親自端著葯碗,一勺一勺地喂安永吃藥,眉眼難得閑適地舒展着,像對着失而復得的珍寶一般,欣慰地問:「永安,此刻我這般對你好,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知道,」安永抬起被縛的雙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煞風景地自嘲,「我是你功成之日,用來獻給新豐的祭品,作為待宰羔羊,必須膘肥體壯。」

司馬澈臉色一僵,發顫的手立刻放下藥碗,同時胸口劇烈地起伏,像在極力忍耐着什麼。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安永,眼中閃爍着意味不明的光,既像怒視仇敵,又像含情脈脈,直到急促的呼吸恢復了平順,這才緩緩地開口:「對,所以我只剩下幾天時間,可以像現在這樣縱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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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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