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沈清煙耷拉著腦袋,灰溜溜的起來,耐著腿疼走到寫著她名字的座上。

前方案上的顧明淵道一聲坐,嗓音如玉石相碰,冷冽而淺淡。

眾學子倏地坐下,又只剩她一人站著,她局促坐倒,身子歪歪斜斜的,引得周圍幾人側目,她越發窘迫,本想裝作若無其事,可那些目光太過扎眼,她只能埋著頭,畏畏縮縮的翻開書頁,直到顧明淵略過她開始授課,釘在她身上的目光才都收回。

滿室只聞顧明淵解讀文章,間或會叫一兩個學生起身應答。

沈清煙聽著便有種恍惚感,從前在家中,西席講學時多只是按部就班的上課,他們幾個堂兄弟在座下愛聽不聽,總有那麼幾個不老實的跑出去鬼混,西席也不敢拘束他們,只一味捧著,要說正經學到什麼,也只是些皮毛裝飾罷了。

哪能像這樣,還有先生會來講文章,雖然她也聽不大懂,但也是很有些佩服顧明淵的,這人真像她父親說的。

了不得。

顧明淵已點了一眾人,恰見她兩眼發直,微一擰眉,便沖她沉聲道,「你來說說『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何解?」

沈清煙從座上起來,絞盡腦汁也是大腦一片空白。

「……學生不解其意,還請先、先生答惑。」

她說完就發現顧明淵的神色有點變化,那眼神看得她抬不起頭,旁人好歹能答上兩句,輪到她卻是個傻的。

所幸顧明淵也沒說什麼,讓她坐下,自己把話解了一遍,又另布一篇策論留作課業,這半日堂課便下了。

——

沈清煙住的學舍靠西面最後一間,臨著高牆,白日里難見太陽,又無綠蔭遮擋,這會子正值苦夏,屋子裡悶熱的沒法住人。

沈清煙捲著袖子,露兩截白生生的腕子,半松衣衫歪靠在曇花小榻上,臉上汗津津的,傷了的那隻腳踝搭在杌子上,手裡攥著毛筆,兩條細眉直皺,愣是讓她也想出不少能唬人的東西寫在紙上,洋洋洒洒滿紙,她覺得自己這樣已算極用功了。

她姨娘都說了,讀書不用太費神。

她手支著腮,轉頭往窗戶外瞅,隔著窗紗可聽到外頭有嬉鬧聲,片刻屋門從外面推開,她急忙抹下袖子,整理衣冠。

雪生撅著嘴進屋裡,手裡只有半碗冰,忿忿道,「廚房一群狗眼看人低的老貨,小的要一桶冰,卻只給這麼點,說什麼用冰緊張,老爺又不是沒給錢,就是給先生的束脩都有近百兩,真把咱們當叫花子打發了。」

那半碗冰還化了不少,沈清煙又渴又熱,忙就著她的手咕了口冰水,身上的熱才算消了點,可也管不了多久,她腳腕還有點腫,需要冰敷,屋裡原該有冰盤祛暑氣,也沒人送來,這半碗冰根本不抵事。

「少爺,您身子骨經不得熱,缺不了冰,得想個法子治一治這些刁奴,斷不能讓她們覺著您是好欺負的。」

沈清煙悶悶的,若在家中,用冰這種小事根本不需要她費神,自有人送進她的院里,雖說她父親待她嚴厲,祖母也對她不親,可下人卻都敬著她,絕不敢短了她的用物,但這也是在府里,出了府,整個燕京城裡的王侯公爵中,他們伯爵府根本排不上名號,像她父親就是個從七品的僧錄司右闡教,全靠著祖宗庇佑才承襲的蔭官,沒實權,京里像她父親這樣兒的蔭官不在少數,大多是看祖上功績後輩也沾光,那也比她父親的品階強。

她如今到了英國公府上,這族塾里估摸著數她家最末,那些同窗她也不是沒偷偷觀察過,個個兒鑲金帶銀的,她父親都說了,這族塾不是一般人能進的,想來都是不能得罪的人,這底下奴婢看人下菜,不欺她欺誰。

「英國公府的下人,我哪兒能治的了他們。」

雪生忙放下碗,悄聲道,「您這回能進族塾,全是小公爺看在您的大表哥面子上,您只要跟小公爺處好關係,不愁這底下人沒得治。」

雪生眼珠子落到她寫的那篇策論上,小心疊好收整,道,「少爺,您不是要交策論給小公爺,可不能耽擱了。」

沈清煙睜著圓而媚的眸子,想想也是,顧明淵還等在後堂,據說今兒是他休沐,才有空來族塾授課,尋常時候他當值,難得有機會聽他授學,她也算是走運了。

毒日頭降了些,雪生撐著傘扶沈清煙出門,這裡比不得家中,到了門外便可見到來往學生,鮮少有像她們這樣舉著傘遮陽的,倒是也有學生眼睛瞄著兩人偷笑,她們急著去後堂,不曾注意這些。

