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子

梯子

晨練結束,沈豐年把槍放在院外,進來看望喝了湯藥裹在被子里取暖看書的女兒。

沈元夕從漠北帶回了一隻奇怪的支書架,可以支著翻開的書,放在床邊,窩在床上不必手拿就能看到。

等需要翻頁時,就用沈元夕自己盤線做的長勾爪,從被桶里伸出來輕輕撥一下。

沈豐年進來時,沈元夕恰好要翻書。

沈豐年替她翻了一頁,聲音放輕了問:「好點了嗎?吃藥了嗎?」

「陳嫂熬了湯,喝過後好多了。」沈元夕回答。

她昨晚回來后,咳了半晚,自小照應她的幾個年輕小嫂子們天不亮就熬湯煮葯。

「沒事,你好好歇著。」沈豐年說,「爹跟他們說過了,不想去可以不去,到時候他們找人替你。」

「還是要去的。」沈元夕搓了搓臉,兩頰有了點紅暈,氣色好了些。

她笑起來,大眼睛瞬間成了兩道月牙縫,「娘的牌位,我想親自捧著,就咱們一家,到時候都在。」

「那你就要快些好起來。」沈豐年放緩了力道揉了揉女兒的腦袋,塞給了她今年的生辰禮。

「這是什麼?」沈元夕捧在手心舉起來,在被褥里暖得熱乎乎的手捏著微涼的玉石兔子,翻來覆去看了,不是暗器,只是個普通的玉兔雕,青白半透,鑲著兩隻血紅色瑪瑙珠作眼。

「爹也會送女兒家的東西給我了?」沈元夕震驚,繼而又盯著兔子紅色的眼睛看,想到了昨夜那雙看向自己的血紅眼眸,出神片刻,連忙將思緒拉回來,「有什麼說法嗎?」

沈豐年搓著手,笨嘴拙舌憋出一句:「你屬兔。」

其實是來了京城,想跟其他人家一樣,給女兒送些胭脂粉黛,可他總覺得送了,女兒就真的要長大了,自己還捨不得女兒長大。

思來想去,折中了,挑了件小玩意兒。

「其實爹去年送的弓,除了我拉不開,其他都挺好的。」沈元夕半逗半認真,又咳了幾聲。

沈豐年心疼得直搓臉,問她:「昨天玩得開心嗎?」

「挺好的,大家對我都不錯。」

「沒笑你吧?」

「沒人笑我。倒是國公府的二姑娘問我,怎麼身邊沒人跟著伺候,想要送咱們幾個小丫頭。我就把陳嫂她們的故事講給她聽,她就沒再堅持。」

在沈元夕身邊照料的,都是沈豐年麾下陣亡士兵的遺孀或是親眷,大家平日相處像一家人。故而能自己來的,沈元夕都是自己動手,這一點與華京的高門小姐們確實不同。

「沒人笑你就好。元宵,外面要是受委屈了,一定告訴爹,不用自己憋肚子里。」沈豐年叮囑。

「肯定不會。」沈元夕道,「我盡量不能給爹添麻煩,爹也不用擔心我會被欺負。」

「爹這就放心了。」沈豐年臨走前,又問了一句,「昨晚是三殿下送你跟子游回來的?」

「嗯。」

「……」沈豐年若有所思,「王拂跟我說了,送你們回來后,三殿下還在門外站了些許時候。」

沈元夕一驚,復盤自己昨晚和三殿下的對話。

沈豐年道:「這事不對……他注意到子遊了嗎?」

沈元夕小心點了點頭:「問了名字,問了兩遍,但最後也沒說什麼。」

「爹,他會不會看出來了?要麼……就是聞出來了。」沈元夕小聲說道。

又琢磨了會兒,沈豐年道:「沒事,你不用操心,按理說不會。眼下等大的過去,爹找個由頭,想個法子跟三殿下見個面。」

「爹。」沈元夕聲音更小了,還謹慎地看了看四周,問道,「那個……宮裡……」

沈豐年知道女兒想問什麼,他安慰道:「爹知道你在憂心什麼。爹跟王拂他們商量過,都還沒定數呢,別怕。」

沈豐年是真的跟王拂他們商量過,他深知女兒的性子並不適合入宮伴君,並且,他也不願讓女兒在他看不到幫不到的地方受委屈。

這是他放手心暖大的女兒,是他故去的夫人給他留下的念想,怎麼可以送宮裡去。

不過,王拂卻說,這事也不用著急。

「聽秦尚書的意思,皇帝似乎也是要在封賞時,先看一看人。」王拂說,「咱家元宵又不是一等一的美人,看一眼,沒瞧上,就不會下婚旨了。何況咱家不還有個童養婿嗎?到時候皇帝要問將軍,就把子游往前頭一推,說薛將軍臨走前定了娃娃親,我們幫你作證。」

沈豐年:「行了行了,瞎扯。」

沈豐年很不高興。

王拂說元宵不是美人,皇上估計看不上,他生氣。他這麼好的女兒,天仙都比不上的好孩子,他皇帝憑什麼看不上?瞧不起誰呢?

