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父親(十一)

尋找父親(十一)

南貨店在我老去之前+橫川三遷尋找父親暑假逼近尾聲,母親的病每況愈下,打亂了陳四平的生活節奏,家庭的重任一下子壓在肩頭,令他無法全心全意讀書。

陳四平替她求醫問葯,去醫院,去書店,記了一肚皮沒用的資料。

「醫學上將阿爾茨海默病分為痴獃前階段和痴獃階段,主要區別在於患者的生活能力是否已經下降。痴獃前階段記憶力輕度受損,學習和保存新知識的能力下降,其他認知能力,如注意力、執行能力、語言能力和視空間能力可出現輕度受損,不影響基本日常生活能力,達不到痴獃的程度。痴獃階段是傳統意義上的阿爾茨海默病,此階段患者認知功能損害導致了日常生活能力下降,按認知損害的程度可以分為輕、中、重三期。

「輕度痴獃首先出現的是近事記憶減退,常將日常所做的事和常用的一些物品遺忘,隨着病情的發展,可出現遠期記憶減退,即對發生已久的事情和人物的遺忘,部分患者出現視空間障礙,外出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不能精確地臨摹立體圖。面對生疏和複雜的事物容易出現疲乏、焦慮和消極情緒,表現出人格方面的障礙,如不愛清潔、不修邊幅、暴躁、易怒、自私多疑。

「中度痴獃記憶障礙繼續加重,工作、學習新知識和社會接觸能力減退,特別是原已掌握的知識和技巧出現明顯的衰退,出現邏輯思維、綜合分析能力減退,言語重複、計算力下降,明顯的視空間障礙,如在家中找不到自己的房間,可出現失語、失用、失認等,有些患者還可出現癲癇、強直-少動綜合征。患者常有較明顯的行為和精神異常,性格內向的患者變得易激惹、興奮欣快、言語增多,而原來性格外向的患者則可變得沉默寡言,對任何事情提不起興趣,出現明顯的人格改變,甚至做出一些喪失羞恥感的行為。

「重度痴獃上述各項癥狀逐漸加重,情感淡漠、哭笑無常、言語能力喪失、以致不能完成日常簡單的生活事項,如穿衣、進食,終日無語而卧床,與外界逐漸喪失接觸能力,四肢出現強直或屈曲癱瘓,括約肌功能障礙,常可併發全身系統疾病的癥狀,如肺部及尿路感染、壓瘡以及全身性衰竭癥狀等,最終因併發症而死亡。」

陳四平覺得母親處於輕度痴獃向中度痴獃過渡,她需要治療,但每次一提起去醫院,她就暴跳如雷。他猜想,母親知道自己的身體發生了狀況,她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堆里,不願面對。

新學期開學,他的崗位沒變,上午守在大禮堂儲藏室,下午到圖書館幫忙,兩頭兼顧。工作並不繁重,也沒人盯着,中午可以抽空溜回去看看母親。臨時工收入不高,好在他平日裏除了看書,也沒有其他愛好,這點工資餬口不成問題。

教導處事務繁忙,盧主任經常想到他,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跑腿搬東西,隔三岔五給他找事做。陳四平沒什麼怨言,只是雜事做多了,時間被切成小段,心浮氣躁,很難看得進書。下班回到家,要煮飯做菜,照顧母親,洗洗刷刷什麼的,等一切安頓下來,差不多要9點。從早忙到晚,才能坐定下來看會書,不知什麼原因,他經常走神,注意力不像以前那麼集中,時不時犯困。

他覺得生活彷彿少了些什麼。

二十幾歲工作,沒什麼意外的話,要做到六十歲才退休,掙工分養家餬口,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沒什麼可抱怨的,至少免除凍餒之憂。人有三個無可克服的缺點,一是時不時會肚子餓,二是天冷了要添衣服,三是吃飽穿暖了,精神的需求偷偷冒出頭來,潛滋暗長,得不到滿足就覺得空虛。人如果能不睡覺就好了,然而陳四平做不到。

夜深人靜,陳四平提心弔膽,母親有時很安靜,有時很吵鬧,甚至半夜三更在房間里逡巡,腳步聲踢踢踏踏,吵得樓下的小夫妻登門提意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勸回去。生活是一場戰鬥,陳四平覺得精疲力盡。

父親說:「生命是一場對抗熵增的徒勞的戰鬥,註定失敗,無可倖免。人的身體不是為活到八九十歲設計的,人的身體是為繁衍後代設計的。飲食和環境在改善,人的平均壽命不斷延長,但這不足以改變最初的設計。金屬也會疲勞,何況器官都是肉做的,用了幾十年,多多少少會出毛病。人最理想的結局莫過於『老死』,老瓦盆邊笑呵呵,一睡不起,溘然長逝,但這只是少數人的幸運,多數情況下,一年年老去,纏綿病榻,承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這才是常態。醫院,病床,呼吸機,輸液管,飼食管,導尿管,糞袋,杜冷丁,杜冷丁,杜冷丁……更難忍受的是身邊人的竊竊私語,故作寬慰,那是憐憫,是慶幸,也是侮辱。

「比起生的尊嚴,死的尊嚴是更艱難的選擇,我們面對的阻力不僅有僥倖之心,還有身邊人不便說出口的需要,他們需要我們躺在病床上,需要我們接受治療,需要我們的身體里流淌著藥物,以此獲得安慰和赦免。但是對躺在病床上的那個人來說,這一切有意義嗎?死亡是必然的結局,所以我迴避體檢,迴避知情,我的精神沒有強大到坦然面對噩耗。我願在自欺中孤獨地走完餘生,請不要打擾我,以任何善意或惡意的方式。所以,請讓我一個人……」

陳四平不知道什麼是「對抗熵增」,但他深切地理解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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