去後堂要繞過校場,好些人在踢蹴鞠。

沈清煙一瘸一跛沿著小道走,難免羨慕這些學生,她姨娘不許她跟這些人離得太近,又要她攀高枝,自是玩不得蹴鞠這樣壞了女兒家身份的東西。

她們快走過校場,入後堂,一顆蹴鞠球驟然被踢過來,十分精準的打掉遮在她們頭頂上的傘,沈清煙嚇得腿軟,頭頂的太陽曬下來,連眼睛也曬花了。

那校場走來幾個學生,為首的生的有幾分邪氣,個兒高她不少,笑起來卻不像是個好惹的,「你是沈六?」

沈清煙有些怕的點頭,還不忘跟他們行了禮,「不知幾位兄台姓甚名誰。」

話落那些人哈哈大笑,無一人回答她。

沈清煙尷尬的緊。

雪生在她耳邊嘀咕,「這幾人小的都打聽清楚了,跟您說話的叫荀琮,他兄長是都察院的僉都御史,姑姑進宮做了娘娘,除了小公爺,誰見著他都要敬一分;站他邊上的是承恩侯嫡次子趙澤秀……」

沈清煙還是頭次跟這些權貴子弟碰面,不知要如何跟他們相處,不過那荀琮倒是個識禮的,笑道,「不小心踢掉了你的傘,可別置氣。」

沈清煙低頭看那把傘,被球砸了個窟窿,不能用了,但她也不能不原諒人,軟嚅道,「不礙事的。」

荀琮笑一聲,帶著那幾人折回校場。

沈清煙揪著衣袖,問雪生,「他們是不是好相處的?」

雪生擔憂的沒回她,拉著她進後堂,這時卻聽那幾人高聲在說什麼「兔兒爺」。

沈清煙也聽不懂,便不在意的帶著雪生上了台階,雪生不便進去,候在門外。

小廝引著沈清煙入堂,讓她稍等。

這堂屋各個角落都擺了冰盤,沈清煙是個小心眼的,數了一遍,足足有六個,可她屋裡一個都沒有。

誰看了都會心裡不舒服。

沈清煙暗暗記著雪生的話,她必須跟顧明淵交好,先前是她不對,不應該對他不敬,這後頭她都把他當祖宗敬著。

一個婢女端著一碗漉梨漿入內,正正好放在她面前的案桌上,沈清煙在家中也愛吃漉梨漿,解暑還清甜,她只當是婢女送來招待她的,她心覺這裡的下人很懂規矩,又因在這熱天里走來,早渴的耐不住,伸手夠著勺小口小口往嘴裡送。

她邊吃著還有閑心瞅那隻碗,這碗粉彩纏枝,宛若一朵蓮,觸之生涼,真是高門權貴,一隻拿出來招待客人的碗都比她用的飲具金貴。

那婢女驚愕的看著她,正要開口出聲,顧明淵從後方閣門出來,他睨過沈清煙,沖那婢女示意出去,婢女便只得福了福身退出屋外。

顧明淵踱到椅子邊坐倒,等著她吃完。

大凡是京中有些身份的人家,吃喝上都甚講究,禮數更是要周到,沈清煙也自小就受過禮教,食不言寢不語,她都一一遵循,她的臉比一般少年要姣美,唇瓣飽滿艷紅,吃著這碗漿水后,那唇沾了水,愈加嬌艷欲滴,她的五指纖細,扶著碗,在其襯托下,顯得肌膚柔潤雪白。

顧明淵又不自覺皺起了眉,轉過頭拿起手邊的書翻閱。

沈清煙喝完了漉梨漿,才發現他坐在書桌旁,換了身素色薄綃寬袍,她趕忙起來跛著腳走近,將自己的策論遞交給他,審度著他神色,很怯聲的跟他套近乎,「請表兄指點。」

顧明淵沒有掰正她這不倫不類的一聲表兄,接過她的策論一觀,那本已皺起的眉更是打結,過了片刻,他似恢復平靜,隨意指出了幾個明顯錯誤,便打發她走。

沈清煙難得臉皮厚一次,杵在他跟前給他道歉,「表兄,我上次沒認出您……」

顧明淵翻了一頁書,「沒事。」

沈清煙看不出他的不耐煩,又躊躇道,「……表兄,我、我的腳腫了。」

她怕他不信,也顧不得男女大防,連忙蹲身撩起衣擺,褪了一點鞋襪,給他看自己的腳踝,那腳踝很細弱,遮在衣服里的肌膚白的讓人側目,像是一隻手就能握在手心裡,可她腳踝一圈青紫發腫,是之前摔地上后扭成這樣的。

慘不忍睹。

顧明淵移開眼,「你回去,自有大夫來給你看傷。」

沈清煙覺著他好說話了,便敢提著膽子跟他告狀道,「表兄,廚房下人不給冰,我住的屋子太熱了,我想要冰。」

顧明淵敲了敲窗戶,他的小廝慶俞進門,他道,「帶沈六公子去廚房取冰。」

沈清煙便高興的出了門,讓雪生同慶俞一道去取冰,她自己回屋等大夫給自己看腳。

這廂後堂清凈了,先前的丫鬟進堂收起那隻被沈清煙用過的碗,吶吶道,「小公爺,這碗……」

顧明淵薄唇翕動,「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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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物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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