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消失的記憶
隨著那小孩自顧自的念叨，他的表情和眼神卻是一點兒一點兒地從麻木變得生動。
很快，他的聲音就逐漸微弱下去。彷彿如夢初醒一般，他趴在地上，疑惑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又低下頭來看了一眼自己，眼中滿是茫然。
「這是哪裡？」
他呆愣愣地看著周圍那些用麻木而獃滯的眼神凝視著他的行人和孩童，乾裂的嘴唇止不住地翕動顫抖著，「我……我想回家！」
周圍一片死寂，沒有人搭理他。
「我想回家——我……」
「我好餓！」
他忽地將頭埋在地上，像是在拱食的豬一樣，光是用嘴在地上拱著，將一地的污垢以及塵土吃了一嘴，才把那顆掉落在地上的糖塊舔進嘴裡。
萊厄看著這場面微微後退一步。他不是沒有遭遇過飢荒的年景，也見過互相搶奪食物的乞丐，但眼前這個小孩，與那些情況都不一樣——他的行為似乎並不完全是自發的。他的飢餓來源於自己，但他在地上拱食的舉動卻好像是被某種存在驅使著做出的一樣，他的進食像是為了自己，又不像是為了自己。
況且，短短几秒前還茫然地呼喊著想要回家，一轉眼眼中卻就只剩下掉落在地上，染了一地臟污的糖塊……
漆黑色的液體汩汩地從那小孩的嘴裡流淌出來，但他卻仍然像是毫無感覺一樣不停地咀嚼著，同時不停地在地上扭曲著身體，像是蠕蟲一樣一點點地朝著萊厄爬去。
他仰著頭，空洞的雙眸中被叫做飢餓的慾念填滿。
「餓……餓……」
萊厄懶得再繼續看下去，轉身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這時，他的耳邊突然毫無徵兆地響起了一句話：「去，踢他一腳。」
「？！」
萊厄瞳孔猛地一縮，在剎那間往側前方撲了過去，隨即立刻朝原本自己所在位置的身後看去。
但出乎預料的是，那裡空無一人。
怎麼回事？
萊厄警惕地掃視四周，剛剛突然在他耳邊說起怪話的傢伙跑哪裡去了？
「啪……」
一隻手攥住了萊厄的腳腕。
是那個在地上扭曲著爬行的小孩，他身上滿是被刮蹭出的血痕和沾染上的塵土，看上去灰黑黑的一團。
「滾開！」
萊厄毫不猶豫地一腳踹在那小孩的頭顱上，把他踢得高高飛起，重重砸落在地上。
「嘻，做得好。」
輕飄飄的聲音再度在萊厄耳邊響起。
「咻！」
在話音響起的瞬間，萊厄手中捏著的匕首就已經劃過他的耳際，但仍舊是一無所獲。
這下他聽明白了，這聲音不是從外面傳來的，它就跟著萊厄，貼在近處，如影隨形。
那個被萊厄踢飛的小孩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上去是已經沒有了生息，像是血液的紅黑色液體從他身下滲出，在街道上蔓延。但他的眼眸中卻不見了茫然，反而就好像是見到了什麼美好的地方一樣，滿眼都是滿足與幸福。
周圍的小孩緩緩蹣跚著走過去，將他圍成一圈，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但沒有一滴眼淚，他們像是在看著那個小孩，又好像沒在看。
「？」
突然，出於本能反應，萊厄下意識地伸手往身後一抓。
一顆小石子穩穩噹噹地被他攥在手中。
當即轉身向後看去，萊厄就看見不遠處的小巷子轉角，一個修女模樣的少女正從轉角處探出半顆頭來，
忙不迭地向他揮手。
右手不著痕迹地捏緊手中的匕首，萊厄自然是毫不猶豫地快步走上前去。
「這顆石子，是你扔的吧？」
幾步來到那修女的身前，萊厄居高臨下地打量著她，攤開左手將石子兒呈現在她面前。