可又想,那皇上要真有眼光,瞧上他家元宵了,他還是要生氣。

沈豐年拍腿罵道:「他爺爺的!」

老父親難當啊。

三殿下失眠。

等到正午,他依然睜著眼,干躺在堅硬的地板上,望著天花板發獃。

之後,他面無表情地爬起來,飲茶,茶無味,添蜜,依然寡淡。喝飽了,那喉嚨乾渴的感覺還未消退。

雪在晌午就停了,雲層稀薄,陽光鋪在庭院內,又進了屋子,一點點把三殿下逼到了牆角的一處椅子上縮著。

更渴了,還渴的煩躁。

三殿下一遍又一遍回想昨夜沈元夕身上淡淡縈繞的香甜氣味。

是他最想要,最喜歡,天上地下最好聞的滋味。

三殿下臉上微微有了點笑意,很快發現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時揚了起來,他更是煩悶,手把頭髮揉亂,像糟蹋了一團雪。

一動不動蜷在陽光里眯起眼睛想了許久,三殿下撐起罩衣搭在自己的頭頂,慢吞吞走到前院,在自家大門前徘徊了十幾圈。

終算有人發現了他的不對勁,跑來問候。

「三殿下,是要什麼東西嗎?」

問他的是王府里,白天來上工幫忙打理花草庭院的管事,姓方,三殿下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代了,總之從他離宮建府,方家人就承擔起白天照料王府的事了。

其實眼前這個人,三殿下沒見過幾次,畢竟自己白天睡覺。這人的臉,他是不熟悉的,但他的味道,三殿下聞得出,甚至還能聞出,方管事的哥哥和他的第三個妹妹,跟他和他父親沒有血緣關係。

不過這種事,三殿下從不會多言。這些小趣聞,他自己心裡知道就好。

「有梯子嗎?」三殿下問。

方管事有些意外,但畢恭畢敬回答:「有。殿下要什麼樣的梯子?」

「隨便,拿上,跟我走。」

三殿下自己撐著衣裳,擋著陽光,眯起眼,暈暈乎乎走到前面。

方管事扛著梯子,一頭霧水地追在後面,心裡嘀咕著,是自己太年輕了伺候的還不夠長嗎?以前三殿下有正午不睡出門逛街的習慣嗎?

反正他伺候了三十年,是頭一次見。

三殿下白日,還是正午出現在華京西街上,驚呆了半城的百姓。

有人跪有人放肆盯著看,還有孩童跟著跑,鑽到他的罩衣底下,看他的模樣。

還有個小財主消息靈通,得知三殿下出來,帶著一大群家眷駕車來看。

三殿下不言不語也不攔著,似乎跟聽不見也看不見一樣,根本不管旁人如何,只管走到月神廟附近。

眾百姓想,原來如此,三殿下是來拜月神的。

可誰知三殿下走到月神廟前,步子一轉,朝旁邊的文淵閣走去。

文淵閣由姓曹的官員管理,前不久撥了批款,正在修繕。做工的人有的還在梯子上站著看熱鬧,見三殿下走過來,停在這梯子下面抬頭望,更是呆愣,一時竟沒有動作。

三殿下抬手遮住光,勾了勾雪白的手指。

「下來。」

梯子上的人不明所以,聽話地溜下來。

「嗯,去把這個梯子換下來。」三殿下吩咐道。

方管事不太明白,扛著王府運來的梯子,擦了擦汗,問:「殿下的意思,是把咱的梯子放上去,把這箇舊的換下來,對吧?」

三殿下點頭:「仔細些換。」

方管事照做,將牆邊的舊梯子換下后,問三殿下:「之後做什麼?」

三殿下卻眯起眼睛,笑了起來,像只吃飽喝足心愿達成的貓。

他輕輕拉過這長長的舊梯子,提著它幾個起落,回了王府。

可以說是歸心似箭了。

留在原地的方管事頭都要撓破,也想不明白三殿下這是在幹什麼。

文淵閣的曹大人風風火火趕來,嘴裡的午飯還沒咽下去,找了一圈,困惑道:「不是說三殿下來文淵閣給工事提意見了嗎?他老人家,人呢?」

眾人都似剛睡醒,回他:「三殿下走了。」

「嗖的一下,飛不見了。」一個小孩張開手模仿。

「那三殿下來,都幹了什麼?」曹大人更迷惑。

眾人看向方管事。

方管事:「……這。」

方管事臨危不懼,一躬一禮,絞盡腦汁胡編亂造,深沉道:「殿下昨夜路過此處,見梯子老舊,今日輾轉反側,用王府的新梯換了舊梯,以防發生事故。」

曹大人合不攏嘴。

好半晌,回過神來的曹大人接上:「哦哦哦!三殿下心細如髮,沒錯,沒錯,是該換了。」

方管事想,所以三殿下要那箇舊梯子作何用?

曹大人想,所以那祖宗換梯子到底是為什麼?是來提醒我辦事敷衍監工不周嗎?

黃昏時分,烏鴉飛回王府,想要告訴三殿下,今日將軍府的那位小姑娘一整日沒出門。

飛進內殿,見旁邊擱著一把梯子,最上頭的一角被削了,看那走勢,像是三殿下拿風曉劍一劍削下來的。

再湊近一看,三殿下窩在榻上,懷裡揣著那節削掉的梯角,睡得正香。

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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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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