修女略顯緊張地看著萊厄，點了點頭。她灰白色的長發蔫蔫兒地貼在臉上，皮膚顯得有些乾燥，一打眼看上去有些無精打采，湛藍色的雙眸中顯出些可憐巴巴的意味。
很快，她越過萊厄往他身後瞥了一眼，確認沒有其他人跟過來之後，才勉強鬆了口氣，小小聲地說道：「那，那個……我是，呃，原本是這座鎮上修道院的修女，莎綸嬤嬤平日里都叫我汐汐，所以我應該是叫汐汐·克莉絲。先生，您是從鎮子外面來的嗎？最近有一段時間沒有外鄉人來過這鎮子上了。」
萊厄伸手揉了揉眉心。
他記得修道院里確實是有這麼個人，不久前他和康斯坦斯談起修道院的事情的時候，不才有提到這個名字么？
奇怪，按道理來說萊厄應該是認識眼前這名修女的才對——不，準確的來說，應該是相互認識。怎的他們現在卻像是陌生人一樣？
越是深思，萊厄就莫名感到腦子越疼。
深吸一口氣，暫時沒有再繼續回憶下去，萊厄十分直接地開口道：「你認不認識一個叫萊厄的人？他應該也是從你所在的那個修道院里走出來的，你們應該認識才對。」
克莉絲疑惑地看了一眼臉色不是很好的萊厄，勉強抻著脖子努力想了想，但還是無奈地搖了搖頭：「抱歉，我不記得有這麼個人……可能在我被莎綸嬤嬤撿回修道院之前，他就已經離開修道院了吧。」
萊厄閉上眼睛，腦中零碎的思緒紛紛閃過，但一時間抓不住要點。
他一定搞錯了什麼。
在出發之前，伊斯塔好像私下裡悄悄和他說過一番話來著，她好像說……
「先生你沒事吧？！」
低低的驚呼聲將萊厄從深思中拽回神來。
他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半跪在地上，正做出乾嘔的動作。這一切他壓根沒有意識到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大腦深處傳來一陣又一陣的刺痛。
不行，還得要驗證一點……
萊厄沒有睜開眼睛，他現在渾身難受得很，不知怎麼的還有點犯噁心，「你是男的，對不對？」
克莉絲驚駭地後退一小步，雙手抱胸地看著扶靠在牆邊的萊厄，「你……你怎麼知道的？你從哪裡看出來的？」
這一點上倒是沒有錯……
萊厄朝克莉絲擺了擺手，卻又突然開口問道：「那你認不認識康斯坦斯？康斯坦斯·丘吉爾。」
「咦？先生您認識康斯坦斯姐姐？是她拜託您來這兒的嗎？怪不得您知道我是男的……真是嚇我一跳！」
克莉絲這下子鬆了口氣，忍不住發出了放鬆並有些驚訝的聲音，其中夾雜著一絲欣喜，「看樣子她一定是收到我給她寄的信了，那封信還能從這個地方寄出去真是萬幸！康斯坦斯姐姐沒有和您一起來嗎？」
「我和她是一起來的，但是在進入這個鎮子的時候，莫名其妙被分開了。」
萊厄眼眸微沉，臉色顯得有些陰鬱，他看向克莉絲，「這個鎮子上發生了什麼？」
問題不僅僅在於這個鎮子上發生了什麼，更在於他的身上發生了什麼。
他的記憶一定在某些範圍遭到了篡改。
他真的認識康斯坦斯嗎？「萊厄」這個人真的是出身於這個所謂的修道院嗎？但他對於眼前這名「修女」克莉絲的認知並沒有錯，記憶中對於她的了解也由她自己親口證實了……但最大的問題在於，他們互相併不認識。按道理他們本來應該是認識的才對。
本來是確鑿無誤刻印在記憶之中的訊息，但現在回過頭去想卻好似充滿了不對勁的錯漏。
「我也不知道……」
克莉絲低沉地垂下頭去，「這個小鎮上的一切，從莎綸嬤嬤害了那個怪病之後，就一天比一天奇怪，大伙兒明明有時候醒著，卻好像是在做夢，成日好似犯了癔症一樣。本來一開始還只是偶爾走神，反應變得遲鈍一些，可到後來就越來越嚴重——先生您剛剛也看到了，那些孩子的模樣……」
「扒了她的衣服，仔細確認一下……」
萊厄猛地轉過頭去，「閉嘴！」
克莉絲嚇得打了個激靈，猛地瞪大眼睛，把說的話全都咽回了嘴裡，驚駭地看著突然出聲的萊厄。